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零七章 且聽雨
心魔 by 沁紙花青
2019-2-3 20:24
聽完從雲子的敘述之後,劉淩稍沈思了壹會兒。
然後輕聲道:“是我想多了麽?”
從雲子並不清楚這位仙子是不是在問自己,又是在問什麽。因而只小心翼翼地不吭聲,亦不敢走開。
劉淩就這樣把玩了壹會兒那提子的梗,才隨手丟在桌上:“那件事妳使人傳出去了?”
“是。”從雲子忙道,“那尹平誌已經知道那事了。此時大概覺得是李雲心殺死了他侄女……必然會去找那老道不痛快。但……仙子要料理那老道,廢掉李雲心,法子多得很。何必這樣費周章?”
淩空子微微笑了笑:“不是為他。”
“好了,妳且退下吧。”
她擡起頭向外面望了望:“我又不是傻的。”
……
……
李雲心回到龍王廟的時候,起了些微風。
他穿過前庭、進了後院,看見劉老道在院子裏等他。
這老頭子今天大方起來,置辦了壹桌子的酒菜。那石桌擺不下,就用壹張雲紋四方桌擺了,其下還置了席。
老頭子端坐在桌前,李雲心壹進門,就發現他目光炯炯地看著自己。
他先微微壹楞,然後笑起來:“這是做什麽?”
但劉老道只跪立起身,倒了兩杯酒,以鄭重而嚴肅的語氣道:“心哥兒,妳來坐。”
李雲心搖搖頭:“搞得這麽正式。”
但還是走到那席邊、脫了鞋子,跪坐了。
酒席設在小院的池塘邊,略有些水氣。但水氣蒸著庭院裏的其他植物,味道就極香甜了。
老道深吸壹口這香甜的氣息,先飲下壹杯酒。李雲心也要拿杯子,但老道忙攔住了:“心哥兒,妳還有大事要做,不宜飲酒。”
李雲心也就笑著放下杯子。
老道又給自己倒了壹杯、飲下,才長出壹口氣:“心哥兒,妳要走了,是不是?”
李雲心眨眨眼:“嗯?”
“我知道妳要走了。”劉老道認真地說,“老道我沒有妳聰明,但也總覺著,比常人要機敏些。妳又教了我這些日子……我再不知道,也枉費了妳的心血了。”
“心哥兒,妳說要把他們……都殺了。老道我知道妳這是壹時氣話。但是其他的法子,妳壹定是有的。妳不會跟那淩空子去瑯琊洞天——這個我知道。妳是喜歡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性子,去那種地方,簡直是要了妳的命。”
“說得好。”李雲心贊許地點頭。
“所以我想……妳是想要逃走。弄出些什麽事情,自己走。這些天妳在城裏轉,到處作畫,又去喬家那宅子裏弄了些事情,都是在布局,對不對?”老道說到這裏,又飲了壹杯酒,似乎積攢了壹些勇氣才說道,“心哥兒,我想要跟妳走。”
李雲心本在用筷子將壹疊素炒裏的姜絲往外挑。聽見老道這句話,下意識地“啊”了壹聲,轉眼看他:“……跟我走?”
“心哥兒莫以為老道我是個怕事的。”劉老道睜大眼睛看著他,表情嚴肅極了——於是李雲心便知道這小老兒……飲了三杯酒,又醉了。
“老道我……姓劉。心哥兒壹直未問我本名,我也沒有說。實則我的本名是……劉公贊!”老道說了這話,頓壹頓,略有些期待地看著李雲心。但在發現對方對這名字實在沒什麽感觸之後才嘆口氣,“啊呀。我糊塗了……妳那時候……還……嗯。老道名頭最盛的時候……還是三十多年前呀……”
“那時候,唉。我本是,這渭城附近……有名號的當家呀。心哥兒也該知道這當家是個什麽意思。實則,就是做盜匪的。那時葵子對妳說我的過往——那都是我來哄她的。”
“我年輕的時候家境不好,但頭腦好。學了些跑江湖的手段、認了些字,和壹群渾人混在壹處。便覺得老天對我不公——我這樣頭腦機敏、斷文識字的人,如何不得出頭,窮困潦倒?”
“正趕上和村裏壹富戶起了爭執,失手刺傷了人,恐官府索我,就逃了。然後……結識了孟噩。那時候他也二十上下,學了些武藝。我雖不通武藝,但也不是酸腐的書生。我們兩個人意氣相投壹見如故,便說這世間不平事這樣多……何不替天行道!”
聽到這裏,李雲心微微笑了笑,挑壹下大拇指,繼續細嚼慢咽地吃東西。
老道又飲了壹杯酒,嘿嘿壹笑:“嘿嘿……替天行道。我們想的是好的……聽哪裏的大戶為富不仁,便去殺了。聽說哪裏有壹夥流竄的盜匪,也去殺了。有時候裝作運鏢的鏢局,在山道上來回走,有來劫道的,也殺了。”
“那時候我們沒有寨子、居無定所,只四處遊走。壹邊躲著官府,壹邊躲著黑道上來尋仇的。我們十幾個人,膽子大。那孟噩武藝高,殺人多,人叫他殺人鬼。我……不通武藝,但出謀劃策,事情只交給他們去做——他們叫我鬼算子。”
“啊……鬼算子,劉公贊。那時候……這渭城黑道上,哪個人不知道我的名聲。”
劉老道閉上眼,在往日的那段歲月裏略沈浸了壹會兒,才又跪坐下來,嘆口氣。
“後來便出了事。往日裏,他們去辦事,我是謀劃的。兄弟們都怕我不通武藝出了閃失,只叫我坐鎮後方。有壹日我飲多了酒……也便跟著去了。”
“那次是個大戶,為了秋租打死了壹個佃農。兄弟們聽了便說要除害。我扮作教書先生去那那戶所在的村裏探查了四日,回來定了個裏應外合之計。到那壹日壹切都很順利,我也在場。但那時……見他們殺人,我便覺得不痛快了。”
“那人的發妻、幾房小妾,都壹並殺了,還要殺他獨子。我說與這小兒何幹?孟噩說,斬草除根。總之最後……唉。”
“我平日也知道他們殺人。但只是聽著他們說。這壹次親眼見他們殺人……回去之後,我便安不下心了。況且過了些日子又知道……那人,不是那大戶打死的。只是喊去、催了些租,定了個日子……那人回去之後,急火攻心死了。而和那大戶有嫌隙的無賴,故意編了這話出來。”
聽到這裏,李雲心嘆口氣:“所以說從前有新聞的時候,我都不敢馬上開噴——肯定有反轉。”
喝了酒的老道,並不會去細想“新聞”是什麽意思,只知道他認同了自己的話。
於是又嘆氣:“唉。那事之後……正巧我也有了個相好的姑娘,便心灰意冷,不想做了。我們說替天行道……實則殺錯了多少人呢?不曉得的。得來的錢財呢?都是我們自己花銷了。實則……也只是與盜匪無異啊。”
“我要走,孟噩不許。我們二人吵了壹架,我終究是走了。娶了那姑娘,用手裏的錢財置些地,也算富足。如此……過了三年。”
“三年之後有了壹兒壹女……往事漸漸也忘了。也沒什麽人能找到我。”
“那年快過年的時候,我就去渭城置辦年貨。壹來壹回要兩天的功夫,我就在渭城住了壹夜。我第二天夜裏回去……回去……”
劉老道說到這裏,瞪著眼睛不斷重復這兩個字。
李雲心在心裏嘆口氣、放下筷子,伸手為他倒了壹杯酒。
劉老道接過去喝了,又頓了壹會兒,才道:“回去之後看見……我那娘子,壹兒壹女,悉數被人殺了。殺人者,喝了我家裏的藏酒,正坐在屋裏。”
“見到我,便要殺我。我後來才知道,是有人對他說,我這個人,奸淫良家,勾結官府,欺壓村中百姓。而對他說這話的人,卻正是村裏的潑皮無賴——因見我娘子貌美來調戲,被我撞見了。我在村中,人緣是極好的,因此自有人為我把他好生教訓了壹頓。”
“而這潑皮懷恨在心,偶然撞見這殺人者……”
劉老道直勾勾地往遠處看了壹會兒,伸手狠狠地抹壹把臉:“心哥兒可知這殺人者……是誰。”
李雲心嘆口氣:“孟噩。”
老道先是壹楞,隨即淒苦地笑了笑:“是了。心哥兒這樣的聰明人,怎會猜不到。”
“是孟噩。”
“我走後……他們的營生也不好做了。最終被人設伏打散,那孟噩,終是做了無本的買賣。只是臨近歲末官府查得嚴,他的生意也不好做。壹個人來到了這附近……遇到那無賴。聽那無賴扯了謊,說‘想起了同我在壹起替天行道的時光’……便飲了酒,來了我家。”
“當頭壹刀砍殺了我娘子,又壹刀砍殺了我兒子、壹刀砍殺我女兒。然後坐在屋中繼續喝酒,只等我回來。”
李雲心輕輕摩挲著酒盞的杯沿:“然後呢。”
“那孟噩終是認出了我。要自盡謝罪。”
“但我那時候……卻心裏壹陣空明。”
“我本該悲痛欲絕的呀。但不曉得因為什麽……我那時候竟然頭腦裏壹片空白。我只是在想壹件事……”
“天道循環、報應不爽啊。”
“我對那孟噩說,死?死自然是很容易的事情了。妳死了,被黑白閻君勾魂帶走,消去了記憶……妳的痛苦愧疚也都沒了。可活著……良心難安、活在愧疚裏,才是最難的事情。”
“我就要他去殺了那無賴,然後每日好好想著當日那情景……壹天天地活下去。”
“我……亦是如此。”劉老道直勾勾地看著李雲心,“我便來了這渭城,跟了先師。不想再娶了。我亦是活在悔恨裏。那孟噩後來找到我,便去了喬家做鏢師。我明白這人……是要守著我、照看著我。”
“照看……沒了他照看,這龍王廟,也在我手裏放不到如今。他的確是照看到我了。”劉老道低聲道,“這麽多年。這麽多事情,當初的那些……我也……漸漸地放下了。只不過……”
“所以他被投進牢裏,妳急著四處奔走。”李雲心用手指托起酒杯,在唇邊慢慢地晃著,只聞那漾出來的酒香,“但也不去看。他被弄出來了,妳也不問他哪兒去了。我原本疑惑,沒想到是這樣子。”
“所以心哥兒。老道我……也本非什麽貪生怕死之徒。或許從前是但現在……心哥兒,妳若要走,帶上我吧!”劉老道雙手撐在桌上,“妳走到天涯海角,我便也走到天涯海角。我這壹天,年輕的時候做錯了事,之後又壹直沒做事。到如今我離入土也不遠了……再不做什麽,就真的做不成了呀!”
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便喝下那盞酒,微笑了。
他擱下酒杯輕輕擺擺手:“妳也是個有故事的人。但是別這麽激動。”
“我啊……我這個人啊,老劉,妳要記得壹件事。”他笑著說,“可能喜歡逗逗樂子,可能扯個謊。但是在某些事情上,可不喜歡騙人。站在院子裏說些狠話,然後轉身丟下妳,逃了——這像什麽話?”
“所以說我不會逃。我呢,是打算坐山觀虎鬥。之前跟妳念了兩句詩——不識廬山真面,只緣身在此山中。就是說,實則妳啊,也是我計劃的壹環。我要脫身,需要妳幫忙。”
“倒不用先問我怎麽幫。知道就好了。我做了些事,讓那妖魔和劉淩鬥起來,主要目的是想要他們壹起掛掉——當然,這期間需要做些調整。但大體思路,就是如此。至於妳要做的事情……慢慢妳就會知道。我這些天……嗯,就是做了這樣壹點微小的努力。”
劉老道楞了壹會兒,才眨了眨眼。即便頭腦被酒精麻痹了,這出乎他意料的消息仍給他帶來了足夠的驚詫。
他費力地思考壹陣子,忽然瞪圓了眼睛:“那淩空子當天說,三日帶妳走。那麽豈不是……豈不是……他們真要爭鬥起來,就在明日?!”
李雲心微笑著搖頭:“又不是小朋友約架。哪有說好了日子,再乖乖到時候打架的道理。”
老道皺眉:“那是什麽時候?我今夜還可好好準備準備,我……”
李雲心長身而立,撣了撣自己的袍袖,背了手。
“已經來了。”
話音落,悶雷便滾過雲層,將其中水汽盡數碾了出來。
今夜的第壹滴雨水敲打在銀杯沿,錚然壹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