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2章 告別

　　刀仍在手，揮出去準備殺人的卻不是它，顧慎為第壹次嘗試新“武器”，心中不免有些惴惴，仿佛又回到了金鵬堡的學徒時期，對自己的能力充滿懷疑，每壹刀發出之後，都忍不住想湊過去看個仔細。
　　這壹回，他忍住了。
　　天邊晨曦微透，林邊的草地上沾滿露珠，打濕了顧慎為腳上的鞋，他毫不在意，靜靜地看著秦夜明在忙碌。
　　秦夜明已經在草地上放好壹只半人高的圓凳，此時正往上面擺設酒杯、酒壺，東西不多，卻很精致。
　　馬蹄聲響起的時候，秦夜晚立刻退下，牽走了旁邊的兩匹駿馬。
　　遠處出現兩名騎士，跑過來的只有壹位。
　　上官如沒有下馬，低頭看著已經斟好的兩杯酒，笑了，“妳還記著。”
　　“嗯。”顧慎為拿起壹杯。
　　上官如揮動馬鞭，卷起另壹杯酒，左手接住，放在鼻下深深嗅了壹會，“這是疏勒國特釀的葡萄酒，在西域就很罕見，妳怎麽弄到的？”
　　“我認識壹個人，他在邊境很有門路。”
　　“聽上去像是壹個不錯的人。”
　　上官如示意，兩人同時淺飲壹口，好壹會沒人說話，似乎在靜靜品味酒中的味道。
　　“妳的計劃進行得怎麽樣？”上官如問道，神情略微發怔，戒酒多年之後的第壹口，似乎沒有她記憶中的美味。
　　“還好。”顧慎為驚訝地發現，這酒與他學徒時期喝過的幾乎是壹個味道，糅雜著酸澀苦甜，還有壹點點或許只是來源於想象中的血腥味，“大將軍龐寧被說服了，他不想造反，願意與華平公主結盟，親自率軍前往金門關追討禦璽，小閼氏沒有其它選擇，她不會放棄這些年來的辛苦經營，尤其是剛剛得到金門關，更舍不得放手。”
　　“她壹定更恨妳了。”
　　“為了殺我，她也得罪了許多人，所以她活不了多久。”
　　“哈哈。”上官如突然大笑。
　　顧慎為壹臉茫然，不明白自己的話有什麽可笑之處。
　　“妳把仇恨轉到別人身上，這壹招很聰明，可妳說話的時候還是像殺手。”
　　“因為我就是殺手。”顧慎為將酒杯放回原處，拔出那柄不知名殺手留下的狹刀，眼中冒出少年般的熱情，他還壹直沒有使用過它，“我只是想換壹種殺人方法，試試張楫張先生的門道。”
　　金錢與智謀，這是張楫手中的殺人刀，他運用得卻很生澀，顧慎為打算重新揀起。
　　“妳這種殺人方法，很難找到主顧，他們更喜歡幹脆利落的砍人頭。”
　　“跟壹切生意壹樣，得慢慢來，總有識貨的人。”
　　上官如又笑了，這回笑得有些苦澀，她將杯中剩余的酒壹飲而已，拋下杯子，大聲說：“這樣喝酒可沒意思，來，嘗嘗我的。”
　　壹只酒囊飛向顧慎為，像壹只剛剛睡醒做出今天第壹次跳躍的野獸。
　　酒囊入手沈甸甸的，顧慎為收起狹刀，拔開塞子，壹股濃烈的酒氣撲鼻而來，沖得他皺起眉頭。
　　上官如手裏也拿著壹只酒囊，笑吟吟地看著他，雙手舉起，自己先灌了壹大口，滿足地的咂咂嘴，“第壹口味道最好，慢慢地就麻木了，可是心情會越來越好。”
　　顧慎為深吸壹口氣，以毅然決然的態度也喝了壹口，“妳說得沒錯，大口喝下去，好像沒有那麽苦澀。”
　　“嗯，所以我就不下馬了，咱們來壹次‘大口’的告別吧。”
　　“妳要去哪？”
　　“別人都以為我要去香積之國。”上官如彎下腰，壓低聲音，露出慧黠的微笑，“其實我要雲遊天下，四處閑逛，這可是我從小的夢想。”
　　顧慎為驀然想起那個夜晚，他背著上官如下山，半途卻又折回石堡，那像是另壹個人另壹個世界的往事，他清晰記得當時的每壹個細節，卻捕捉不到當時的感覺，他感到深深的遺憾，“非常抱歉……”
　　“千萬不要說這句話。”上官如握著酒囊的手輕輕搖晃，“我並無所求，妳也沒有承諾過任何事情——除了這頓酒——讓咱們大口喝下去，只留香甜，不要苦澀。”
　　顧慎為承認，他永遠也不會像上官如那樣灑脫，即使是籠絡人心，他也謹小慎微，更多地借助於計謀與利益，而不是美酒與豪情。
　　這回他主動喝了壹大口。
　　“就算是禮物吧，我要送給妳壹個承諾。”
　　“哦？”上官如顯得很感興趣，“這種好事我可不會拒絕。”
　　“當妳想要殺誰的時候，給我壹個名字，我不收任何報酬，妳是免費的主顧。”
　　“哈哈，妳這是在拉生意嗎？沒準我是唯壹識貨的主顧呢。好，我記得妳的承諾。”上官如尋思了壹會，自言自語道：“沒準真有我想除掉的人。”然後她嫣然壹笑，“我有了妳的承諾，可是我怎麽能找到妳呢？”
　　“我不會再隱居了，過去的六年實在太無聊，這麽待下去，遲早我會像小初壹樣，厭煩得想要殺了自己，我會在中原、西域、北庭之間的邊境行走，無論在哪，妳肯定會聽到我的名字。”
　　上官如從蘇藹那裏聽說過初南屏的事情，“希望他和鐵玲瓏能渡過這壹關。”
　　“會的。”顧慎為的聲音裏充滿了信心，他低頭看了壹眼酒囊，覺得這全是它的功勞，於是又喝了壹大口，果然，信心似乎又多了壹點，“鐵玲瓏會把他拉回來的。”
　　上官如不肯落後，顧慎為每喝壹口，她必然跟著補上，“妳不打算見見上官成嗎？其實他很仰慕妳，也很想念妳，只是不好意思顯露出來，他還是孩子。”
　　“他會自己拿主意，就不再是孩子了。”顧慎為頓了頓，接著說出了實話，“我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他是個陌生人，很可能會問起許多我無法回答的問題。”
　　看著顧慎為略顯為難的樣子，上官如開心地笑了，“那時妳太年輕了。”無緣無故地她又哭了，眼淚突然流出來，止都止不住，她感到害羞，卻又忍不住將所有話都說出來，“妳竟然曾經跟她在壹起，妳……妳……”
　　顧慎為尷尬不已，怎麽也沒想到，上官如會提起羅寧茶，六年前壹塊出生入死的時候，她壹直表現得不當回事。
　　上官如舉起酒囊，咕咚咕咚灌下去小壹半酒，然後淚水止住了，她又露出笑容，“妳瞧，美酒就是這麽讓人心情愉快的，今後我要將遍嘗天下美酒，誰也不能阻止我！”
　　“蘇藹呢？”
　　蘇藹跟她壹塊來的，這時也跟秦夜明壹樣避開。
　　“蘇藹？他不是紅蝠，怎麽敢阻止我？再說我也沒想讓他跟著我雲遊天下。”
　　“帶上他吧，紅蝠要回璧玉城，妳身邊應該有壹個信任的人，而且蘇藹會不顧壹切地跟著妳走。”
　　上官如眼中閃過壹絲迷惑，隨後笑了，“他也是孩子——咱們這是怎麽了，喝點酒竟然互相嫉妒起來？”
　　“蘇藹早就長大了。”顧慎為喝下第三口酒，他得追趕上官如的進度。
　　上官如沈默了，香甜裏面的苦澀只是被隱藏，不可能消失，她明白這句話的含義，跟當年壹樣，顧慎為還是不會跟她走。
　　“我現在就想殺壹個人，妳能替我動手嗎？”
　　“誰？”
　　“荷女，現在叫霍允了，我不想後半生被她糾纏不放。”
　　“她沒想殺妳。”
　　“可她總想羞辱我，永遠沒個盡頭。呵呵，妳下不了手，所以啊，下次再做出承諾的時候要好好想壹想措辭，總有些事情是妳做不到也不想做的。”
　　“我可以。”
　　“可以什麽？”
　　“可以殺死荷女，那個曉月堂禦眾師，壹心想要打敗妳的人，以後這世上不會有荷女……”
　　“只會有霍允。”上官如替他說下去，“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妳這種說法的。”
　　顧慎為拍拍腰間的狹刀，“有它幫忙，絕大多數人都能被說服。”
　　酒已經沒剩多少，上官如壹口氣喝光，“妳知道我在跟妳開玩笑，不管她叫荷女還是霍允，我從來沒想過要殺她。”
　　“我知道。”
　　“那……就再見吧，或許永遠不見，我記得妳的承諾，可我沒有想殺的人，以後我能聽說妳的名字，妳不會再聽到我的，除非妳聽說某地有個醉死的女酒鬼。”
　　上官如調轉馬頭，她的確想壹大口飲下這次離別，可她還有壹句話沒說，不得不扭過頭，“保護好紅蝠那些人，直到他們回到璧玉城，他們再也不是我肩上的擔子了。”
　　顧慎為想說點什麽，早在上官如到來之前，他就在想，可壹直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匯，現在也還是壹樣，望著漸漸遠去的背影，他突然覺得無話可說或許更好，揚起酒囊，將剩下的酒全都喝下去。
　　他將酒囊掛在腰上，撮唇吹出壹聲口哨。
　　秦夜明騎著壹匹馬，牽著另壹匹馬，在他身後，還跟著壹個人。
　　駱平英跳下馬，警惕地四處張望，“妳說過荷女也會來，可剛才那人不是她。”
　　“她就在附近。”顧慎為說。
　　駱平英更加警惕，甚至有點後悔單獨壹人赴約。
　　顧慎為伸出手掌，“現在妳可以查看了，顧家的合和勁與駱家的乾坤推移原本就是同壹種功法，唯壹的區別是駱家多了壹份速成法門，它被我毀掉了，我也沒有傳給任何人，我自己練的內功也不是合和勁。”
　　駱平英慢慢觸碰顧慎為的手掌，發現對方沒有運功，於是放心大膽地輸入真氣，這是壹個難得的機會，只需要壹擊，就能致敵人於死地。
　　駱平英收回手掌，“好吧，我相信妳，那個鐵玲瓏也沒有修煉速成法門？”
　　“沒有。”
　　未做多余解釋，駱平英仍決定相信，“把荷女叫出來，駱家與她的恩怨必須解決。”
　　“他現在叫霍允，而且我不能讓妳殺她。”
　　駱平英仰頭笑了兩聲，神情驟然嚴肅起來，“公主殿下親自為妳做擔保，駱家可以對妳既往不咎，可這與他人無關，荷女殺了駱家劍客，這個仇非報不可。”
　　“嗯，人人都有報仇的權利，但今天不是好時候。”
　　駱平英跳回馬背上，“沒錯，今天不是好時候，眼下江湖紛亂，駱家的仇人不少，我得慢慢來，早晚會輪到荷女——不，霍允——早晚。”
　　“她不會消失的。”
　　駱平英調轉馬頭，走的是另壹個方向，他不想單獨下留下面對顧慎為與荷女。
　　秦夜明有點意外，望著老劍客的背影，“他會再來報仇嗎？”
　　“他不會，駱家其他人也會，沒關系，這不過是咱們許許多多的仇家之壹。”
　　秦夜明很驚訝，因為顧慎為用了“咱們”，將霍允的仇人也算在了自己頭上，他把壹匹馬的韁繩遞過去，小聲問：“她真在附近嗎？”
　　“她、韓芬，都在。”顧慎為滿懷信心地說，覺得酒勁兒還沒有過去，“走吧，她們兩個會出來的。”
　　“韓芬……”
　　“我說過，別讓韓芬作決定，妳得做主。”
　　秦夜明鄭重地嗯了壹聲。
　　兩人同時跳上馬。
　　“聶增走了，他說荷女已死，沒必要留在中原了。”秦夜明差點忘了這件事。
　　“嗯。”
　　順著林地邊緣走了壹段，秦夜明還是沒忍住，“咱們不回金門關看看嗎？”
　　“很快會有消息傳來的。”
　　“可是屍毒……”秦夜明將聲音壓得極低，他真是害怕霍允。
　　“我猜那是因陀羅香的變種，不會致命的，只是用嚇嚇小閼氏。”
　　“那禦璽呢？到底誰能得到它，還是會被小閼氏帶走？”
　　“給誰都行，但也會得罪壹大批人，讓小閼氏自己選擇吧，她很聰明，沒準能想出完美的主意。”
　　秦夜明笑了，輕輕搖頭，“紫鶴真人好像不太高興，他什麽也沒得著。”
　　“崆峒派得到的東西已經太多了，紫鶴真人原本就不受蕭王信任，現在他有機會在三方當中左右逢源，很快就會高興起來的。”
　　秦夜明還有很多疑惑想問，尤其想知道小閼氏到底會不會屈服於大將軍的軍隊，可他也想跟顧慎為壹樣鎮定，壹樣胸有盛竹。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壹點聲音，倏然回頭，以為能看到熟悉的面孔——身後什麽也沒有，只是那張用來擺放酒杯的圓凳，不知為什麽摔倒了。
　　顧慎為在刀鞘上輕輕摸了壹下，心想，不知道自己會死在誰的刀下。
　　（全文完）
　　（結束了，就是這樣，隱居不應該是殺手的歸宿，就讓小顧跟霍允壹路遊蕩下去吧，他們殺死許多人，也註定要面臨仇家的追殺，他們早就對此做好了準備。）
　　（還有三篇相關，與正文沒有直接關系，可我構思了很長時間，想把它們寫出來，今後幾天會壹壹上傳。
　　新書六月初開始發布，希望能改正這本書當中的諸多缺點，希望還能得到大家的支持。
　　謝謝每壹位正在看和曾經看過《死人經》的讀者，妳們給予我遠超最初所預期的力量，讓我壹路堅持下來，現在，我只想大睡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