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四章 小銀龍

　　邪王老妖占據石林山、九曲峽。但實際上勢力覆蓋附近方圓千裏，算是慶國之內數得著的大妖魔。
　　因而在他這裏“法度”便森嚴。各路妖王來此赴會，都不能大搖大擺地就走進陷空山裏——需人盤查壹番方能放行。
　　這盤查卻也不是盤查別的，而是驗明真身，看到底是妖王還是旁人偽裝的。這倒不是邪王的主意，而是七段錦的——她怕或有道統的人混進來生出事端。
　　她用來盤查的東西，便是那邪王的法寶“真眼”。
　　卻說這真眼的模樣，陷空山裏的壹眾妖魔都是見過的。雖說邪王不可能讓每壹個小妖都拿在手上玩耍壹番，但也並不將它視作禁臠。因為這法寶很大，且真真就只能用來辨別真偽而已。
　　但為何這樣的壹件東西成為邪王大名鼎鼎的“法寶”，這其中的緣由卻很少有人知道。
　　這日七段錦便守在陷空山唯壹的壹處入口旁、靠著壹張虎皮大椅坐了。旁邊簇擁著數十妖兵彈壓，壹個個地將那些妖王驗明正身。
　　妖王零零星星地來，七段錦便安安靜靜地等。
　　這壹日石林山附近天朗氣清。雖說放眼望去遠處壹片荒蕪不見綠樹，但那寬廣粗糲的戈壁倒也別有壹番豪邁的意味。
　　但無論是七段錦還是她身邊的小妖們都早已看膩煩了這景象。因而她靠在大椅上曬太陽，小妖們也或躺或靠、懶洋洋地在她身邊曬太陽——不明所以的人遠遠看去，倒像是年輕的婦人帶著壹群兒孫享天倫之樂了。
　　等哪個妖王遠遠地來了，小妖們才精神抖擻地跳起來。若是大妖還則罷了，若是某處的小妖王，便先壹哄而上去搜身。說是搜身實則是搜刮——將身上瞧得上眼的全拿去了，然後才叫七段錦訊問。
　　那些小妖王畏懼邪王的威勢，哪裏敢跟這些妖兵計較，便都忍氣吞聲。等身上被搜刮幹凈了便走到七段錦近前——
　　這時候便開始用“真眼”驗明正身了。
　　“真眼”這東西很大，足有六尺長、三尺寬。將它立起來，比壹個人還要高些。
　　它看起來像是壹塊巨大的鐵板——但也的確是鐵板。邪王用兩片鐵板作了外殼，將裏面的寶貝裹起來了。但鐵板上有個小孔——大概拇指肚大小，露出壹個黑點。
　　叫任何壹個粗通文墨的人來看……都會覺得那黑點實則是壹個墨點。
　　但這名為“真眼”的法寶名字裏的“眼”，指的就是這東西。
　　妖王來到七段錦近前，便叫他去看這鐵板——鐵板上那黑點。
　　看了，便問他瞧見了什麽。答對了的便是真身，答錯了的，便是作偽的。
　　只是今日已來了妖王共計六十三位，還沒見到有別人冒名頂替的。而那些妖王們也很難意識到這便是邪王大名鼎鼎的法寶——誰家會將法寶隨隨便便地拿出來、杵在地上呢？
　　等到了晌午十分，才又見壹人遠遠地走過來。
　　這人看著像是個書生，穿壹身白衣。他走在熱浪蒸騰的地平線盡頭，身影因為扭曲的空氣也變得扭曲。大妖來赴會都帶妖將，只有不入流的小妖王才孤身壹人。再看他這裝扮，便曉得是同人接觸慣了的。
　　盤踞山野的大妖王並不會作此打扮——他們更野性粗獷壹些。這個野性粗獷包括並不限於用人的骨頭做裝飾、赤身裸體、塗抹各種油彩等要素。
　　但如同他這樣子，便意味著離人的城鎮近。離得近還沒有被道士或者劍士打死，要麽是強橫到對方也無能為力、要麽便本本分分地做“好人”。妖兵們普遍認為這壹位屬於後者。
　　也意味著他身上會有不少人的好東西。
　　人的東西比較罕見——石林山附近只有壹座定義城。那城裏的人和物都是邪王享用的，他們可沒這福分。於是又跳起來、摩拳擦掌地準備從他身上搜刮些好處來。
　　等這人不緊不慢地走近了，七段錦才掀起眼皮看了他壹眼。
　　結果看了這壹眼之後便微微壹楞、再坐直了身子，盯著他仔仔細細地看了。
　　那些妖兵也看得清他，都怔住了。
　　因為這位妖王實在生得怪——他太像人了。越是本領高強的妖魔化人形就越像人，這倒不是很奇怪。但這位更怪異之處在於，他不但像人，還很漂亮。即便是放在人的城鎮裏，他也稱得上實打實的美男子吧？！
　　這在妖魔之中，可的的確確太罕見了。
　　他踩著砂礫喀拉、喀拉地走近了，便對這壹眾妖魔拱手壹笑：“在下是來赴會的。”
　　聽他說話，竟是更像人了。
　　群妖被他弄得發楞，好壹會兒才有人惡聲惡氣地問他：“妳是哪個山頭的妖王，怎的從沒見過妳？”
　　這美男子並不理會說話的人，倒是看著那七段錦再微微壹笑：“在下乃是水族，從前居住在洞庭邊，麾下也有些兵將。前些日子因事外出，卻不想那洞庭被封了，有家不能回。聽說邪王在此召開群妖會便也來了，瞧瞧能不能謀個差事。哦……在下從前在洞庭時，都叫我風流玉面小銀龍。”
　　妖兵聽了他這字號，面面相覷，不曉得是個什麽意思。
　　倒是七段錦笑起來：“妳這號……倒也貼切。看著真是個風流的才子。”
　　想了想又道：“妳雖不是本地的妖王，但瞧妳的模樣修為也不算低。妳合我的眼緣，便放了妳進去吧，只是進陷空山之後不可胡亂走動，以免被抓了。”
　　這“風流玉面小銀龍”忙拱手稱謝，道：“多謝神仙姐姐。在下修為並不算高，但也有化虛為實之境。定不叫姐姐失望了去。”
　　眾妖兵本想撲上去，但見了如今這情景便不好動手了——都曉得蛇妖七段錦喜愛美男子。可從前他們見的哪個美男子能與這小銀龍相比呢？
　　七段錦笑瞇瞇地受用了他的恭維，便往旁邊的大鐵板壹指：“妳且來看這個。”
　　這小銀龍湊近幾步瞧了瞧，奇道：“這是什麽？”
　　七段錦仍笑著看他：“妳來看這鐵板上的孔，在裏面瞧見了什麽？”
　　來者便找到那洞孔、收斂神色。仔仔細細地盯著瞧了壹會兒。足足過了五六息的時間才轉過頭看七段錦：“看到壹只眼睛。”
　　七段錦盯著他，問：“怎麽樣的眼睛？”
　　這“風流玉面小銀龍”就想了想，道：“粗看像是壹只貓眼。但看那眼神兇惡猙獰，卻不像是貓了。要在下說，要麽是豹眼、要麽是虎眼。”
　　七段錦這才又笑起來：“好。有見識——妳且進去吧！”
　　這位小銀龍便再拜了拜七段錦，擡腳往門內走。這陷空山的門乃是石門，開在山腳下。原本應當是個山洞、形狀並不規整。如今在洞邊裝飾了很多人或動物的骨骼、骷髏，充作了門面。
　　進門先走壹段幽深的通道。雖說寬廣，但陰冷潮濕，甚至還滴著水。這與外面的幹燥炎熱是截然不同的景象。走了約莫壹刻鐘才看到盡頭的光亮、聽見洞裏的聲音。就如同他所預料的那樣子……混雜壹片，什麽都聽不清。
　　只有道行高深些的妖魔才說人語。許許多多修為不高的妖魔之間溝通大多靠肢體語言和原始的嚎叫。但某些妖王修為雖然高，卻和壹群小妖待在壹起——人語說給誰聽呢？久而久之便也不愛說人話了。
　　此刻他聽到的便是這麽壹陣喧囂的聲音，另有……濃重的血腥氣。
　　——李雲心，微微皺起眉。
　　本以為這邪王同洞庭君壹樣是超級大妖魔，應該更像人壹些。哪裏知道這裏竟然是這樣的景象。
　　那血腥氣……雖然聞不出是人還是動物的。然而壹群妖魔聚集在此，答案也就分明了。
　　他可並不喜歡這樣子的宴會。
　　於是低低地嘆口氣、再往前走了兩步，眼前豁然開朗了。
　　他看到的是壹個蛀空了的山體。
　　往下看，深入地下十幾米，是寬廣到可怕的地下廣場。往上看，則是看不到盡頭的黑暗——原來這壹整座山峰竟是中通的，並不像他揣測的那樣子，由壹又壹間石室構成。他眼下算是站在壹方“懸崖”上，左右兩側是緊挨著石壁開辟出來的狹長過道。這過道密密麻麻，在目力所及處縱橫交錯。有的通往地下，有的沿石壁盤旋著通往更高處。壹些門開在巖壁上，大概是些房間——陷空山的數百妖魔們，便是居住在裏面的吧。
　　眼下那地下的廣場燃著無數火把，粗看倒是燦爛輝煌。而這壹地的金黃當中又有紅色做點綴，色調實在令人愉悅。只是這愉悅大概屬於妖魔，卻並不會屬於任何壹個人。
　　因為廣場中有壹方大池，池中卻是紅色的。這世界沒有紅酒，那紅色的液體是什麽便可知了。
　　場邊南方又挨挨擠擠地碼了壹排大木籠，裏面擠滿了人。李雲心粗粗數壹數，怕是有百人之多。
　　來了幾十個妖王，有的還帶著隨從。再加上在場中忙碌的陷空山小妖，兩三百的妖魔在這廣場裏雖不顯得擁擠，卻也絕不冷清。
　　而那陷空山的小妖此刻正忙得井井有條。
　　有將人從籠中拎出來的，有專門剝衣的。
　　拎出來的是老弱病殘的，便將衣服剝了去、壹刀斬下頭顱來放血。放血之後再有妖魔專門肢解、剔骨去皮，送到場地西邊或蒸或炸、或煮或烤。
　　拎出來的若是身強體壯、又肥胖些的，便也將衣服剝了。但將嘴巴堵住、手腳依人捆豬狗的模樣捆了、送去各位妖王的坐席前。用釬子在脖頸上開個口子、如酒囊壹般吊起來放鮮血來飲。
　　數十個小妖在以人為料煎煮烹炸，慘叫聲不絕於耳。但妖魔們卻喜愛這慘叫，倒是省了歌舞。
　　另壹些流水般上菜的妖魔、或者各妖魔帶來的妖兵妖將在自家主人吃喝興起的時候沒了管束，便在場中亂跑——多往那屍堆裏跑。
　　大廳的西南方有壹大堆，堆放的是剔出來的人骨、丟掉的內臟下水。李雲心看到的時候已有壹座小山壹般高，都不曉得到底已經殺了多少人。血液和各種分泌物混到壹處四溢橫流，腥臭沖天。但小妖們卻喜愛這味道，三五成群地聚到壹處——膽子大的去偷盤成壹團的腸子吃，吃的滿嘴鮮血淋漓；膽子小的便只敢撿帶血肉的骨頭解解饞，但也嚼得清脆爽快。
　　陷空山的小妖們便驅趕它們。但都不是能夠講道理的，常爭鬥廝打起來，或許便死上壹兩個。妖王們也不理，倒看得哈哈大笑。
　　李雲心……便站在洞口，盯著這場面看了許久。
　　這是他第壹次見到這種情形。
　　他從前也見妖魔食人。見九公子食人，見洞庭君食人。然而……沒有見過這麽多的妖魔，食用這麽多的人。
　　這時候不是很清楚心中是怎樣的情緒——到底是震撼還是厭惡還是畏懼。
　　他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看了壹會兒，又註意到了五個人——對，是五個“人”。
　　這是這五個人卻沒有被關在籠中，也沒有被束縛著，更不是屍體。
　　那是五個穿戴整齊的人，正圍壹張石桌坐著。石桌便在入口的下方，若不是李雲心再往前走幾步、低頭好生看了看，險些就沒有註意到他們。
　　他們那裏光線昏暗、遠遠的才有壹個火把插巖壁上。這裏堆積了很多酒甕，高的比壹個人還要高。這些酒甕排在壹起、數量近百、變成壹面墻。“墻”後又堆些袋子，或許裝著米面糧油、或者裝著其他的雜物。而這五個人就在這雜物堆裏成了壹桌、遠離外面的那些妖魔……
　　在喝酒吃肉。
　　李雲心面無表情地瞇起眼睛盯著看了壹會兒——正看到壹個小妖抱了壹口熱氣騰騰的鍋七拐八拐地走進去、當的壹聲將鍋放在那五人腳邊、同他們說了幾句什麽、便又走了。
　　李雲心曉得鍋裏的湯水是人肉人骨，看起來那五人也是曉得的。但他們曉得，卻絲毫不介意。嘻嘻哈哈地撈了出來、用手抓了、啃得滿嘴流油。吃幾口稍覺得膩了，便端起碗喝酒，然後再吃。
　　這五人其中壹人穿的衣服，李雲心從前見兩個人穿過的。
　　壹個是清河縣的邢捕頭、壹個是渭城柳河府的尹捕頭。皂衣方帽、帽上插壹支孔雀翎。
　　這五人是壹個捕頭、四個捕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