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85章 埋葬

　　冬天的菩提園露出壹副破敗景象，從前這裏居住著數不盡的奴仆與孟氏子孫，任何時候都不失繁榮，如今只有壹位主人和二十幾名仆人，連園子裏的雪都掃不凈，再也無力對抗寒冬的侵襲。
　　孟明恕倍感淒涼，屋子裏擺放著三只炭盆，他還是覺得冰涼刺骨。
　　顧慎為進來時，他正在盯著紅燦燦的木炭發呆，幻想著蕭鳳釵的面容與身體，好壹會才發覺屋子裏多了壹個人，驀然擡頭，身子劇烈顫抖，“龍、龍王……怎麽是妳？”
　　“嗯，是我，東西找到了？”
　　孟明恕目瞪口呆，他找到了與衛嵩有關的文書，只是沒想到龍王竟然會親自來取，直到他匆忙地將包裹交出去，才幡然醒悟，包裹裏面的東西可能很重要，但已來不及奪回，他只能說：“我去過老宅了，孟夫人……很少回石堡，幾個月沒見過獨步王，我實在問不出什麽，龍王再給我壹些時間。”
　　“不著急，慢慢來，妳只要記得這件事就好。”
　　“記得，我牢牢記得。”
　　顧慎為就著燈光簡單翻了翻包裹裏的紙張，將明顯無意義的文書扔進火盆裏，只留下三十幾張，重新包好，收進懷中，“很好。”他說。
　　“龍王，別怪我多嘴，我想知道我家的錢……”
　　沒等疑問出口，龍王已經消失，孟明恕揉揉雙眼，發現身邊的包裹已經不在，終於確定剛才的壹幕不是幻覺。
　　他覺得更冷了。
　　正如蕭鳳釵所料，孟明恕的確已到崩潰邊緣，或許已經超過了壹點，顧慎為敢肯定，在提到孟夫人的時候，這位二公子撒謊了。
　　不過顧慎為的確不著急，因為孟家的錢還在他手裏。
　　上官鴻等在菩提園外面，他沒有逃跑，臉上神色卻壹直未能恢復正常，仍對龍王不同尋常的信任感到驚恐。
　　“想好了嗎？”顧慎為問。
　　他想今晚就見到荷女，上官鴻先是矢口否認與荷女有聯系，可是很快就維持不住謊言，表示要考慮壹下，於是顧慎為帶著他先來北城。
　　只有他們兩個人，上官鴻若幹次回頭張望，都沒有發現隱藏的跟蹤者，守在園外的時候，他又在附近仔細勘察，最終確定龍王沒帶其他護衛。
　　上官鴻點點頭，“想好了，我可以帶妳去壹個地方，但是我不保證禦眾師就在那裏。”
　　這是上官鴻第壹次提及荷女，用的是“禦眾師”這個稱呼。
　　“妳加入曉月堂了？”顧慎為隨口問道。
　　上官鴻閉緊嘴巴，轉身進入幽深的街巷，這回他要走在前面，讓龍王跟隨在後。
　　殺手行進的路線與正常人不壹樣，壹部分是地面，更多的則是翻墻越房，上官鴻倒是沒有突發奇想，仍順原路回南城，只不過在百余步之後加入壹點自己的創意。
　　上官鴻從墻頭跳到地面，當龍王跟上來時，他手裏多了壹柄劍，在黑暗中悄無聲息地刺出。
　　他壹直都是空手，縱躍跳躥從未受到影響，壹點也不像是藏有兵器，因此第壹招確實起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他要用這壹劍結束自己與龍王的恩怨，龍王救過他、利用過他，也極度蔑視過他，最近壹段時間的重視彌補不了從前的欺辱。
　　每次見過龍王之後，上官鴻腦子裏都會浮現多年以前的壹幅畫面：他帶著唯壹的隨從從學堂回家，半路上被歡奴截住，猶豫不決地接受壹項交易。
　　上官鴻心中充滿悔恨，他相信，自己的悲慘命運就是在那壹刻發生重大改變的，他是主人，卻忘了主人的身份與該有的風度，竟然替壹名賤奴做事，由此每況愈下，慢慢自己變成了純粹的奴仆，龍王卻越走越高，好像他們的魂魄在那之後發生了交換。
　　如果時間能夠回溯，他會在歡奴臉上狠狠啐壹口，然後只說壹個字：“滾。”
　　遺憾的是，往日的錯誤無可更改，只能以更大的代價將其埋葬，這壹劍就是他的埋葬手段。
　　龍王不會知道我的武功有多強，上官鴻在制定計劃時壹遍遍鼓勵自己，龍王的蔑視根深蒂固，這就是他的最大漏洞，真正的殺手不會低估任何人。
　　上官鴻刺出這壹劍，以自己的性命和全部運氣、勇氣為賭註。
　　在顧慎為眼裏，上官鴻從來就不是聰明人，即使經過嚴格的訓練，也無法成為優秀殺手，或許這就是蔑視，卻很真實。
　　上官鴻還沒從墻頭跳下，顧慎為就已經猜到自己會遭遇偷襲，這名對手太急躁了，本應該走出更遠的距離才動手，而不是百步之內就發起攻擊。
　　不過這壹劍還是讓顧慎為吃了壹驚，他不驚訝於上官鴻手中突然冒出來的兵器，可劍法本身，竟然是他最熟悉不過的死人經。
　　殺氣驟然高漲，比不上荷女，卻也沒差太多。
　　死人經曾是兩個人的秘密，顧慎為沒想到荷女會將它傳授給別人。
　　上官鴻犯了壹個錯誤，他的死人經劍法還只在初級階段，幾次成功的暗殺給予他過高的信心，全然忽略了龍王是修煉這套劍法時間最久的人之壹。
　　死人經劍法有攻無守，最好的應對招式就是對攻。
　　顧慎為從墻頭跳下時直撲上官鴻胸前，與利劍擦身而過，壹掌將不成熟的刺客擊飛。
　　駐立街頭，顧慎為感到壹點失落，連在他與荷女之間最重要的那條線發生斷裂，他走到上官鴻身前，冷冷地看著他，右手緊握刀柄。
　　上官鴻渾身顫抖，牙齒打架，臉上卻露出猙獰的笑容，那是孤註壹擲導致慘敗之後的瘋狂，“呵呵，妳贏了，歡奴，贏的總是妳，倒黴的總是我，我真是笨蛋，還沒殺死上官飛，竟然就找龍王練手，呵呵，我真他媽的是個笨蛋。”
　　顧慎為松開刀柄，伸左手拽起上官鴻，右手順勢奪過他手中的劍。
　　壹柄又細又短的柔劍，算上劍柄也不到兩尺，握在手中，劍身自然下垂，非得有壹定的內功基礎，才能用好這樣的劍。
　　上官鴻的確費了不少心血，沒日沒夜地勤學苦練，壹有機會就來城內暗殺陌生的刀客，這是他在石堡裏從未付出過的努力。
　　“別那麽快認輸。”顧慎為將柔劍物歸原主。
　　上官鴻呆呆地接過自己的兵器，與此同時，壹股熱氣從龍王的掌心裏傳來，迅速驅散了體內的寒意，“妳……妳……龍王……”
　　歡奴又變成龍王，上官鴻輸光了運氣與勇氣，只剩下迷惑與驚恐的身軀，“龍王不殺我？”
　　“暫時不殺，我要妳帶我去見荷女。”
　　上官鴻恍然大悟，龍王不殺他不是出於心軟，而是因為自己還有用，“龍王現在可不是禦眾師的對手。”
　　“或許吧，所以妳盡可以放心大膽地帶我去見她。”
　　歡奴還是那麽驕傲，上官鴻心中怒意又起，將柔劍收好，占據多半個腰圍，方便他隨時拔出，“別怪我沒提醒龍王，曉月堂跟從前不壹樣了，高手很多。”
　　“這麽說曉月堂真的開始收男弟子了？”
　　上官鴻沈默片刻，“不，我們是得意樓弟子。”
　　顧慎為馬上想起另壹位獨臂人——野馬，原來荷女也成立了自己的外圍組織。
　　“得意樓為什麽要殺中原使節？”
　　龍王語氣說變就變，上官鴻嚇了壹跳，連連搖頭，“不……不是……得意樓沒殺中原使節……”
　　“妳腰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我……那是……我自己戳出的傷口。”上官鴻失去了保守秘密的意誌力，“禦眾師給我壹套神奇的功法……”
　　“七轉大還功。”
　　“沒錯，配合無道神功，能迅速提升功力，不過……它也讓我的氣血大幅增加，必須經常放血，還得吃禦眾師給我的丹藥。”
　　這就是七轉大還功對上官鴻的影響，沒有像木老頭那樣骨骼收縮，變化發生在身體內部，看上去不那麽可怕，卻有著致命的後果。
　　為了報仇，壹個人願意付出多大的代價啊，顧慎為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帶路。”
　　上官鴻乖乖走在前面，沒再使出花招，他已經明自己的劍法跟龍王相比還差得太遠，也正因為如此，那失敗的壹劍才沒有對他造成太大的傷害。
　　不出所料，上官鴻將龍王帶到了望城巷，璧玉城內外最古怪的壹條街，住滿了奇稀古怪的居民，壹多半是閹人，可能操持最低賤的行業，也可能是首屈壹指的能工巧匠。
　　顧慎為在這裏待過壹段時間，陷入到彭仙人和斟情秘要的迷霧當中，險些不能自拔。
　　夜晚最熱鬧的時候已經過去，望城巷也跟南城其它地方壹樣被寂靜占據，上官鴻指著粗陋的房門，“我本該三天之後來這裏拿藥，送藥的人可能是禦眾師，也可能不是，至於現在，我不知道裏面住著什麽人。”
　　“進去。”顧慎為命令道。
　　上官鴻深吸壹口氣，邁出兩步，輕輕壹推，房門先是發出吱的壹聲，隨後悄然讓開，似乎認出來者的身份。
　　與望城巷裏大部分房屋壹樣，進門就是屋子，中間沒有庭院，黑黢黢壹片，像壹張沒有牙齒的巨口，在等著獵物自動走進來。
　　顧慎為拔出刀，毫不猶豫地邁步進去。
　　上官鴻站在門口，對龍王的大膽與魯莽感到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