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7章 軍心

　　獨孤羨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邁出房門壹步了，全靠聽力了解外面的情形。
　　他知道，院子裏壹共有十五名衛兵和三名雜役，每隔兩刻鐘，會有三名衛兵從門前走過，腳步沈重，配帶的兵器與鐵甲摩擦，發出令人心安的嘩啦聲。
　　更讓他心安的是龍王，那個年輕人似乎很有想法，沒準真能擊退金鵬堡五萬大軍，他不奢望最後能徹底打敗獨步王，只要雙方能夠勢均力敵，作為壹名叛逃者，他就不必每天生活在恐懼之中。
　　衛兵的腳步聲有壹陣子沒傳來了，半個時辰之前，有人叫喊著火，獨孤羨從夢中驚醒，就壹直沒睡，支起耳朵傾聽。
　　他有點緊張，看了壹眼橫放在桌上的腰刀，沒有去碰它，他知道自己的斤兩，也就是普通刀客的水平，於是起身走到門口又聽了壹會。
　　外面太安靜了，好像整座院子裏就只剩下他壹個人。
　　獨孤羨退到桌子邊，猶豫了壹會，還是輕輕拔出腰刀，刀尖支地，筆直地放在大腿後側，背負雙手，用兩根手指搭在柄端，桌上的刀鞘開口沖著自己，如果有外人從門外走進來，會以為刀還沒有出鞘。
　　他就這麽等著。
　　時間過得極為緩慢，他以為整個夜晚都該過去了，可外面的天仍然很黑，屋子裏光線黯淡，他卻覺得好像壹切都在放射光芒。
　　毫無來由地，獨孤羨覺得後背有壹陣涼風從腳底向上吹到頭頂。
　　他扭動僵硬的身軀，緩慢地回頭張望。
　　床前站著壹個人，身材瘦高，壹身黑衣，看不到兵器在哪裏，大概也是黑色的。
　　咣當，腰刀倒在地上，獨孤羨的心劇烈地跳動了十余下，突然又平穩下來，他很高興，面對死亡，自己並沒有想象中那麽害怕。
　　他轉過身，剛要開口，對方卻擡起壹根手指，做出禁聲的手勢，還示意他重新面對門口。
　　獨孤羨萬分驚訝，慢慢地恢復原來的姿勢，只有腰刀仍然扔在地上。
　　黑衣人沒有動手。
　　獨孤羨心底開始長出壹朵小小的希望：黑衣人不是殺手，而是龍王派來保護他的。
　　後背的涼風瞬間變成了暖意。
　　黑衣人似乎了解獨孤羨的想法，本來就不怎麽強烈的氣勢又下降壹些，微弱到幾乎沒有。
　　兩個人，壹前壹後，如雕像般呆立不動，足足等了壹個時辰，獨孤羨覺得腳底已經發麻。
　　外面晨曦微露，獨孤羨很想再回頭看壹眼保護者，這時外面響起了聲音。
　　急促的腳步聲，壹名大雪山劍客粗魯地推門而入，打量了壹眼木樁似的獨孤羨，“妳沒事吧？”
　　劍客語氣生硬，他可不會對這位投降的敵軍統帥有好感。
　　“沒事。”獨孤羨有些意外，劍客的神情非常清楚地表明他根本沒有看到第二個人。
　　“外面不安全，妳不要出來。”
　　獨孤羨點點頭。
　　劍客大概是覺得他的表情與姿勢都有點怪異，本來要退出去的，尋思壹下又向獨孤羨邁出壹步，“妳真的沒事？”
　　多問這壹句話要了他的命。
　　劍客大都身經百戰，對危險具有本能式的反應，他的手已經握在劍柄上，可是長劍才拔出兩三寸，已經中了埋伏，頭顱突然垂下，慢慢跪在地上，露出身後的刺客。
　　也是黑衣人，蒙面，個子稍矮壹些，雖然光線明亮壹了些，獨孤羨還是看不到他的兵器藏在哪裏。
　　獨孤羨心中壹涼，原來屋子裏沒有保護者，他不過是陷阱中的誘餌，甚至不知道附近到底躲著幾個人。
　　矮個黑衣人也在嘴邊豎起手指，示意禁聲。
　　獨孤羨已經沒辦法做出回應，他怕龍王會中計，更怕龍王沒有中計，刺客們不會壹直等下去，走的時候肯定會順便除掉自己。
　　矮個黑衣人將屍體拖到墻角，沒有再隱藏，就站在屍體邊上，微微低頭，好像站著入睡的架勢。
　　盯得時間久了，獨孤羨終於發現黑衣人的兵器，壹柄與衣服同樣顏色的刀鞘，伏貼地靠在腿上，就算借著明亮的陽光，也很難看出破綻。
　　門外又傳來腳步聲，來者這回比較客氣，在門口輕聲發問，“獨孤將軍？”
　　“嗯？”獨孤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含糊地從喉嚨裏擠出壹個聲音。
　　“龍王前來拜訪，請問將軍是否方便。”
　　墻角的黑衣人看著獨孤羨，目光冷淡。
　　“方便。”獨孤羨換壹條腿支撐身體，突然間就做出了決定，甚至沒來得及分析此舉的利弊，“有……”
　　就在他提氣準備呼叫出聲的同壹刻，殺手的刀刺了過來，而且不只壹柄，身前身後，連頭頂都有偷襲者。
　　“……埋伏！”獨孤羨終於還是喊出後面的兩個字，隨後身體左側感覺到劇烈的疼痛。
　　他以為自己要死了，意識偏偏還很清醒，傳說中的金鵬殺手向來是壹刀斃命，這壹刀可不像是他們的風格。
　　獨孤羨沒工夫多想，忍著劇痛，就地撲倒，滾了幾圈，爬起身。
　　他首先發現自己的左臂沒了，鮮血像融化的雪山壹樣往外湧，然後看到龍王正在殺死最後壹名刺客。
　　獨孤羨還在熟睡的時候，屋子裏就已經混進三名金鵬殺手。
　　顧慎為在天快亮的時候進到城裏，命令士兵們包圍附近的街巷，他壹個人過來打探情況。
　　宅院裏的衛兵都還活著，但是他們昨晚遭到襲擾，兩名野人士兵被暗器射傷，其他人因此擴大巡視範圍，四更天之後，敵人不再出現。
　　至於屋子裏的獨孤羨，衛兵們保證，絕沒有任何人闖進去。
　　顧慎為可不這樣想，於是派壹名衛兵前去問安，提醒他不要多說話，看到獨孤羨就退出房間。
　　衛兵沒有嚴守龍王的告誡，他被殺的時候，龍王正守在屋頂上，傾聽下面的聲音，尋找敵人的蹤影。
　　最佳的動手時機是三名刺客退出房屋的壹剎那，可是獨孤羨發聲示警，刺客準備殺人滅口，顧慎為不得不出刀了。
　　他突破房頂，連殺兩名刺客，稍微晚了壹點，沒能保住獨孤羨的胳膊，然後與第三名刺客交換三招，也將其斃於刀下。
　　這三人不是普通的金鵬殺手，如果讓他們占據先機，顧慎為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擋得住。
　　獨孤羨的意識開始模糊了，隱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隨後兩眼壹黑，暈了過去。
　　打鬥聲引來外面的衛兵，看見滿地屍體都吃了壹驚，急忙收拾現場，替獨孤羨包紮傷口。
　　顧慎為仔細看了看三名刺客，他不認識上官建翼，卻能肯定其中沒有這位行事大膽的敵軍統帥。
　　上官建翼要麽已經逃出石國，要麽改換了隱藏地點，這不是壹般的對手，顧慎為對此非常肯定，心中生出壹絲碰到優秀對手的興奮感。
　　他還沒有輸，上官建翼燒掉兩座軍資庫，派人在獨孤羨這裏設置陷阱，都說明他開始中計了。
　　沒多久，獨孤羨醒來，與意識壹同恢復的還有痛感，皺起眉頭呻吟了兩聲，“上官建翼大概今年不會出兵了。”
　　顧慎為站在床前，點點頭，“不會，但他會派來更多的殺手。”
　　上官鴻傳遞的情報不是最重要的誘敵之計，讓上官建翼心存疑慮的是那兩座軍資庫，他是個非常細致的人，跟龍王壹樣，也是非常多疑的人，軍資庫裏面存放的大都是假貨，他會以為上官鴻與軍資庫都是龍王布下的局，想引誘他盡快出兵，進入陷阱。
　　這是壹出類似於空城計的騙局，當初顧慎為說出計劃的大概內容時，獨孤羨比龍王更有信心，因為他了解上官建翼，“他不相信任何人，只相信親眼所見。”
　　顧慎為給他“親眼所見”。
　　又待了壹會，顧慎為告辭回軍營，上官建翼十有八九會等到明年春天出兵，但只要有百分之壹的可能性，全軍就不能放松警惕，冬天到來之前，還得加強防禦。
　　整座軍營如臨大敵，全體將士受命集結，還沒有解散。
　　壹隊大雪山劍客比照手中的簿冊，壹壹核對人名，另壹群劍客則對營地進行徹底搜查，最後壹共找出近百名多出來的士兵，加上偷襲軍資庫的縱火者，五國軍隊中隱藏了二百七十多名奸細。
　　這是顧慎為眼下最棘手的任務，如何在震懾五國的同時，安撫眾人的情緒。
　　奸細必須處決，而且要公開處決，這是底線。
　　安撫手段卻不好做，僅憑幾句許諾和豪言壯語無法讓眾人放心，顧慎為下令將奸細斬首之後，解散軍隊，打算慢慢平息軍中的離心與恐懼。
　　這壹天很是忙碌，不停地有人求見，或是光明正大，或是偷偷摸摸，都是來告密揭發的，顧慎為要是頭腦發熱，得將半座軍營裏的士兵殺光。
　　他知道奸細還沒有鏟除幹凈，那些名字寫在簿冊上的士兵，很可能懷有同樣的想法：龍王與大雪山軍隊是侵略者。
　　當天傍晚，鐘衡來見，顯然經過沈思熟慮，先是說了壹下軍心的動蕩及其嚴重後果，接著提出他認為比較合適、成本也不大的解決方案，“請龍王與石國公主盡快大婚，這是大雪山與逍遙海最重要的聯系。”
　　顧慎為明白鐘衡的意思，理智上他認可這是壹個好主意，他本應早就想到的，可是在心裏，他發現自己對公主有著強烈的抵觸，這種抵觸與上次的見面無關，從決定求親的那壹天起，就已生根發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