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琉璃劍心

　　“沈幕。”李雲心微微皺眉，重復了壹遍這名字。
　　似乎……並沒有什麽印象。
　　於是他將註意力重新集中到他手中法紙上的法陣構圖中。
　　……他看不懂這法陣是用來做什麽、又是如何運作的。這種陣法似乎不屬於道統、不屬於劍宗、也不屬於畫派。
　　它有壹種……驚人的簡潔——竟只靠無數重復的點點相連、再用純粹的熱量就可以運作。
　　倘若只說境界的話……這玩意兒的境界竟然隱隱還在三派的道法之上！
　　但也正因為李雲心搞不懂壹旦它完全運轉起來會產生什麽樣的後果，因此才試著先畫出這構圖，再慢慢找運行的原理。然而他足足找了壹刻鐘的功夫——
　　壹刻鐘。在壹刻鐘的時間裏李雲心可以學會壹種陌生的真境法門、可以體悟到從化境突入真境的關竅……卻還是沒有看明白這陣法究竟是什麽意思。
　　於是他猶豫了壹會兒。
　　其實這陣法是可以為他所用的。他這些日子在野原林隱匿行蹤、借著這沖天的大火四處奔走……也是為了做壹個陣法。
　　但與這個……姑且稱為“黑石陣”——黑石陣的精密細致相比，他的陣法則粗獷豪放。也因為粗獷豪放，因此容錯率便高。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可以為他所用。
　　比如這黑石陣。它在運作時會引動天地之間的火氣。而此處又臨著河水——火氣與水氣相交，便生出了雷。
　　他其實是可以用這黑石陣直接借來、做自己的陣法的關竅的。
　　此處已經是他要構建好的最後壹處。倘若能借用這個陣，可以直接省下來六天的功夫。六天……眼下全天下不知死的道士、劍士都在找他。六天會生出多少事端來！
　　只是……不大確定這陣法被他借用了，日後會不會出什麽毛病。
　　這是李雲心少有的“拿不定”主意的時候。他這麽想了很久。最終還是嘆了口氣，轉頭看於濛：“如果我想得沒錯，那沈幕叫妳來這裏就是為了驅動這法陣。現在這法陣倒是開始運作了，但我還沒弄清楚，它全動起來是個什麽模樣。”
　　“依照現在這個速度，這大陣要在五天之後才能完全運轉開。”他又皺了皺眉，“現在看妳，倒還是人畜無害。但不曉得五天之後妳……記起了些什麽東西，會是個什麽人。我沒有時間在這裏待太久，所以問妳，如今妳想怎麽辦？”
　　於濛略猶豫了壹會兒，低聲道：“我想記起來。於家的血海深仇……”
　　他的話忽然被打斷了。打斷他的，是來自天上的聲音——
　　他們頭頂的火雲當中，忽然響起了壹陣連綿不絕的嗡鳴聲。那聲音就好像將壹柄鐵尺的壹半壓在桌上，然後用力地彈它。這聲音此起彼伏，到最後震得那雲都隨之翻滾起來、向下探出無數朵小小的雲頭——
　　壹聲厲喝自火雲中劈出來：“李雲心，妳殘害生靈，犯下滔天的罪孽——如今還能往哪裏逃？！”
　　這話音壹落，又壹陣嗡嗡的震響，天上的火雲滾滾向下而來……竟是有上百的修士駕著那雲朵、環列高天，將李雲心、乃至整個長治鎮，都牢牢地圍起來了！
　　修士們站在雲頭，影影綽綽地看不清面目。可是他們座下的火雲翻滾、奔騰不息，氣勢卻是極為駭人的。就仿佛是天人們派來了天兵天將，只要下壹刻就會將地上的壹切絞殺為齏粉。
　　於濛和烏蘇、離離，哪裏見過這樣的景象？登時怔在原地，仰頭看壹看天上宛如天神壹般的修士，再轉頭看李雲心：“……他們是……”
　　李雲心深吸壹口氣，翻手收起了法紙與法筆，冷笑起來：“像蒼蠅壹樣嗡嗡嗡，大概是劍宗的人吧。”
　　說了這句話，仰頭放聲大笑，比起那雲上發話的聲音來絲毫不落下風，震得周圍的火浪都往四面散去：“區區百人，就想要留得住我？報了家門給本王聽聽——有幾個英雄、幾個豪傑？”
　　他說起話來豪氣萬千，但手中的鐵索卻已經微微壹抖。
　　在君山時是百人突襲他，而今又是百人。但如今這百人竟敢露面，看著修為也比此前高上不少。且……乃是劍宗。
　　劍宗的劍士們道法沒有道士精妙，可戰力卻要強悍壹些。
　　他非得是傻了，才會站在這裏、給他們圍攻。
　　因而心裏已經有了計較——找準了機會、麻痹他們。再虛晃壹槍、扭頭便逃。至於這於濛啊……就留在這裏吧。這種人生來就意識清醒，竟然頭腦裏還有個老爺爺。這樣子的主角模板，想來運氣都不會太差。
　　何況身邊還有兩個愛笑的女孩子。
　　雲上的修士聽了李雲心這狂妄的話似乎並不很生氣。又是先前那洪亮高亢的聲音道：“劍宗淩虛劍派、褚遼劍派、靈光劍派、五臾劍派在此，戮力誅魔——魔頭，這些留不留得住妳？”
　　李雲心哈哈大笑起來：“我當是什麽高級貨色。原來妳們這些不入流的東西。淩虛劍派——明真子掌門，妳門下弟子被我殺了個七七八八，現在還敢來？前些天在天上沒有尿褲子麽？”
　　“據我所知這慶國業國附近還有個……妳們劍宗的沖霄洞天。那沖霄洞天不來追我，卻派妳們這些雜魚來……啊，本王記起來了。”李雲心作恍然大悟狀，“那沖霄洞天的宗座尉（yu）繚子，前幾個月和幾個牛鼻子臭道士到離國追擊鬼帝嘛，結果自己賣友偷生茍活了下來，但是修為已經全廢了——到如今是膽子也廢了，只敢差遣妳們來了麽？”
　　他這話說完了，終於聽到明真子出聲暴喝：“李雲心！妳這不知死的妖魔——事到如今竟然還敢口出狂言辱我劍宗仙長！”
　　他的確是也來了——不過本是不打算來的。
　　的確是有壹個劍宗的派遣出來的弟子偶然發現了李雲心的行蹤。自是不敢輕舉妄動，忙回稟師門。而這長治鎮所在地，乃是慶國、業國的交界處。這裏，實則是淩霄劍派的道場。既然是附近的三個劍宗門派都聚攏來捉拿李雲心了，淩霄劍派身為東道主，自然不能坐視不理。
　　且……明真子也的確恨透了他。大成真人——在高天之上被這妖魔壹個眼神嚇得狂奔四百余裏，這種屈辱事後回想起來，怎麽可能受得了？！
　　此時他也在雲頭，同另壹位掌門並肩站立著。喝罵了李雲心之後，又皺眉轉臉道：“不要多和他廢話，速戰速決。這個妖魔……陰險狡詐。如今雖然被我們圍起來了，但只怕是……眼下正在找時機遁走。壹旦這次再放跑了他，可就後患無窮了！”
　　而他身邊的這位，正是五臾劍派的掌門金光子。這壹位掌門看著乃是個富態端莊的中年女修，山門道場在業國的西北部，臨著離國。此刻聽了明真子的話，嗤然壹笑：“四派盡出，他往哪裏走。且此番，我帶來了兩件東西，可保他既不想走，也走不脫。”
　　說著壹拂衣袖，掌心多出了壹件東西。
　　這東西，圓坨坨、金燦燦。看著像是壹枚透明的琉璃，可內裏金光流轉，細細看去竟是無數的小劍。
　　明真子不識得此物，只皺眉：“這……是什麽？”
　　金光子壹笑：“哦。明真子師兄的道場在余國這樣偏僻的地方……又不常去雲山往來，不識得此物也是平常事。這個，叫做琉璃劍心。乃是我劍宗從前的壹位聖人所制，壹代代流傳下來。而今到了我的手裏……師兄可曉得那道統瑯琊洞天的霧鎖蟾宮麽？這琉璃劍心專破妄境，正是可以克制那件法寶的。”
　　“有了這東西——那魔頭往哪裏逃呢？”
　　明真子皺眉：“那麽另壹件呢？”
　　金光子笑了笑：“另壹件，是我從雲山帶來的。”
　　說了這話，盯著明真子看壹會兒：“師兄說，此前成康子追李雲心，拋出了他座下兩員妖將的屍身，然後才被反殺而死。那麽……這李雲心，竟還是個重情義的妖魔麽？”
　　明真子微微壹楞，旋即道：“師妹不要想岔了。那李雲心暴怒反殺成康子，可不是因為什麽有情義，而是因為——”
　　他略頓了頓：“而是因為，那種他無法掌控座下妖魔生死的無力感、叫他暴怒了。這兩者聽著類似，但全不是壹回事的！”
　　金光子聽了他的話，奇怪地打量他幾眼，然後笑起來：“師兄這是從哪裏聽的奇怪道理？什麽無法掌控？師兄難道還曉得那李雲心心裏是怎樣想的麽？”
　　明真子認真道：“師妹也不要不當真——”
　　金光子搖了搖頭，擡手打斷他的話：“我曉得師兄妳……對那李雲心有些畏懼。但師兄不要忘記了。我們劍修，先修劍膽。倘若師兄的劍膽都無了，離墜入魔道還有多遠呢？至於妳們此前，那成康子的所作所為，唉——”
　　“他是誤打誤撞找對了法子，可用錯了時機。”這金光子背了手，往下方看——看見那李雲心站在壹片火海裏，對另外三個凡人說些什麽。她微微壹笑，“李雲心座下的妖將，不管他在意也好不在意也罷，總是能派上用場的。”
　　“這李雲心，為什麽叫洞天、流派的前輩師尊們都鎩羽而歸？因為他既是妖魔，也是修士。這自是他的優勢了，可也是劣勢。”女冠微微瞇起眼睛，“他總要有道心。他總會有情欲劫。哪怕從前沒有，而今我們也慢慢叫他有。”
　　“殺他的至親、殺他的摯愛。將他在乎的東西壹壹毀了……看他的心魔如何。到那時候，他必自我毀滅的。”金光子說罷，揚手便將那琉璃劍心往天上拋出。
　　說來也怪，這東西拿在手上是壹團。可壹旦離了手，登時化作淡淡的雲霧、眨眼之間就散到火雲裏去了。
　　“琉璃劍心布下需要壹刻鐘的時間。”金光子說道，“留住他壹刻鐘，他就必死了。”
　　明真子也是壹派的掌門。但此刻失了許許多多的門人，又叫這金光子三番兩次地冷言嘲諷，心裏已是不忿。因而此刻冷笑壹聲：“壹刻鐘。那李雲心狡詐至極。師妹倘若不叫人齊齊出手拖住他……只怕他連兩息的功夫都不會待。”
　　而他這話說完，正看到那李雲心似乎同三個凡人交代好了什麽，仰頭大聲道：“本王沒心情陪妳們這些雜魚玩耍。等日後有時間了，再壹壹登門拜訪。至於眼下嘛……就暫且失陪了！”
　　他說完了這話，飛身便往火海中電射而去。
　　但剛剛遁出兩丈地，忽然聽到那雲頭再傳來壹聲厲喝：“李雲心，看看這是誰？！”
　　壹個人影同時從雲頭跌落下來。只是落了丈余便停住、原來是被壹根不知什麽材質的繩索捆著，拋下來的。
　　李雲心轉頭看了壹眼，停下來。
　　他在熊熊的烈火中皺起眉。
　　明真子了也看到了這人——這似乎是個漂亮嫵媚的女子，穿黑衣。腰肢被繩索勒得細細，倒是更加妖嬈了。只是看她的面相、神色，倒不像是凡人，也不像是修士。他皺眉：“這是……什麽人？真叫他停住了？”
　　“瑯琊洞天的昆吾子在洞庭邊捉了兩個小妖。是李雲心那魔頭手下的妖將。壹個叫黑龍使者，壹個叫赤龍使者。這壹個，就是那黑龍使者。”金光子腳下微微壹踏，足底的那團火雲就分開了，落在那“黑龍使者”、李雲心座下的黑貓所化的妖將、“警長（chang）仙子”身畔。
　　她揚聲道：“李雲心。妳這座下的妖將，對妳倒是忠心。在雲山的石窟中受了月余的罡風，竟然連有關妳的壹句話都不肯說。到了如今……既是不肯說，也就沒什麽大用了。正好今日在陣前斬殺了——用來祭旗。妳說可好？”
　　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
　　然後足底忽然生出赤紅色的霧氣，像波濤壹般將他托上了天——細細長長的壹道火霧，宛如平地裏躥起的壹柄劍，將他送到警長於金光子的身前不遠處。
　　他盯著警長仔仔細細地看了壹會兒。
　　而這黑貓眼本是虛弱地閉著眼睛的。如今微微張開，低聲道：“大王……”
　　李雲心微嘆壹口氣：“傻姑娘。有什麽不能說。何苦受這罪。”
　　警長仙子慢慢地眨壹眨眼：“雲山……飄來飄去……風景還好。風大，也涼爽……算不得受罪。只是大王呀……許久沒吃葷腥了……念得很。”
　　李雲心看著她，咬牙笑起來：“臭道士們又酸又摳，哪裏舍得給妳肉吃。待我日後把他們壹壹殺了，這些道士和劍士的細皮嫩肉由著妳吃。”
　　金光子便微笑了：“既然是心疼。倒不如交出玉簡伏誅……啊，或者同我回雲山。另有壹線生機也未可知。何必要，負隅頑抗呢？”
　　又在雲頭踱了兩步：“不過都說妳李雲心殘忍無情。今天看倒並不是那個樣子的。妳是——生出了什麽意外、卻變得多情了麽？這個樣子的話……本座若是在日後將妳的至親至愛都壹壹殺了……妳豈不是要痛死了麽？”
　　但黑貓妖吐出幾口氣，又低聲道：“大王……自然不要信臭道士的鬼話。大王但凡交出了什麽……不但我還是要死、連大王也要死……保全不得我的。”
　　李雲心便沈默了壹會兒。然後看黑貓：“妳怕不怕死？”
　　貓妖笑起來：“我並不怕的。”
　　“好姑娘。”李雲心便猛地飛退了幾步，將這些環列高空道士們壹壹看了壹遍，然後擡起手，“淩虛劍派、褚遼劍派、靈光劍派、五臾劍派——敢來追殺我、還敢報名號，真是好膽。”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倒是波瀾不驚——並沒有明真子想象的那麽淡然，卻也沒有金光子想象的那麽憤怒。
　　只是比較冷、且陰森。
　　他又看金光子：“向來是我用這種事威脅別人。妳也是第壹個赤裸裸地用這種事來威脅我的。此前那瑯琊洞天的昆吾子，尚且曉得不要逼死了我、將我那兩個弟子囚禁在雲山好叫我投鼠忌器……到如今妳……真是好膽量。”
　　然後搖頭笑起來：“有些話我不是很喜歡說。畢竟大家都是成年人，說了……很羞恥的。但既然今天妳這麽有膽、要同我面對面搞事，那麽我也叫妳知道。”
　　“妳敢碰她壹根寒毛。七日之內，我滅妳滿門。妳敢傷她壹根手指，壹月之內，妳們四派——統統都要死。”
　　漫天的劍士們齊齊沈默了壹會兒。
　　然後忽然哄笑起來，震得火雲都要散了。
　　金光子倒是沒有笑。她平靜地盯著李雲心看，似乎發現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接著她擡起手……更平靜地、虛虛地劃了壹下子。
　　那貓妖耳畔登時落了壹縷青絲去，轉眼就被她腳下的火雲吞沒了。
　　“妳如何說出這種話的？”她不解地看著李雲心，“哪裏來的這樣的狂妄的膽量？”
　　她再伸出手、捏住貓妖的壹只手腕。直盯著李雲心——兩指壹用力，便是哢嚓的壹聲脆響。
　　“不知妳將死了麽？”
　　便是在這個時候，天穹當中傳來壹聲脆響。無形的結界將整個長治鎮籠罩起來——琉璃劍心已陣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