第八百二十七章 父子情深

　　“那麽我就依著我想的辦了。”李雲心慢慢站起身。
　　巷子裏更暗了，還起了風。陳豢睜著眼睛看他，兩人聽到高墻之後那家人喚“秋秋”的聲音。
　　這女童就嘆了口氣，說：“要屍僵了。我該回去了。妳還有什麽事要說？”
　　李雲心想了想：“很高興見到妳。”
　　陳豢吃力壹笑：“嗯。再見。”
　　“再見。”
　　於是女童的眼睛忽然失去神采，身子也僵住了。李雲心俯下身扯了扯她的嘴角，把這出現在屍身上的笑容抹掉、又為她合了眼。
　　他快步走出這條巷子，終於有時間開始想陳豢所說的那些含混不清的話是什麽意思。壹邊這般在心裏思量，壹邊走到正街上。便瞧見壹隊容軍的官兵小跑著往街道那頭過去，手中刀槍俱全，似是出了什麽事。
　　他用不著像凡人那樣湊近了才能看熱鬧，只以神念壹掃便曉得了。
　　似是壹家茶社裏死了人。屍體側在地上，被人抹了脖子。死前還掙紮了壹段時間，以自己的血在地上寫了個“共氵”——第二個字該是沒寫完。
　　尋常人不曉得這兩個字是什麽意思，李雲心倒是熟悉。
　　是在說“共濟會”？
　　可不是已被李淳風收編了麽。
　　他壹皺眉，神識往更廣闊的區域掃開去，壹瞬間便又找到三具屍體。都是未被發現的。
　　李淳風在搞什麽？
　　於是不再步行，身形壹晃便出現在李淳風容身的酒樓中。此前這酒樓只是第三層被他包下，如今壹整座都被包了。他現身在廳中的時候，瞧見李淳風正坐在窗邊，廳裏還有幾個人。瞧見了他都壹楞，將要張嘴呵斥，李淳風便沈聲道：“這是妳們宗主。不是嚷著想見嗎？如今還不見禮。”
　　那幾人再楞片刻，自眼中煥出光彩來。納頭便拜，參差不齊地喝：“宗主在上——畫派弟子左英流/梅衣振/商研嵐/朱小雨拜見宗主！”
　　李雲心看看他們，又看李淳風：“怎麽回事？”
　　李淳風這才對那幾個人說：“起來吧。同宗主說說眼下情況。”
　　四個人起了身。名叫左英流的才再施壹禮，沈聲道：“宗主容稟——剛剛知道共濟會的人反了水，投靠了金鵬，還帶走些消息。城中幾位門人被殺，現下不曉得還帶走了些什麽。”
　　這些該是如今這世間新組的“畫派”的人。李雲心瞧他們的修為，都在化境，算是正經的修行人了，該階級不低。
　　只是……名叫左英流的這個人說的話他壹個字兒都不信。不是覺得左英流在騙他，而是覺得左英流也被蒙在鼓裏了。被李淳風收伏了的共濟會余孽，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反了水、帶走些消息？
　　——李淳風真有這麽蠢，早死了。
　　他便又去看他。卻見李淳風眨眨眼。於是李雲心了然，只淡淡嗯了壹聲，轉身上樓了。
　　隨後聽見李淳風在廳中語速極快地向他們吩咐些事。乍壹聽，該都是些緊急應對、止損的手段。甚至還提到過叫他們以李雲心的名義向容軍求援，合力攔截、絞殺共濟會叛逆之類的事。
　　那四個人連聲應了，又自己提出些補充的建議，都被采納。
　　李雲心上了二樓，找到壹張桌子坐下。這時候日頭已落在遠山背後，雙虎城變得黑影重重。他才意識到，自己來這城裏不過壹天而已。
　　早上到，先見了李淳風。而後見於濛，再回來叫他找陳豢。在街上逛了逛，陳豢便到了。至此時……不過是幾個時辰罷了。
　　還是在渭城的時候悠閑。
　　坐了兩刻鐘，城中街道上點亮燈燭，又瞧見更有幾隊容軍上了街、手持火把，似是在搜尋什麽人。便暗嘆了壹聲容軍的效率也很高——不知是不是因為自己的面子。
　　隨後李淳風也上了樓。出現在樓梯口兒時便說：“我沒料到陳豢那麽快去見妳，結果措手不及。只好用這個法子了。”
　　李雲心轉臉看他：“妳叫共濟會反了的？”
　　“是。”李淳風隨手劃了幾下子，這二樓便明亮起來，“原本依著陳豢從前的習慣，該再有個幾天才能見妳。我有些計劃也要在那幾天裏實施。結果剛才就見了妳，是不是？這事如果被金鵬知道，他怕是要狗急跳墻。所以不得不出此下策。”
　　這麽幾句話常人聽了得摸不著頭腦，李雲心卻懂。
　　若他是金鵬——先成為太上強者又幫了陳豢大忙，必然自得。覺得自己也算是陳豢壹邊的人。縱不算，也該是有交情的。壹旦被他知曉陳豢來見了李雲心卻未見他，必然認為自己已被拋棄。
　　那樣的梟雄不會坐以待斃，而會困獸猶鬥。
　　陳豢來見他這種事，雖說極隱秘，可若他是李淳風，也不會冒險——誰知道太上鵬王有沒有什麽意想不到的手段？他們兩個在做準備工作時，本就是謹慎又謹慎的人。只有在該搏命的時候才會膽大得嚇人。
　　李雲心想了想：“那麽妳這麽幹，是……”
　　“我叫共濟會的人叛了我，去投奔金鵬。理由很合理——雲山長老從前拋棄了他們，如今又發現我與雲山長老合作，因而離開了。”李淳風走到桌邊也坐下，“另叫他們帶去壹個消息，說，知道我打算用雲山暗算他。”
　　“那麽妳豈不是將殺手鐧的消息送出去了？”
　　“我對計劃做了微調。”李淳風笑了笑，“妳既然不喜歡通過白雲心暗算他，我就想，依著妳的心意來吧。可我絕不能叫妳獨自冒險——妳要痛痛快快地戰鬥壹次，我也就舍命陪君子。”
　　“原是叫妳將金鵬引到天上談話以雲山之力擊他。如今麽，妳就真同他約戰吧。到時候我隨妳壹同去。”
　　“我會對他說，既然使用雲山的計謀已被他知曉了，咱們再鬥起來就難分勝負。縱使我們險勝，天下生靈也要慘遭塗炭。既然如此，只好試著講和。”
　　李雲心“嗯”了壹聲：“可他既然要做困獸之鬥，壹定不會信這些話。”
　　“所以我去他手中做人質。”李淳風肅然道，“我在他手裏，縱使他不信，也會暫且放松警惕。”
　　然後他略略壹頓。可李雲心不說話，做出認真思考的模樣。李淳風只得又說：“而後，即刻叫雲山發雷擊他。”
　　李雲心擡眼看他：“妳認真的？妳會死。”
　　“只是最理想的情況罷了。”李淳風淡然壹笑，“這壹擊能殺死金鵬，我也算死得其所。且……有妳在，我怎麽會真的死呢？這個，給妳。”
　　他邊說邊從袖中摸出壹幅卷軸，遞在李雲心面前。
　　李雲心遲疑片刻，將它展開來看。
　　不是別的，而是李淳風畫的“自己”。但這個自己，不是什麽虛影兒，也不是什麽化身。而將他全身的神氣精要都畫了出來，若將這東西繪成陣法、輔以強大靈氣，當可像他在渭城時那樣，再造壹個神魂。
　　以李雲心如今的神通，若想，為這個神魂再找個身體並不難。
　　但同樣的，將這種東西交給別人，也是將自己的性命交給了別人。若李雲心要殺他害他……僅憑這東西，便可在千萬裏之間令其魂飛魄散。
　　李雲心微微動容：“妳……”
　　“我知道妳未必全信我的。會覺得我對妳隱瞞了些什麽。實際上……我倒的確有些事未說。但那些事我如今也不會說——只有這種法子，叫妳明白我如今亦是人。我對妳談什麽骨肉血親，妳會聽得厭煩。可著實是在我心裏的。”
　　李淳風又沈默良久，低聲道：“我若真因此死了，妳倒有時間慢慢想想。若許多年後真諒解了我……也還有法子可以見我的。這種畫神魂的法門，我從前沒有教妳。教妳的，也只是些零碎的東西。”
　　“但修行這種事總要循序漸進。我從前在畫派中仔仔細細地學過，根基比妳要紮實。今夜我們還有些功夫……我就，再教妳壹些吧。”
　　李雲心知道至少他如今所說的修行之事是的的確確的實話。修行好像在進行壹項大工程。他從前所學、自己所體悟的都算是“骨架”而已。這些東西叫他能漸晉境界，修為向前。但另有許許多多的血肉是更多的人慢慢總結、積累出來的。那些血肉裏包含了很多“術”，有更多妙用。
　　李淳風所說的畫神魂的手段，其中原理他該是明白的，可另壹些細微的操作自己難領悟。便譬如他新晉太上有了強大力量，但許多神通妙用還得慢慢琢磨。
　　他沈默起來。李淳風便笑了笑，開口：“還同從前壹樣，我先教妳法訣。”
　　而後他以低沈的聲音、以緩慢的語速，說出此術的壹些關竅來。又將每壹個細節掰開、慢慢地講解。廳中懸浮在半空的壹點光明火灑下昏黃的光，這的的確確叫李雲心記起從前時候。
　　在故居的大屋裏，李淳風同樣這樣教他。
　　耐心而平和。
　　用了壹刻鐘的功夫，將這些都講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而後李淳風看他：“可都懂了？”
　　李雲心下意識地說：“都懂了。”
　　於是兩人都微微壹楞，沈默起來。
　　在從前時候，每次授業也是以這樣的兩句話結束的。
　　終是李雲心先開了口。他微微皺起眉，目光在李淳風的臉上逡巡：“妳……當真後悔了？之前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李淳風張了張嘴，似有千言萬語。但到底只道：“我後悔了。”
　　李雲心笑了笑，皺眉。又笑笑，又皺眉。最終長出壹口氣：“我不會叫妳死的。”
　　“我……下午的時候，在街上走。”
　　“我在街上走，遇到壹對父子。”
　　“那兒子不是父親親生的，父親也知道。他帶那兒子去借錢，借到了錢帶他吃壹頓飽飯，又賭錢。”
　　“我時候想……到底什麽是父子之情。那個濫賭鬼在我看像渣滓壹樣，可對不是親生的孩子到底還有些情。我眼見他進了賭坊，我站在賭坊門口兒，卻覺得心裏平靜極了。連壹絲憤怒都沒有。”
　　“因為我那時候明白了壹件事。”
　　李雲心深吸壹口氣、閉上眼睛，微微側過臉去：“人有悲苦，不得解脫。惡習是不得解脫的悲苦……責任……身上背負的責任，也是不得解脫的悲苦。”
　　他沈默很久：“妳只是早該對我說清楚的。”
　　李淳風在壹瞬間紅了眼圈兒：“我……著實很後悔。”
　　李雲心便笑笑：“罷了。不談這些。”
　　“妳要是被雲山的雷擊死了，我必定救活妳。但如果沒有呢？如果金鵬躲過了那壹擊，接下來怎麽辦？”
　　李淳風哈哈笑兩聲，又伸手抹了壹把臉。似是因為終於得了李雲心的諒解，神情到底變得快活，不復此前的沈重。
　　“好。那麽繼續說正事。他能躲過那壹擊的話，也該在情理之中。那麽，就使這壹招——我先前給妳那畫卷可還帶著？”
　　他所指的是頭壹次見面時，送給李雲心的、由他及眼下的畫派畫師所共同繪制的天下靈氣圖。李雲心便將那圖取了出來。李淳風壹指它：“妳將這東西，同我之前送妳的九海圖融合壹處，這中陸天下就幾乎都在妳的手裏了。以妳如今的太上修為，可以用它做成以雲山上的乾坤子母盤做成的事——將中陸之上的靈氣都暫時地納入圖中。”
　　“那時候金鵬剛剛躲過致命壹擊，妳立即使出這壹招。他身周的天地靈氣便瞬間斷絕，自身靈力也會壹滯——妳在雲山下和道君爭鬥的時候，該體驗過那種感覺。”
　　李雲心也記得這件事。那時候他境界低微，該是清水道人在遠處遙遙壹指，斷絕了他身邊的天地靈氣，叫他險些身死。不是痛快的往事，然而他並未糾纏。只應了壹聲：“那麽——”
　　壹邊說，壹邊取出《皇輿經天圖》。李淳風此前給他的九海圖已被他融進這裏面了。
　　喬嘉欣也在這裏。
　　他擡手壹指李淳風送他的那幅小卷，那東西便立即化作壹道清光、也匯入這輿圖中。
　　於是這卷軸登時變得寶光四射，將李淳風的臉映出了別樣的神采來。
　　“到那時候，妳也用不著顧忌我——妳耳中有個太上的助力，我知道他在大洋上受了重傷。這輿圖中所聚集起來的靈氣，便可在那時候叫他恢復如初。妳們兩個同時去攻他、又是趁他以弱，絕沒有不勝的道理。只是……這法子不要提前用。否則天地靈氣有異，金鵬必然覺察。暫叫那位大聖先委屈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