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三章 余孽

　　王掌櫃因他這做派微微愕然，但並沒有動。
　　很多人在初次接觸時都會用這樣的手段，而他也非常清楚對方亦是個中老手。
　　於是他盯著李雲心的腳步，在心中數。
　　從這桌邊走到門前壹共需要十三步，六息的時間。而在這十三步的時間裏，或者王掌櫃起身挽留，或者李雲心轉身再問他壹遍“想好了沒有”——誰先開了口，誰便落下風。
　　王掌櫃相信先開口的那個人不會是自己。因為他掌握著足夠的資源和資本，他有李雲心迫切想要的東西。
　　他也確信李雲心不會真地走出那扇門——在此刻、這樣的夜晚、這樣的情勢下，這世上沒人會這樣做。
　　……然後李雲心走到門前。
　　推門、走出門外、反手關上門。
　　風雨呼嘯聲短暫地從門外透進來，又因為門板被關上的聲音而消失。
　　王掌櫃楞住了。
　　他竟真地走了？！
　　楞了壹會兒，轉頭向窗外看——發現李雲心帶著狼道人正往西邊去，眼見就要消失在壹棟半塌房屋之後了。
　　他猶豫了壹息的時間，終於還是嘆口氣、咬咬牙，伸手推開窗戶：“小公子請留步！”
　　但李雲心沒回頭。
　　王掌櫃這下子急了，探半個身子出去，身上的衣裳眨眼間便被風雨打透：“龍王請留步！在下的確有要事相商！”
　　李雲心再往前走了兩步才停住。然後轉過臉在黑暗裏看他，聲音自大風雨中清晰地傳過來：“是妳要和我談，還是轉述妳家主人的話？”
　　王掌櫃略壹猶豫，隨後喊：“是我家主人的意思。”
　　於是看到李雲心轉頭問了那狼道人壹句什麽話，狼道人恭恭敬敬地答了。李雲心這才想了想，又走回來——他攜著壹陣風雨第二次推開木南居的門、又關上，坐在王掌櫃的面前。
　　“所以說妳們木南居的目的是什麽？”
　　李雲心的身上還有外面的寒意。但這壹次王掌櫃沒有笑著叫他“喝杯酒暖暖身子”。他低嘆壹口氣：“唉，龍王這樣心急。好吧。我先前說咱們木南居是為了讓共濟會倒黴，的確是實情。咱們這個……算是個情報機構。”
　　他說了這句話，看到李雲心微微皺眉：“機構。妳說機構？【註1】”
　　“……是機構。”
　　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他覺得自己似乎隱約猜測到這“木南居”的部分來歷了。至少，是和誰有牽連。
　　“機構”不是屬於這個時代的詞兒——至少他從未聽身邊的人說過。但現在被王掌櫃說出來了。
　　他想了想：“妳繼續說。”
　　王掌櫃不曉得李雲心的沈默是為了什麽。但也說下去：“咱們家主人同龍王壹樣擔心共濟會勢大，曉得那裏都是壹群危險的人。共濟會在暗處潛伏著，咱們就在明處潛伏著。為的就是有個機會找到王龍這樣子的人、提供幫助或者提供合作，將他們連根拔起。”
　　“什麽叫在明處潛伏？”
　　“就是……眼下這樣子。”王掌櫃往屋子裏看了看，“龍王該知道，這世間哪裏消息最多、流通最頻繁。便是這飯鋪茶館了。咱們木南居在各個大城都有店面，聽南來北往的客人說許許多多事、再結交些當地的貴人、公人、販夫走卒，總能得到許許多多的消息。”
　　李雲心想了想：“但妳們在各國都這麽幹，會叫各國朝廷都忌憚。那麽實際上妳們是……為各國的朝廷做事了？”
　　“龍王睿智。”王掌櫃順勢拍壹個馬屁，“可以這樣說。但實際上咱們只負責提供有限的壹些消息，互通有無罷了。各國的貴人們不都是蠢笨之輩，曉得可以為他們做事也就能為別人做事。所以只將咱們當成壹個不受控、但可以合作的情報機構。咱們木南居是老字號，已有將近千年的歷史——時間久了，大家也就習以為常。”
　　李雲心點頭：“好。妳這才像是談事，而不是搞事。那麽妳們能這麽搞，必然有倚仗。妳說妳們的總店在慶國京華——妳們家主人是何方神聖？妖魔還是人修？”
　　王掌櫃笑了笑，擡手向門外壹指：“龍王想想咱們這名字。”
　　李雲心旋即釋然。他家主人叫“花木南”，這店又叫木南居，且有近千年的歷史……
　　這樣長久的壽元，要麽是修為逼近太上境界的人修，要麽就是妖魔。
　　那麽是妖魔了。
　　壹個不出世的妖魔，且在世間建立了這種規模的龐大組織。
　　他皺眉，沈思了好壹會兒。
　　王掌櫃耐心地等待他消化這些信息。然後看到李雲心擡起頭問他：“妳家主人同畫聖有什麽關系？”
　　王掌櫃也不驚訝，只眨了眨眼：“嗯？”
　　他這做派，李雲心便了然了。他竟不驚訝，也不正面答。這意味著要麽是“的確有點兒關系”，要麽是“故弄玄虛”。
　　李雲心覺得，應當是前者。
　　因為實際上這王掌櫃只將木南居的情況大致交了個底，卻仍沒有說他們的目的是什麽。或許是因為……他們只是壹條觸手。壹條觸手當然沒什麽自己的目的，它所存在的意義來源於觸手的主人。他口中的“花木南”，會不會也只是畫聖的壹枚棋子呢。
　　桌上油燈的燈芯又短了。王掌櫃拾起筷子挑壹挑燈芯、又放下，靜靜地看李雲心。
　　如此又過幾息的時間李雲心打破沈默：“那麽在這種時候找到我，要做什麽？”
　　王掌櫃輕出了壹口氣：“今夜，先送龍王壹件禮。壹個消息。”
　　“請說。”
　　“龍王聽說過紅嶺麽？”
　　“聽狼道人說過。距蓉城二十裏外有壹座土山，名紅嶺。蓉城裏半數的青壯勞力都在那裏勞作。”
　　“那裏是共濟會的要害。”王掌櫃笑瞇瞇地說，“紅嶺開采出來的土石並非送給都城的貴人，而是共濟會想要的東西。而眼下這劍宮，實則是在為共濟會做事。”
　　“那共濟會藏頭露尾，想必龍王也壹直在為如何抓住他們的破綻煩惱。如今龍王知曉了這消息……自然就知道如何做了。紅嶺是共濟會身上的壹塊肥肉。壹旦生變他們必然不會坐視不理。到那時候，龍王便可順藤摸瓜了。”
　　李雲心在心中微微吃驚。但他面上仍不動聲色：“陽劍子也是？”
　　王掌櫃那種高深莫測的勁頭似乎又泛了起來。他微微壹笑：“這壹點，在下想聽聽龍王的想法。”
　　李雲心輕笑壹聲：“不知道妳在木南居裏是個什麽地位。但看妳現在這做派倒有點大人物的模樣。好吧……依著我看的話，我懷疑那陽劍子已不在了。”
　　王掌櫃挑壹挑眉：“何以見得？”
　　“是否允許人吃活物這件事——由此事可以得出這劍宮已經控制不了它自己的大政方針了。陽劍子能在余國搞出壹個人妖共處的世界，必然有強力的手段。這樣子的壹個人如今卻管不了下面這些州府縣城。且狼道人他曾寄希望於陽劍子解決這種局面，但等來等去也失望。”
　　“如果劍宮是壹個人的話，那麽他現在就已經癱瘓了。這種以某個人為核心的統治集團和組織，壹旦出現這種嚴重的可怕狀況，往往意味著那個人本身出現了問題。再考慮到……”
　　李雲心說到這裏，眼睛微微壹亮。
　　他頓了頓，皺起眉：“那狼道人又提到豺道人……說他從前掌管渭城如今卻在周邊搗亂控制了紅嶺且有所倚仗……”
　　王掌櫃拍了拍手：“龍王當真聰慧過人。附贈壹條消息——那豺道人的倚仗便是陽劍子。而如今余國都城當中的那個‘陽劍子’，則是咱們的傀儡。百多年前咱們同共濟會短暫交鋒過壹次，小勝。而那陽劍子，哼，本是個叛徒。”
　　“詳細說說。”
　　王掌櫃笑了笑：“陽劍子本是我們的人。他在余國搞這人妖共處的世界也算是壹個試驗。但後來共濟會想要余國的壹些東西——譬如那紅嶺的土石，因此將他策反。咱們在許久之前才知道這件事，在五百年做了壹次反應。但之後僵持下來——直到百多年前才扳回壹局。”
　　李雲心註意到了他提到的壹個數字。實際上他壹直對特定的幾個數字比較敏感。
　　譬如說，“兩千年前”、“壹千年前”、“五百年前”。
　　許許多多的人和事都和這兩個時間點有關——
　　畫聖在兩千年前現世。
　　真龍在兩千年前現世。
　　畫聖在壹千年前入魔身死。
　　龍九子螭吻在壹千年前來到渭水。
　　白雲心在壹千年前來到世間。
　　邪王與七子在壹千年前開始鎮守陷空山。
　　木南居的歷史長達千年。
　　慶國在五百年前取代鄴國——在這個世界，大國朝代更叠是壹件很罕見的事。
　　五百年前木南居所代表的某個勢力與共濟會交鋒。
　　這些都不會是巧合。這些千絲萬縷的東西必然同時指向壹個人或者壹件事——只是李雲心得到的信息還不足，他還不能揭開謎底。
　　李雲心輕出壹口氣：“千年前畫聖入魔……千年前妳們在余國搞人魔共處的大同世界。王掌櫃——妳們當真是畫聖的人？”
　　他第二次提到畫聖。這壹次，王掌櫃沒有笑。
　　他的臉色變得嚴肅起來。沈默了好壹會兒，低低嘆口氣：“終究龍王早晚也會知曉。”
　　“我們只是……畫聖余孽罷了。”
　　李雲心的心中忽然產生壹種沖動。但他很快將這種沖動壓了下去。他輕輕地喘息兩次，低聲道：“畫聖入魔、又傳聞身死，是因為共濟會？”
　　王掌櫃看著他：“這些不是我該知道的事情。我只是個小人物。”
　　於是兩人默然了壹會兒。
　　半晌之後李雲心才又問：“關於共濟會，妳們知道多少。”
　　王掌櫃的臉色有些陰沈，似乎沒有從剛才的情緒當中擺脫出來。但他仍想了想：“所知不多。這些年……咱們雙方互相派遣細作。我如今不曉得木南居裏有多少共濟會的人，也不曉得共濟會裏有多少咱們的人。但已經知道的是，共濟會，有四百壹十四個長老。”
　　“這四百壹十四個長老當中似乎有九人是最重要的核心，負責決策壹切重大事宜。”
　　李雲心微微壹楞：“四百壹十四？”
　　他又頓了頓：“我在……洞庭中，見到過壹具軀體。是那共濟會的福量子用來附身好扮成昆吾子的軀體——據說便是共濟會其中壹個長老的身軀。那軀體肉身強橫，至少是大成玄妙境界的修為……妳如今說有四百壹十四個長老——當真！？”
　　道統與劍宗的玄境修士加起來也不過百余人。
　　而李雲心所見那福量子附身的長老軀體便至少是個大成玄妙境界，且那位長老應該不是什麽重要人物。因為他可以為了壹個道統瑯琊洞天的宗座便將自己的身軀貢獻出去——可共濟會有長老四百壹十四人……
　　那豈不是四百壹十四個玄境了？！
　　這天下間的妖魔、道統、劍宗統統加起來，也沒有這樣多的玄境高修！
　　王掌櫃聽了他的話，猛地站起身來：“龍王得到過共濟會長老的身軀？！在哪裏？！如今在哪裏！？”
　　李雲心見他這模樣便曉得此事非同尋常。但也只能嘆壹口氣：“唉，已被那昆吾子的神魂附身，帶回道統雲山去了吧。”
　　王掌櫃登時狠狠地捶了下桌子，似要發作卻又不能發作。只得直挺挺地站了壹會兒又重重地落座：“唉，龍王……唉！龍王呀！妳不曉得咱們為了壹窺共濟會長老的真面目，花費了多少心血！”
　　李雲心遲疑壹會兒，微微皺眉：“所以說……妳們現在還沒有見過共濟會長老的真面目？這麽多年？”
　　王掌櫃唉聲嘆氣了壹會兒，擡眼道：“唉。共濟會的長老，是異常神秘的。漫說咱們沒見過真面目，就是那些共濟會的人也罕有見過的。我知道龍王在想什麽——在想那是四百壹十四個修為絕高之輩。”
　　“但實情可能不是如此。那些人可能與我們想象得不同。否則四百壹十四個玄境，傾巢而出便可橫掃天下，哪裏用得著暗地裏潛伏起來做些雞鳴狗盜的勾當呢。”
　　“咱們正是想要搞清楚為什麽，才想要得到那長老的身軀……如今，唉，龍王，妳可還能設計將那身軀奪回來？”
　　李雲心想了想，只道：“在道統雲山的。”
　　王掌櫃便又嘆息壹聲：“可惜壹個大好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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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1：“機構”是壹個外來詞語，源於日本。“組織”同理。但在前文中不小心使用過了，因此默認本世界也有這個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