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壹十四章 從雲去

　　紅娘子仍不說話。
　　見她這模樣，李雲心便搖搖頭：“好。妳慢慢地想，但外面還有人在等我。白雲心之前說還有幾個時辰事情生變，我想不是危言聳聽。所以說……我的時間也不多了。”
　　他邊說邊站起身，將紅娘子手邊的三幅卷軸都拿起來、收進自己的指環裏：“我這就要往炁殿去，妳去不去？”
　　說這句話的時候，又伸了手，去取那第五件——那只木匣。
　　紅娘子依舊若有所思。
　　但就在李雲心的手即將碰到那木匣的時候，她忽然也伸出手、將木匣按住了。
　　這才擡眼看李雲心，面上沒什麽表情：“這件東西還沒有看過。李郎何必這樣急呢？”
　　李雲心面上的神色微微壹滯。
　　紅娘子便笑了笑：“難道李郎最想要的，是這個？”
　　這句話之後。兩人目光交接、足足對視了三息的功夫。
　　然後……李雲心慢慢收回手。輕嘆壹口氣：“懷璧則罪。這個道理，我以為妳早該懂了。不論妳身上的龍魂是不是壹個局——這些日子妳被人捉來捉去，難道還沒有醒悟麽？”
　　紅娘子便挑了挑眉：“哦。這麽說……這壹件，才是我要找的寶貝。妳早就知道。”
　　但李雲心只皺眉看著她：“如今妳身懷龍魂。如果再拿了這個東西——妳真以為得到這玩意兒就可以登雲化龍？這種話，只能用來騙那些蠢妖怪——而妳如今已經是龍族了！妳難道還不清楚世上根本就沒什麽登雲化龍這回事麽？妳難道也像那些凡人壹樣，相信什麽鯉魚躍龍門麽！？”
　　紅娘子略沈默壹會兒，笑了笑。但這笑……倒似乎有些淒然：“我此前同妳說過。雲山上的寶貝，我壹件都不要。我只要這壹件，妳也應了我。結果到如今……妳連這件也不肯給我麽？”
　　李雲心便又嘆氣：“妳還沒有聽懂我的意思麽？”
　　“這件寶貝，妳如今拿不得。因為它並不能真正叫妳舉世無敵、統禦群妖——琴君、睚眥、煞君，哪怕是各路妖王，有哪壹個，像是見到了妳這東西、就會乖乖俯首稱臣的模樣？妳現在將它帶走，除了叫有心人追著妳、為妳自己生事端之外，沒有半點好處！”
　　紅娘子看著他：“但妳為什麽要騙我？妳剛才，為什麽又要騙我？”
　　李雲心見她這模樣，便沈默了壹會兒。然後無奈地攤開手：“我是為了妳好。”
　　紅娘子，淒笑起來：“啊……為了我好。”
　　而後笑容壹收、再直勾勾地看著李雲心：“我已經不是從前的紅娘子了。她已經死了！妳為什麽又要騙我？！”
　　李雲心嘆氣：“退壹步說。即便妳曉得了這寶貝怎麽用，也能夠臣服群妖——那種生活是妳想要的麽？妳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麽麽？”
　　“妳為什麽又要騙我？”
　　“妳現在執著著要做的事，也許只是因為懷念妳那君——”
　　“妳為什麽又要騙我？”
　　“……我只是略使了個手段——”
　　“妳為什麽又要騙我？”
　　“……”
　　李雲心沈默了壹會兒。再無奈地嘆口氣、攤了攤手：“對不起。”
　　但紅娘子……仍只重復那壹句話。語氣裏始終略有些傷感，然而大體上卻是平靜的、並不顯得如何歇斯底裏：“妳為什麽，又要騙我？”
　　李雲心便再沈默了壹會兒。
　　這壹次，比之前任何壹次沈默得都要久。然後他看著紅娘子、張了張嘴。似是想要說些什麽，但話語噎在喉嚨裏。
　　又過三四息的功夫，才終於道——
　　“因為我害怕。”
　　紅娘子壹楞。
　　這時候李雲心站在她面前，微微低頭看她。不曉得是不是因為這坤殿中太過陰暗，紅娘子覺得李雲心的目光略有些閃爍，仿佛在掩飾、逃避些什麽。還看到他微微閉了閉眼——盡管只是極短的壹瞬間——但她覺得自己可以確定那是他閉了閉眼。
　　似乎是想起了什麽不好的事情、又似乎努力要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而後，李雲心搖搖頭，笑了笑。
　　“因為我害怕。”他看著紅娘子，“難道妳不怕麽。這世道。”
　　紅娘子眨了眨眼、張了張嘴，但沒有說出話來。似是並沒有想到，李雲心會說出這樣的話。
　　——誰又能想得到呢？
　　以狡詐癲狂著稱的李雲心、每每豁出性命做許許多多人們想都不敢想的瘋狂事的李雲心……
　　竟說自己害怕！
　　便聽他又笑壹聲：“妳未做遊魂之前。在這可怕世道上。倘若身邊都是些兇殘的妖魔、修士……妳會不會怕？”
　　紅娘子遲疑了壹會兒：“我——”
　　“我會。”李雲心看著她，“所以我什麽都不敢說，什麽都不敢做。”
　　“那時候的妳……在洞庭時候的妳，是洞庭公主的妳。對我而言——”他輕出壹口氣，“也是兇殘可怕的妖魔。我害怕。”
　　紅娘子猛地瞪大了眼睛，幾乎站起身。但她終究是咬了咬嘴唇：“我……待妳還不夠好的麽？哪怕是現在？”
　　李雲心略沈默壹會兒，輕聲道：“妳始終都待我很好。哪怕是現在。但妳待我的好，未必是我想要的。所以……我也會怕。”
　　“妳……”紅娘子咬緊了牙，“李雲心！”
　　李雲心無聲地看著她。
　　兩人如此又對視了壹陣子，紅娘子才移開目光，低聲道：“我從來就沒想過要害妳。到了如今，妳也不需要怕。我……可以保護妳的。”
　　李雲心縱聲大笑起來。足足笑了十幾息的功夫才猛地收斂笑聲、看她：“妳當我是什麽人？”
　　紅娘子的臉便冷下來：“好。我就當妳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那麽這東西——”
　　她說了，擡手便將案上的木盒抓起：“妳是要從我的手裏搶走麽？”
　　李雲心正色看著她、略退了壹步：“依我如今的修為，沒什麽法子從妳手裏搶走這東西。但……”
　　他忽然轉臉看蘇生，疾速道：“去雲山的牢裏，找到劉公贊和山雞。然後帶他們出雲山、將他們送到壹個我能找得到的地方。最後——就忘了吧。”
　　紅娘子壹時間不曉得他最後那三個字是什麽意思。
　　但只聽李雲心厲喝壹聲“去”，那蘇生便忽然如同被人猛地提了線的木偶壹般、從頭到腳壹個激靈……
　　眼中登時恢復了神采，目光在李雲心與紅娘子身上略壹停留，連半句廢話都沒有，轉身便飛遁而去了！
　　紅娘子這時候才曉得他的意思——將這蘇生喝走了，她壹時間便不能弄明白這木匣的真正玄妙所在……
　　可他這麽做又是為了什麽？
　　“李雲心？！”紅娘子站起身、低喝出聲，“妳要做什麽？”
　　“如果真有什麽能夠威懾群妖的東西，也就是有了壹個能夠左右天下大局的東西。”李雲心再退三步，擋在了門前，“我辛辛苦苦謀劃布局，才叫如今天下局勢動蕩大劫壹觸即發。如果妳真將這東西參悟了、用了、出現我料想的最壞結果——當真能統禦群妖了……我也就活不久了。”
　　他咬牙道：“我曾答應壹個妳我都惹不起的人壹件事。如今我正在做的，就是我答應他的事。壹旦這事功虧壹簣，我不但活不久……死掉了大概也要永不超脫。所以——至少在現在，在這小雲山上，我不會讓妳如願。”
　　“小魚兒——我是為我自己，也是為妳。我最後勸妳……不要害了我、也害了妳自己！”
　　紅娘子瞪著他：“妳到底在為什麽人做事？叫妳也怕成這個樣子？！”
　　但李雲心已不說話了。他抿著嘴、只看她。
　　紅娘子如此瞪了他好壹會兒……忽然揚手、猛劈出壹掌去！
　　然而這壹掌，卻不是劈李雲心——雄渾無匹的妖力嗡的壹聲將這坤殿轟穿壹個窟窿、去勢不減，更向東方而去！
　　殿中激蕩起的烈風將碎磚爛瓦揚成了壹陣疾雨，劈頭蓋臉地擊打在兩人身上，卻都崩碎成最最細微的碎片、塵埃。便在這塵埃當中，紅娘子低聲道：“好。既然如此……”
　　“我已擊破了東邊炁殿的禁制。李雲心……妳想要取丹藥，就盡管去取。”
　　“但我這便要出小雲山，追那書聖的劫身去。我君父雖傳授了我出小雲山的法子，可我學藝不精，勢必鬧出很大的動靜來。”
　　“到那時候，玄門的人就會知曉小雲山已被攻破，勢必回援。妳能不能走得掉……就看妳自己的造化了。”
　　她說了這些話之後，沈默了很久。
　　於是此前被揚起的塵埃、碎石，都慢慢落下了。
　　可……還是看不清她的模樣。
　　因為有濃重的水氣升騰，將她的面目包裹了。
　　“李雲心。”他最後聽到她說，“從今日起。我們恩斷義絕。”
　　隨後……水霧沖天而起。化為壹陣疾風，尖嘯著消失在天邊。
　　李雲心便獨個兒站在孤零零的坤殿門前、捏了捏他的尾指。沈默壹會兒，先搖搖頭，再笑壹笑。
　　然後低下頭去。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