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二十九章 子非魚

　　但他仍試著做好最後的收尾。
　　他略沈默了壹會兒，配合這大妖魔可能的“悲傷情感”。他暫時還不清楚他為何如此難過——也許是因為這只妖魔本就是異類、天生多愁善感。又或者在某些時候……妖魔實則比人要單純敏感麽？
　　莫名就想起那夜，九公子在死前看著他時、同他說話時，從鼻孔和耳中升騰出的霧氣來。
　　當時以為他在發怒。
　　又過了幾息，洞庭君忽地從雲霧裏伸出壹只油亮亮的手，朝那從雲子擺了下。
　　修士身上的那壹層水光便都收回去、仿佛匯入他體內了。從雲子清醒過來，壹張開眼睛便大叫：“劉淩做的事情我並不全曉得……”
　　但洞庭君似乎並不想再聽這修士說話。他再壹揮手，便自平地起了壹陣妖風，將李雲心、從雲子、丁、趙、孫三人，都裹挾著從中殿的窗口中直送去山下了。
　　騰雲駕霧般的壹息之後，五人已身處壹片密林裏。
　　向遠處看有夜色中的洞庭，還有微腥的水氣。
　　三個凡人早嚇得說不出話，仍趴在地上抖，仿佛站起身就會從半空掉下來。
　　李雲心看了他們壹眼，沈聲道：“再不走，妳們就真沒命了。想活命，回去也不要亂說今日事。”
　　見那三人還是雙腿發軟，便哼了壹聲也壹甩袍袖——又是壹陣妖風起，將三人統統卷進湖裏。被冷水壹激，三人終於清醒了些，壹邊號哭壹邊刨著水，聲音在夜色裏傳出去好遠。
　　李雲心做完這些事，才轉頭去看站在對面的從雲子。
　　這位流派修士似乎很驚訝——不大敢相信自己就這樣子，被洞庭君放下山來。
　　他甚至微微閉了壹下眼睛、感受壹會兒體內的靈力流轉，然後才忽然在黑夜裏露出壹個殘忍的笑。
　　隨後先開口：“小子，妳的死期到了。”
　　李雲心眨眨眼：“嗯？”
　　“妳以為洞庭君給我下了禁制、禁錮了我的法力？”從雲子慢慢將手伸進袖子裏，似乎在摸索什麽東西，“蠢貨。他是給我註入妖力，暫時令我增長了些功力！”
　　“嘿嘿。看來他也並不全信妳的話！”
　　“我——妳看我——怎麽教訓這妳這小混賬！！”
　　這話說完，從雲子的手從袖中猛地抽出來、向李雲心壹甩——
　　轟的壹聲響，李雲心的面前便騰起了壹片火光！
　　“媽的。”李雲心低低地罵了壹聲，扭頭就跑。
　　但沒有使用妖力、沒有使用法術，只是跑——向著另壹邊的岸邊跑。
　　君山在洞庭湖中，但實則是壹座被湖水將其同大陸阻隔開來的半島。因此君山與洞庭岸邊的距離並不遠——水性好的人，遊上個十分鐘便可到對岸。在君山島的這壹邊，甚至可以聽得見那壹邊人的呼喊。
　　李雲心便以從雲子剛好能跟得上速度跑，修士綴在他身後追。上清丹鼎派雖為道統，但似乎有獨特的修行法門——至少李雲心眼下覺得這從雲子就是個移動軍火庫。
　　他源源不斷地從袍袖中摸出彈丸向自己投擲，偶爾會將其中壹兩粒塞進嘴裏。
　　十分不講衛生。
　　李雲心奔至岸邊，本可以跳進水中或者使神通橫渡過去，但卻沒有那麽做。
　　他就像是壹個真正的急得團團轉、又不敢下水的人壹樣，同從雲子又追逃了壹會兒，才終於在壹片菖蒲裏看見壹條壹半浸在水中的小舢板。
　　然後他跳上這舢板、使了壹股力道，便站在上面直向對岸行去。
　　從雲子壹路追在他身後叫罵不停，此時見他逃了更是破口大罵——罵他怕水怕死搬弄口舌，壹會定將他折磨得生不如死。
　　口中叫罵，腳下卻不停。又從那百寶囊壹般的袖中摸出壹張符、蘸了口水，啪的壹聲按在自己額頭上，便跳進水中踩著水面，繼續向李雲心追過去。
　　小舢板很快到了對岸，李雲心棄舟上岸，直入岸邊樹林。
　　感覺消失了。
　　剛才在君山上那種淡淡的、被洞庭君的妖力籠罩的感覺消失了。
　　從雲子緊隨其後沖進樹林裏，喝罵得更大聲。看見李雲心便猛撲過來：“妳這孤魂野鬼還往哪裏——”
　　李雲心揚手便壹耳光抽過去。從雲子的半截話頓時被抽回去、嘴裏飛出兩顆門牙。
　　“閉嘴吧傻逼。”李雲心將他抽飛在地上、也不看他，而是往樹林外走了兩步，微微皺眉看看遠處的君山，好確認是否完全擺脫了洞庭君妖力的監控。
　　從雲子頭暈目眩地在地上緩了好壹會兒才清醒過來，壹時間沒法兒接受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但很快又試著從地上爬起來，並且打算去袖子裏再摸彈丸。
　　但李雲心已經重新走回樹林，又壹腳踹翻他：“說吧，劉淩那法體怎麽回事？”
　　從雲子是虛境修士，以天心正法淬煉神魂、身體幾十年。世俗間所謂的“壹流高手”在他眼中就是三腳貓功夫，他站在那裏任由對方打，也傷不了他分毫。
　　且天心正法乃是煌煌正道，最克鬼修。
　　然而這樣的身體……
　　卻被李雲心壹腳踹得動彈不得了！
　　從雲子很不明白這究竟是什麽情況——明明洞庭君給他渡了些妖力，他甚至比平日還要強大壹些的！
　　但李雲心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他挑壹塊光潔的大青石坐下了、嘆口氣，低低地罵了壹聲——
　　“媽的妖魔。”
　　洞庭君——僅以剛剛短短的接觸來看——是他目前所見過的，最像人的妖魔。
　　雖說真面目還是怪異，然而他會難過，會緊張，會激動。甚至還會請人來吃宴飲——
　　雖然吃的是人肉。
　　他曾經有那麽壹瞬間覺得像洞庭君這種幾千年的大妖魔，已經慢慢地可以稱為“人”了。
　　直到剛才。
　　那妖魔壹邊為九公子的死而真誠地難過，壹邊為這從雲子註入了些妖力。然後將兩人都送去了山下。
　　只是想讓這兩個人，爭鬥廝殺起來。
　　這大妖魔或許相信李雲心說的話是真的，但還是有壹點點的懷疑。可壓根兒就不在意什麽“他是小九的摯友”這件事兒——死就死了罷。妖魔的悲傷是專註且專壹的，他只是為了小九悲傷，關其他東西什麽事。
　　或許李雲心還會將從雲子殺了。那麽他也並不在意——反正也只是“有壹點懷疑”。
　　本質上來說……他看起來那麽像人，但依舊不會將人看作是人啊。
　　從雲子並不清楚他在想什麽——他仍沈浸在自己驚詫而絕望的小世界裏。
　　直到李雲心又問了他壹遍，這修士才道：“但妳已死了！”
　　他難以置信地叫喊：“妳只是幾天的野鬼而已！！”
　　李雲心又嘆口氣，站起身走過去壹掌劈碎了他的腦袋：“妳他媽才野鬼。老子是渭水龍王。”
　　道士的無頭屍體晃了壹會兒便倒在地上，血嘩嘩地流出來。
　　李雲心又壹伸手捉住了從雲子的鬼魂，捏在手中不許它走。
　　這鬼魂保留了死前的執念，只連聲淒厲地喊：“才幾天！才幾天！”
　　李雲心也不理他，只重新回到大青石上坐著，耐心地等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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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陰神。鬼修、動物成精、秉天氣陰陽之氣而生的妖魔、神獸，都可稱為“陰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