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38章 短劍

　　兩個版本的《無道書》第七章，顧慎為心怦怦直跳，假裝關切上官如的安全，追問這些文字從何而來。
　　“好吧，告訴妳也無妨。”上官如拗不過歡奴，只得說出實情，“八嫂拿走的木板上面記載著第七章內容，這章內容比較短，正好是第十五位靈師負責背誦的那壹部分，母親施加了壹點壓力……”
　　顧慎為恍然大悟，《無道書》的保存方式很特別，壹名守殿人記得全部內容，為防止訛誤與遺忘，還有十五名靈師分別背下不同部分，每年進次壹次對照，守殿人是永遠不可能隨便開口的，想讓靈師們壹塊說出內容也非常困難，但強迫其中壹位尤其是最後壹位靈師透露秘密，還是有可能的，孟夫人施壓的“壹點壓力”看來很有效。
　　“這些文字是靈師背給妳聽的？”
　　“不是，母親拿到手轉交給我的。”上官如瞪著漆黑的眼睛，有點迷惑，拿到最後壹章內容，歡奴應該很高興才是。
　　顧慎為露出舒心的笑容，“太好了，我終於不受小姐的鉗制，讓她自己留著那塊木板吧。”
　　上官如也笑了，這才是她想要的效果，“八嫂也太小氣，什麽都想緊緊握在手裏。”頓了壹下，她又問道：“父親那天晚上真在她……屋裏嗎？”
　　“這種事情，妳不知道最好。”
　　上官如氣惱地在巨石上踢了壹腳，臉上露出痛楚的神情，獨步王在不同的人心目中各有不同的形象，在她眼裏，父親就是父親，威嚴而慈愛，很少有人敢跟她說那些流言飛語，可是突然間父親完全變了樣，先是三哥告訴她壹個難以接受的父親，接著就是八嫂的事。
　　自從雨公子死後，她的世界就在壹點點崩塌，而且遠遠沒有結束。
　　“殺手總是這樣的。”顧慎為想不出安慰的話，突然沒來由地想起鐵寒鋒，於是開始講述瘸子殺手的往事，最後說：“忘情是壹種無情，濫情也是無情。”
　　上官如壹直以為殺人就是醜惡的極端了，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坦然接受，沒想到那才是冰山壹角，還有太多的醜惡甚至超出了她的想象範圍，心情不由得越發灰暗，可是很快就調整過來，她才十四歲，心裏容不下那麽多思考。
　　“嘿，妳教我劍法吧？”上官如甩掉無意義的想法，四周是醜惡之海，她盡可以站在壹片孤島之上，寧願永遠這樣下去。
　　“劍法？”上官如轉變話題太突兀，顧慎為壹時沒跟上。
　　“妳不是在得意樓學過劍法嗎？”
　　“那些東西。”顧慎為不屑地說道，“好吧，我教妳。”
　　無情劍法與《死人經》劍法有沖突，顧慎為很久沒有練習了，這時重新拾起，以木刀為劍，壹招招教給上官如。
　　沒有《勘情秘要》的配合，無情劍法差不多就是花架子，兩人壹教壹學純是鬧著玩，倒也不怎麽在乎。
　　那天晚上，顧慎為沒有修練無道神功，而是仔細對照兩個版本的《無道書》第七章。
　　的確不壹樣，大多分內容是相同的，可在壹些關鍵字詞上卻是截然相反，壹個寫著“凝氣”，另壹個是“散氣”，壹個是“由陰轉陽”，另壹個就是“由陽轉陰”，很明顯，這不是壹時疏忽，而是有意造假。
　　雖然顧慎為心中已有懷疑對象，他還是冷靜地將所有可能性都考慮了壹遍。
　　首先是守殿人與靈師，他們沒必要造假，知道有人偷聽，殺了就完事，用不著搞這麽復雜。
　　其次是荷女，但她也沒有必要這麽做，想殺歡奴，她有數不盡的機會與方法，用不著編壹套假內功出來，何況她當時懸在空中，全神傾聽速記，篡改字詞似乎不太容易。
　　再次是上官如，她知道歡奴功力全失，想殺他同樣不需要玩花招。
　　最後是孟夫人與第十五名靈師，這兩個人當中必有壹個是造假者，如果是孟夫人，就等於先害女兒再害歡奴，也不太可能，至於那名靈師，很可能迫於壓力不得不開口，但又不想違背誓言，所以搞出壹套假第七章來。
　　這樣壹來，受害者就只有上官如了。
　　顧慎為將兩種第七章都藏起來，沒對荷女提起，猶豫著要不要告訴上官如實情，他這時還沒有明白猶豫背後隱藏的含義，幾天之後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間的改變。
　　兩人繼續在巨石崖練劍，明知這套劍法沒什麽威力，還是很用心。
　　那壹天下午，初秋的涼意摧敗了幾片落葉，上官如練得稍微猛了點，臉頰紅撲撲的，心情卻比哪壹天都好，嘴角掛著調皮而張揚的微笑，似乎隨時都要哼唱出小曲來。
　　就在這壹刻，顧慎為突然產生強烈的沖動，想告訴上官如她練的無道神功有問題。
　　“妳怎麽了？”上官如關切地問道，覺得歡奴的神色有點不對。
　　她是仇家的女兒，顧慎為提醒自己，心中的仇恨卻像退潮的海水，任他如何努力召喚，也不肯再次湧來，“有點累。”
　　“哦，我總忘了妳現在沒有內力，今天就到這裏吧，妳散功多長時間了，怎麽還沒好？”
　　“半個月了吧，我覺得快要結束了。”
　　兩人壹塊離開，上官如壹路上蹦蹦跳跳，好像又變回了從前的十公子，分手的時候她小聲說：“明天我要送妳壹樣禮物。”
　　顧慎為越發惶恐，連晚飯都沒吃，壹個人待在屋子裏，不準欣奴進來，左思右想，不明白自己這是怎麽了，竟然會對上官如感到歉意。
　　他不是第壹天這樣了，自從拿到那份假冒的第七章以來，愧疚就在他心裏生根發芽，迅速茁壯成長，經常是壹轉念間，他發現自己正在替上官如辯解，以求論證她並非自己的仇人。
　　的確，上官如做過什麽傷害他的事情？沒有，壹件都沒有，上官怒屠滅了顧家，可那與上官如有什麽關系呢？她既沒有參與也沒有策劃此事。
　　甚至連整個金鵬堡也是如此，這是壹個殺手組織，受雇殺人，現在看來，當年的雇用者很可能就是親家衛嵩，石堡跟殺人的狹刀沒有區別。
　　正是這種想法令顧慎為感到恐懼。
　　時間像流水，仇恨是高聳的頑石，壹遍遍地沖刷之後，頑石終是失敗者，顧慎為三年來第壹次感受到仇恨正在削弱，它曾經是他的全部支撐，如今卻變得日益陌生，漸行漸遠。
　　很久以來，除了在自己心裏，從來沒人叫過“顧慎為”這個名字，殺手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快要徹底變成歡奴了。
　　第二天壹大早，荷女過來探望他，壹夜未睡的顧慎為再也忍受不住，將部分心事向她傾訴，但沒有提起滅門之仇，“殺手要有仇恨，可我好像對什麽都恨不起來了。”
　　荷女想了壹會，伸手在他額上按了壹下，她是那麽冷漠的人，掌心卻如春風般溫暖柔軟，顧慎為心中壹顫，發現自己不僅開始遺忘仇恨，似乎正變得多情，他跟荷女合作多時，很少產生特別的感覺，今天卻要強壓擁抱她的沖動。
　　荷女沒有發現歡奴的異樣，“我猜這和妳散功之後壹直沒練《死人經》有關。”
　　“怎麽說？”顧慎為急切地希望能有壹個解釋，希望自己的變化是外力的結果。
　　“我聽壹位殺手師父說過，殺心不僅僅是心，也是武功。”荷女字斟語酌，回想當時聽到的內容，“弱者無殺心，越強的人殺心越旺盛，強弱與殺心很多時候就是壹回事。雖然他說的是殺心，用在妳現在的狀況倒也合適。”
　　顧慎為有點明白了，但又生出另壹種恐懼，荷女的意思聽上去好像是《死人經》在控制他，而不是他在修練《死人經》，這與彭仙人的那套把戲有什麽區別？
　　顧慎為曾經有過純粹情緒上的仇恨，那種仇恨雖然強烈，卻常常令他失去理智，想要不惜代價地以命換命，可隨著武功的提高，仇恨越來越穩定，成為壹種可控的力量，顧慎為時常依賴於它。
　　武功暫時消失，仇恨與殺心也跟著萎縮，而那股情緒上的仇恨，最純粹的仇恨，竟然已經所剩無幾。
　　荷女離開之後，顧慎為仍然深陷在迷茫惶惑的沼澤中，不能自拔，千方百計想要重新激起心中的仇恨，卻總是半途而廢，直到上官如按約而至，給他帶來壹件禮物。
　　“這是幾年前八哥送給我的，我特別喜歡，壹直珍藏著，正好妳會用劍，就……送給妳吧。”上官如有點戀戀不舍地將壹柄短劍遞給歡奴。
　　顧慎為接到手中，拔出來看了壹眼，“是把好劍，可是我沒什麽回送給妳的。”
　　“沒準妳也可以送我壹柄劍，刻上名字什麽的？”上官如擠擠眼睛，哈哈大笑。
　　顧慎為也跟著笑了，心裏卻像挨了狠狠的壹刀，流出的不是鮮血，而是火山噴發似的仇恨，他以為早被時間沖刷腐蝕的深仇大恨，突然之間就冒了出來，猙獰狂躁，壹點不比當初弱小。
　　不管背後的雇主是誰，金鵬堡都是滅門的仇人，上官如沒傷害過他嗎？兩只大鵬鳥就是被她出賣的。
　　顧慎為緊緊握著劍，憐憫與惶惑如秋風掃落葉壹般瑟瑟發抖地退去，說了實情？那是多麽可笑的想法，他要看著上官如練習錯誤的無道神功，直到她痛苦地死去。
　　這柄短劍是顧侖送給小兒子的禮物，當年留在書童身上，書童被當成顧家小少爺殺死之後，短劍就到了上官怒手中，又被轉送給妹妹上官如。
　　神意不讓殺手軟弱下去，鬼使神差地令上官如帶來他最熟悉不過的短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