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百六十九章 蠢
心魔 by 沁紙花青
2019-2-3 20:24
月昀子嘆了口氣。倒不是嘆他這位從前徒兒的修為被廢、也不是嘆他那位從前徒兒被隨隨便便地吃了。
而是嘆他們的蠢。
不過嘆亦無可嘆——他曉得這些修行者們的“蠢”,是道統與劍宗的傳承故意為之。不是壹個人或者幾個人的意願,而是千萬年來選擇的結果。
他自己是天縱之才,不惑之年開始修行。到如今壹百三十二歲,用八十六年的時間修至得道真人境界。
而癱坐在地上的那壹位今年壹百壹十三歲,便已經修行了壹百壹十三年。他是洞天出身的道子,父母皆為修士。但因著自己的資質,壹百壹十三年只修到了虛境。像這樣的道士還有很多,而劍士們則更苛刻些——
這是在他們幾乎心無旁騖、壹心潛修的情況下。
月昀子曉得自己是聰明人,但也曉得如果道統人人都像他壹樣“聰明”,早就分崩離析了。壹群掌握了強大力量、又野心勃勃的“聰明人”,同世俗中人別無二致的聰明人……怎麽可能還有道統、劍宗存在。
早就相互算計、殘殺得血流成河了。
但仍舊感嘆他們的蠢——
在他看來並不算強大的力量,令他們失掉了世俗中人人都會有的趨利避害的本能。他再嘆壹口氣,無悲亦無喜地註視著常平子:“為什麽不好好地藏著呢。”
地上的道士眼光麻木地看著他。先前嘴唇和手指顫抖得厲害,但此刻都已不再抖了,只有眼睛還偶爾動壹動、放出絕望的光。
“那是睚眥呀。有鱗有角的睚眥呀。”月昀子看著他,語氣並不惱怒,但也不像寬慰,“從前便是大成玄妙境界的大妖魔。要殺我,也只需要壹根手指。如今雖然被重創但仍舊是……睚眥呀。”
常平子已經沒有辦法說話了。
李雲心的壹道靈力擊穿他的雪山但未將其完全摧毀,於是他得以再活半個時辰——是極度痛苦、難以想象的半個時辰。如今修士已經走到生命的盡頭,那痛苦幾乎等於之前半個時辰所受折磨的總和。
他註視月昀子——希望對方能夠解脫他。
但他的這位師尊似乎並不打算那樣做。
知道這個時候常平子才意識到……
這是對他的懲罰。
但他甚至連表示悔恨或者憤怒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樣子是不行的。唉。”月昀子再壹次嘆氣,看常平子如同看壹個不爭氣的孩子,“妳們呀,典型的修行人。生在洞天福地,資質總比絕大多數世俗人好些。從壹出生就開始修行,不問世事。大概妳們還不曉得這天下啊……有人會為了壹口吃食殺人。”
“這是好事。這樣子,妳們的欲望並不強,壹心潛修。即便以後到世俗間行走,亦是高高在上。妳們的世界已經很難被撼動了。”
月昀子說到這裏,常平子的瞳孔開始渙散。他像是解脫似地眨了眨眼——終於可以擺脫這種可怕的痛苦了。
但他的師尊擡起手,壹股靈氣隔空註入他體內。短暫的生機重新煥發,與此同時而至的還有山崩海嘯壹般的痛楚——常平子的心中飛快浮現出壹連串最惡毒的詛咒……但他也不精於此道,甚至不是很曉得應該如何咒罵。
月昀子並不在意他的痛苦,似乎只是不想失去壹個聽眾。
屋中的香爐中升騰起裊裊青煙,猛烈日光侵入門口壹步之內的羊毛地毯。
窗外樹木輕搖,沙沙響。
真境道士垂下眼簾。
“所以我說,這樣不行啊。”他嘆息,“需要我這樣的聰明人的。需要壹些我這樣的聰明人,來行壹些惡事的。需要壹些我這樣的聰明人,有力量、有頭腦、有情欲,去迎接即將到來的大劫的。”
“所以我必須成為壹個流派的掌門。而那個流派應該成為尖刀。不渡劫、也不要摒棄什麽情欲……只追求最極致的力量。”
他沈默、思考了壹會兒,再壹擡手。
更加雄渾的靈氣註入常平子體內:“妳說。”
那瀕死的道士因這壹道靈氣,終於能夠在極度的痛苦中勉強說出話來。本應當是壹連串詛咒出口,但如月昀子所言,他壹百多年的時間所形成的理念令他還是說出了另壹句話:“……不渡劫,如何修為精進,如何……太上……忘……”
“並不需要做到那壹步。”月昀子平靜地看著他,“為什麽修行要渡劫?說,怕我們迷失本性。說,怕我們無法精進。”
“但據我所知有壹個門派,他們雙修道術與劍術,他們不渡劫。他們入世行走,力量強大到我亦心驚。妳們都不曉得這事情……我不清楚雙聖曉不曉得,但我是知道的。”
“在他們身上我看到了只擁有強大力量,卻並不絕情棄欲的人是什麽樣子——是壹群瘋子。但我們呢,是壹群垂垂老朽。”月昀子閉上眼睛,“瘋子可以改變、毀滅世界,但老朽阻止不了。我願意成為瘋子,道統與劍宗還會有很多人成為瘋子——我們將是第壹批殉道者。”
“但……太上……”虛境道士的生機又開始委頓,即便是月昀子也不能為他續太久的命了。
“太上忘情?呵呵……”月昀子發出壹聲冷笑,“還是先弄清楚雙聖為什麽在太上忘情之境耽擱了千年、卻遲遲不飛升吧!”
常平子眼中的光芒終於熄滅。
月昀子註視著他的屍首,悲憫地搖了搖頭:“妳又何嘗不是殉道者。”
……
……
這壹夜無月。
但風很大。屋外的合歡與月照被吹落了滿樹的花,鋪灑半個庭院。花香與土腥氣混在壹處,卻意外好聞。
李雲心坐在廊下的藤椅上、半躺著,用壹枝細細的小狼毫在白紙扇上隨意地勾勒。
他在畫壹幅半工半寫的山水,眼下只畫了壹半。嚴格來說這畫並不高明,構圖與留白都成問題。除了老到的筆觸筆法之外毫無可圈點之處。
但他似也只是為了解悶兒。勾幾筆,便會停下來想壹想。
眼下是暫居在於府的壹處產業中。距離桃溪路壹刻鐘的路程,是三進的院落。關照他與劉老道來住的是壹位自稱李先生的中年文士,生得極醜。第壹面留給李雲心最深刻的印象便是——面貌清奇。
但對劉老道卻意外地客氣,語言之間偶有不經意地試探,似乎並不相信這個劉公贊就是那日在於府中所表現出來的劉公贊。
眼下拉了劉老道去前院飲酒作樂,但從不正眼看李雲心。
不管怎麽說算是個聰明人,還是能看透些內情的。
他坐在廊下吹風吹得舒服。勾了壹會兒似乎覺得倦了,便將筆擱在壹旁小幾的筆架上、吹了吹扇面的墨,將扇子合上。
然而將要瞇壹會兒眼睛,發現院中那壹樹開滿粉紅色花朵的合歡樹冠上出現壹點光。
他就睜眼懶懶地瞧了瞧。
發現那樹冠上多了壹輪明月。
確是壹輪明月——連環畫裏那種金燦燦、圓滾滾的壹輪扁平的月亮,周圍還有幾絲裊裊的雲。這月輪放出柔和的清輝,將院落都映亮了。
風聲頓歇,前院的人聲也消失了。
而後月中現出壹個小小的人形。越來越大,似是在從遠處向此處行走。幾步的功夫便走出這月輪,壹擡腳,踩著月邊的白雲壹步步地走到了院中。
但此人並非月中仙子,而是月中仙人。看起來四十來歲的年紀,穿壹身異常柔順、無絲毫褶皺的道袍。五縷美髯漆黑如墨,臉色卻白凈。
他落到院中站定、負手而立。看了看李雲心便道:“素聞通天君最是剛烈暴躁、殺伐果斷的性子。如今竟淪落到與世俗中人同居壹處了?”
李雲心盯著他認認真真地看了壹會兒,合上眼:“關妳屁事。”
來者並不惱。仍負手站著,淡然道:“看來也不盡然。如今我道破妳身份,妳竟不急不躁。”
李雲心仍不理他。這月昀子便微微壹笑:“都說龍族喜作驚人之語,古人誠不我欺。只是通天君蟄伏於此,可知並非長久之計?”
他說了這話,輕輕揮揮手。於是合歡樹上那輪明月中便走下兩個彩衣童子、合力擡了壹張軟塌出來,放給月昀子坐下了。
“通天君使的是好計策。”月昀子平靜地說,“貧道此前認為妖魔之屬或有心機深沈之輩,但如通天君這般性情桀驁的神獸屬卻是不屑為之的。但近些日子我觀瞧通天君的布局,亦覺心思縝密沈穩。如非是我,只怕旁人已入通天君的甕中了。”
這話似乎終於引起李雲心的興趣。他半睜了眼睛,露出壹個詭異邪氣的笑。壹排細密的尖銳利齒在燦然月光下閃了壹道亮:“哦?區區壹個真境的小人兒,竟看得懂本君的謀劃?嘿。說來給本君聽聽。”
他隨後完全睜開了眼睛,壹雙妖異的金眸緊盯著月昀子:“說得不對,本君便將妳生吃了!”
月昀子哈哈大笑:“通天君淪落到如今的境地,卻還是威風不減,當真是蓋世大妖。”
“只是我已曉得那壹日通天君與鬼帝爭鬥,法身真身皆受重創,幾乎落得形神俱滅的下場。想來也是令人感慨——兩位龍子竟在先後不過數日的時間裏壹死壹傷,啊呀……”月昀子說到這裏,話鋒壹轉,“通天君可知我如何識破妳的身份?”
“哼。本君何必躲躲藏藏。”
月昀子微微壹笑,自顧自地說:“據說洞庭中那老物第壹次見到通天君時,看妳的修為境界與那上清丹鼎派的從雲子相當。可前些日子再見妳時,妳的修為已入化境了。這精進的速度當真是駭人。然而貧道曉得通天君乃天生的玄境大妖,此前法身真身受損,便是修為受損——要恢復起來自然是很快的。可是……如此速度,也還是慢了呀。”
李雲心不說話了,用壹雙金眸兇戾地盯著他。
月昀子興起,從榻上站起來踱了兩步。
“因為通天君想要重修吧。這正是壹個好機會。”他的語氣漸冷,目光炯炯地看著李雲心,“通天君從前在業國離國兇名昭著,修的是噩願之道。此道雖最易精進然而隱患頗多。此前妳修為幾乎被廢,也曉得道統劍宗定然前往通天澤追捕那鬼帝——妳定然也無法安心。於是逃來了渭水。”
“隨後曉得這裏發生的事情,更曉得我、洞庭君、那金鵬之女相互猜疑……因此,搞了那神龍教出來。再在城中故布疑陣、殺了清量子……如此令我們都相互提防,認為那神龍教是對方的手筆。而通天君既隱藏了自己的身份、又得了願力。如今得的可是善願,也難怪妳的進展要慢些。”
“貧道現在所說的這些,可是實情?”
李雲心慢慢從藤椅上坐直了身子,不再故作兇狠之態。他盯著月昀子看了壹會,冷笑起來:“妳竟比我想象得要聰明些。”
“知道通天君哪裏露了第壹個破綻麽?”月昀子笑著說,“妳第壹次去君山見那洞庭君,上船時,那蝦兵可瞧得真真切切——妳竟怕水。”
“而後當夜同從雲子爭鬥,非是找到了小舟才肯渡水。啊呀……哈哈哈。”月昀子仰頭大笑,“我道統流傳下來的辛秘史料說通天君雖是龍子,真身卻是豹身,身為龍族卻不喜水,竟是真的!”
月昀子說了這些,便看到藤椅上的李雲心怔了怔。他便拍手:“妙妙妙——我還曉得,通天君如今進城、又去了那於府耐著性子同世俗人接洽,乃是為了借用他的力量。借用世俗人的力量,去行那修橋、鋪路的善事。本想如此可以不引起我的註意……卻不曉得那於家覺得您是我的人,轉頭便將來我這裏問了話。”
他說了這些頓了頓,又盯住李雲心:“而今日通天君出城……恐怕不是為了避開我的耳目、談些事情。而是為了……”
“豆種吧。”他冷笑著,輕嘆壹聲,“通天君是將我當成了那些不知世事的修行者了麽。卻不知我向道之前乃是壹州司農吧。豆種,其他人或許不曉得,我則是曉得的。到了這個時節,農人們都企盼著降雨。”
“等通天君妳的神龍教在城中勢大了、再廣發信徒,向妳發願、求妳降雨……”
“那個時候妳再現神通真地招來了風雨,這願力便要瘋漲了吧!是個好計謀只是……如今已被我看破了。”月昀子走了兩步,回到榻前坐下,看著面沈似水的李雲心,“通天君還有什麽計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