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八十五章 孩子

　　劉公贊的肉身既滅，便只余壹個殘魂孤零零地站在原地。如同所有身死之後產生的鬼魂壹般，頭壹瞬間都茫然無措，全不曉得發生了什麽。
　　但李雲心並不猶豫。再將手壹握……把這殘魂也打了個魂飛魄散！
　　壹切發生在壹瞬之間——
　　到這時……林間重歸平靜。
　　但很快，那青石的表面亮了起來——蒙蒙的金光從劉公贊的畫像當中泛起。又有千絲萬縷的金光彼此糾纏、遊走，慢慢地構成人的關竅經絡、雪山氣海。
　　舊精魂已滅。但新的神魂從這青石上站立起來。當世唯二的玄境丹青道士傾力刻畫的神魂，完美復制了劉公贊的模樣、性格、記憶，以及壹切的特征。
　　這同樣是李雲心在渭城時候對自己做過的事——新生的他相對於從前的他而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完全獨立的兩個人、又同樣是他“自己”。
　　這劉公贊的新神魂眨了眨眼，忽然狠狠地打壹個寒戰。
　　這種感覺李雲心亦有所體驗。人的神魂藏於肉身當中，難以分離。身死之後化出的鬼魂算是殘缺的神魂，知覺都遲鈍了許多。劉公贊如今的狀況算是壹個異數——壹個完好無缺的神魂，卻沒有肉身承裝。就好像嬰兒忽然從母體中被取出來，放置在冷空氣裏了。
　　隨後他往四下裏看了看，仍舊失聲道：“……不可……”
　　但他的聲音只像是空氣當中激蕩起的微鳴，仿佛夜風拂過叢林。李雲心看了他壹眼，咬牙切齒道：“當然要！”
　　然後將掌中夾著的那壹塊碎鱗，壹把打進劉公贊的神魂當中。
　　壹陣無形的波動泛過老道的身體，他的模樣發生了細微的變化。
　　李雲心初遇劉公贊的時候，這老道的身量不算高，略有些佝僂，也瘦弱。是壹個很典型的潦倒江湖人。後來修習了他傳授的天心正法，華發變黑，身子也壯實了。且因著到了虛境、有了脫胎換骨的效用，身量也見長。
　　到今夜以前，打眼看去便是個氣派、有威儀的半老道長。
　　可這時候，又變了些——身子再壹次拉長、模樣也更年輕了。從前瞧著是四五十歲，如今看起來卻只有四十出頭。眼神炯炯，面色紅潤。倘若只看他在黑夜當中的剪影，知情者或許會以為這是……
　　從前的通天君，睚眥。
　　實際上，李雲心打入他身體當中的那壹枚碎鱗，正是他此前殺死睚眥時、從他的身上留下的。
　　在渭城的時候他奪舍螭吻，便是附身在那壹枚鱗甲上。如今，將同樣的手段又給這劉公贊用了壹遍。
　　壹切發生得極快。
　　當劉公贊的身體最終成形、站立在地上的時候，雪地上那些屬於他曾經身體的血肉還在冒著騰騰的熱氣。
　　這新生的劉老道立時叫道：“妳怎麽——給我用了？！！”
　　到這時候自然曉得……這是用了睚眥的“空”。
　　這件事，李雲心入雲山救出他之後就已經同他說了。龍族與旁的人、妖不同，是有“空”的。當初螭吻死掉，便空了壹個“空”出來。
　　在李雲心這裏看，這所謂的“空”就好比壹個官職。從前的螭吻死掉，“龍族第九常務委員”這個位子便空了出來。倘若有旁人、通過某種方式可以將自己填入這個空兒，那麽便也占據了這個“官職”。
　　空是鐵打的，空上的人卻是流水的。
　　李雲心在雲山時為九公子重塑了真境的妖身，用的並非這空。因為這東西……極珍貴。
　　成了龍子，便擁有這世間最最強橫的肉身。用不著修行，也會有悠長的壽元。許多人爭權奪利，無非也是為了壹個“命”字。除去天下間有數的幾個至強存在之外，成為“龍子睚眥”這樣的誘惑，誰能夠經受得住呢？
　　但李雲心如今只瞪著他，並不說話。
　　劉公贊終究也皺了眉，捶胸頓足：“唉、唉。唉，是我不好！”
　　他似是氣惱、後悔極了。因此擡腳往地上狠狠壹頓足。登時便有壹大蓬的雪沫四下飛濺開來，立足之處的土地都被他頓了壹個大坑。他未想過會有這樣的力量，壹時間楞了。但隨即又道：“是我不好！不該在這時候說那些事！”
　　“妳有這空……妳有這空帶去了龍島，能做多少事！！怎麽給了我！！”
　　李雲心仍舊沈默，緊抿著嘴。過好壹會兒才道：“妳要還債，去吧！別管我了！”
　　劉公贊連連嘆息：“唉！我如今怎麽走？！”
　　“我原想，那龍島危機四伏。我同妳去了少不得也是個累贅，倒不如在這時候分開。但現在妳給了我這個……我還怎麽走？”他搖著頭。心中的懊惱慢慢變成無奈，嘆息聲也低了，“罷了罷了。我不走了——我同妳去龍島吧！”
　　李雲心聽他說這話，又瞪著他看了好壹會兒。忽然再把手腕壹轉……又將手裏的折扇，虛虛向劉公贊打過去。
　　這壹手極快，老道來不及躲閃。因而全接了——
　　如同李雲心奪舍九公子之初壹般，剛剛成了龍子，那妖力就全空了，徒有境界而已——就好比壹個新官上任，沒什麽嫡系心腹、自己的勢力。得慢慢地修行、積攢了妖力，才有強大力量。
　　從前的睚眥乃是玄境第二階、大成玄妙境界的修為。如今老道繼承了他這境界，妖力卻幾近於無。而李雲心這壹扇再打過來……便生生將扇中余下的亡魂所煉化的妖氣，統統轟入劉公贊的身體裏了！
　　剎那之間，沛莫能禦的強大力量便將他摧至真境巔峰的實力……當真是壹步登天了！
　　至此……從那壹場妖、道之戰當中收集而來的亡魂，便終於被他給用完了。
　　劉公贊感受到身體當中的變化，臉上的神情重新變得又驚又惱。皺眉壹運氣，似是想將體內的妖力逼出去。然而他新得了這身子並不能使用得圓融如意，壹時間只感覺體內的力量被他摧得澎湃激蕩，卻找不到什麽方式發泄出去。
　　於是豎起眉，第壹次對李雲心發了火：“妳這是做什麽！？使什麽小性兒？！鬧什麽小孩子脾氣？！”
　　說了這話，又跺腳：“好不容易得來的，全敗光了！！”
　　他從前曾落草為寇，但也非兇狠的惡賊，多是軍師的角色。人送綽號鬼算子，也是說他常喜怒不形於色。再往後因為妻兒之死心灰意冷，隱姓埋名做個遊街的畫師、而後機緣巧合得了渭城裏的龍王廟、勉強可以糊口——都是壹個逆來順受的模樣。
　　再往後結識李雲心，做事更用心，壹直不曾發什麽脾氣。
　　他在人世間活了五六十年，見慣世情人情。再見到李雲心雖覺得不是尋常人、也每每有異稟之處，然而因著年紀的關系、因著李雲心的性子的關系……總有些舐犢之情在裏面。
　　到如今這時候，是因為事關重大，終於急了。
　　眉頭豎起，臉也漲得紅。只瞧這麽兩個人的外表的話……倒很像是壹對鬧脾氣的爺孫、或者父子之類。
　　李雲心也本是橫眉瞪眼，陰森森地盯著他。
　　可見到劉公贊如此模樣，他卻楞了——仿佛原本壹腔的怒氣，生生被截住、凝滯在身體裏。過好壹會兒，退開壹步、閉上眼睛。
　　又過壹會兒，才睜開、嘆息：“——好吧。”
　　“——好吧。老劉，好吧……妳走吧。”
　　他原本也叫劉公贊走。但從前時候是滿懷怒意，如今的語氣卻平靜了。平靜當中似也如劉公贊壹般有些悔恨自責——這倒叫老劉亦漲紅著臉、擰著眉，同樣楞住。
　　兩人在冬夜裏、在亂雪中如此沈默好壹會兒，老劉才走兩步到李雲心跟前：“心哥兒，妳這是……怎麽的？”
　　李雲心默然看了他好壹會兒，搖頭：“妳說得對。我是個孩子。我使小性兒，我孩子脾氣。”
　　見他這模樣劉公贊倒真心疼了。忙道：“那些話都不作數——”
　　李雲心卻黯然笑笑，擡手打斷他：“不。妳說的沒錯。我啊……”
　　“我以為上帝死了，我是太陽呢。”
　　這壹句話劉公贊似懂非懂——不曉得所謂上帝是不是民間傳說中的“昊天上帝”。然而到底能明白李雲心的意思。將要說話，卻聽李雲心又道：“唉。這種事，上雲山之前我和蘇生說過。”
　　“那時候我說，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是這個世上的主角——哪怕只是個微不足道的乞兒……對這個世界的感知也是以自己為中心來呈現的。哈哈……那時候覺得自己看得通透。可是到今天，發現自己還沒透亮。”
　　“唉。妳們都是背景。”李雲心搖頭嘆息。再退兩步，在那壹半光滑的大石上坐下了，“妳們都是背景，別人都是背景。我想我的事，我想我的心思，我想我的憂慮……每壹個人都覺得自己是最委屈的最辛苦的，都難考慮到別人的感受。”
　　說到這裏看劉公贊，仿佛很感慨：“妳……老劉妳……壹直圍著我。體會我的心思理解我的痛苦，我慢慢對此理所當然習以為常。可是到底妳也有妳的委屈妳的痛苦。”
　　劉公贊微微搖頭：“心哥兒，別說這些了。”
　　“當然要說。”李雲心垂下目光。頓了頓，輕聲道，“是啊。我委屈難過。”
　　“生養我的爹媽可能是幫著算計我的人。騙我說死了叫我難過壹場結果又跑去找別人……壹路上遇到各種勁敵打打殺殺生生死死，處境好危險。可是……”
　　“妳也難過的吧。最親近的人被朋友殺死了，難過。這種感覺我大概如今也難體會。跟著我，生活天翻地覆……可妳從前是個凡人。妳要重新適應這些天翻地覆……妳沒什麽金手指，沒什麽前世閱歷。這些事情對妳來說該有多難！”
　　劉公贊連連嘆氣、擺手：“不提……唉，不提……”
　　但李雲心並不停：“前些時候……時葵子。唉。”
　　“妳和她的感覺，妳們自己才知曉。我本來就不是個很理解這方面的感情的人……不是發生在我自己的身上，我更難懂。老劉……我如今……我剛剛見過了李淳風，和他說了話之後。再想到妳的感覺……我都不敢想妳有多難受。”
　　“當初時葵子重傷要死……我本可以救她的。”李雲心握著拳，在青石上輕輕捶了捶，“但我是怎麽想的呢。”
　　“要救，就救成個完完整整、活生生的人。不然就先等著……萬壹等不到死了，也比成個什麽傀儡、鬼修要好。我……我……我都沒想過妳。在妳那裏，哪怕是天天瞧著她的屍首在冰棺裏，也會覺得好受些吧……”
　　“當初我不懂。見了李淳風之後，我也體會到了……可也不及妳當初的萬壹吧。老劉，我這裏對不起妳。”
　　李雲心說了這話，劉公贊終究沈默了。
　　他不再嘆氣，也不再說話。俄頃，轉過身去，卷了袖口擦眼睛。
　　李雲心便又笑笑：“我這個人啊……沒心肝兒。做人做鬼做妖都無所謂。可是妳有心肝兒……”
　　“我成了妖，妳跟著我殺了人。在雲山下面妳又瞧見我和壹群妖魔說什麽瓜分天下，說什麽人道浩劫。我沒有什麽道德良心，可是妳有。妳為救我……死了那幾個小妖，妳心裏過意不去。”
　　他說到這裏，又搖頭：“我上輩子的時候……我給壹些開了槍的、殺了人的做過疏導。那種情況那些人尚且那個樣子……妳呢。”
　　劉公贊背對著他，顫聲道：“心哥兒，別……”
　　李雲心點頭：“嗯。不說了。”
　　劉公贊站在亂雪裏，李雲心坐在青石上。二人如此好壹會兒，李雲心才又幽幽地說：“所以，老劉，我說真的。”
　　“妳去吧。什麽珍貴至極之類的話也不要再提。妳幫我做過的事……配得上十倍這種補償。”
　　“這種東西……不給信得過的人，又能給誰呢？”
　　劉公贊才又慢慢轉了身：“心哥兒。妳……妳這樣子，我怕是放不下心了。”
　　李雲心看著他：“不放心什麽。覺得我現在好像是個人……覺得軟弱了迷茫了有弱點了麽？”
　　老道默然。
　　李雲心便站起身。輕出壹口氣：“我忽然想開了……”
　　“我不能再做個孩子了。”
　　“有些人，哪怕到死，心理也沒有真正成熟過。我大概……就是那種人吧。”李雲心笑了笑，“的另壹種表現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