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99章 同鄉

　　聶增接到壹份請柬，上面列著壹串人名，他記得其中大部分，於是向軍師請假，前去赴宴。
　　中原勢力對西域來說就像是隨季節變化的潮汐，漲退有期，每次都會留下壹點痕跡，其中就包括分布東部諸國的兵屯。
　　兵屯裏早已沒有士兵，盛產農夫與刀客，聶增是兵屯子弟，邀他吃飯的人全是同鄉，有幾位還是在他之後離家闖蕩的。
　　聶增曾經怨恨過這些人，當他叔叔全家被龍王和鐵寒鋒殺死的時候，沒人站出來報仇，甚至沒人說點什麽，少年千裏迢迢跑來，也沒有得到多少幫助，同鄉們頂多告訴他兇手的姓名，然後告誡道：“算了吧，璧玉城就是這樣，從前他是殺手的時候就惹不起，現在當上龍王，更惹不起了。”
　　事隔幾年，逐漸成熟的聶增開始明白刀客的規則，理解了同鄉們當初看似怯懦的行為其實自有道理，在看慣無數仇殺之後，他自己也放棄了仇恨。
　　只有龍王那種人，才會將仇恨永遠固化在心中，他與璧玉城格格不入，甚至不能算是西域人。
　　不過聶增仍然敬佩龍王，他知道，心懷仇恨是多麽痛苦的壹件事，而龍王竟然堅持到現在，並且還將堅持下去。
　　聚會地點是壹家偏僻的酒館，十幾名同鄉圍上來，親昵地與聶增拍拍打打，其中還有壹位他小時候的玩伴。
　　“瞧，我也出來啦。”玩伴名叫喬官，興奮地舉起單刀給聶增看。
　　“沒見識的小子，才出來幾個月，就以為自己是知名刀客了。”壹名四十多歲的刀客笑著說，喬官是他的侄子，很受他的喜愛，“瞧瞧聶增，年齡差不多，跟人家壹比，妳不臉紅嗎？”
　　喬官臉不紅，站到聶增身邊，拍胸脯說：“我們是好兄弟，不分彼此，我替他高興還來不及，幹嘛臉紅？”
　　聶增卻有點臉紅，他真沒覺得自己有多出色，只不過是壹名普通的龍軍護衛而已，“二叔、喬官兒，妳們別吹捧我了，讓外人聽見笑話，今天不是喝酒嗎？來，酒量好才是真本事。”
　　同鄉們哄然叫好，擁著聶增進店，還沒落座就開始舉碗敬酒。
　　喬二是這壹小群人的領袖，他來璧玉城最早，別的不說，光是能活到現在就算是壹件了不起的成就，何況他還是壹條街上的小罩子，擁有穩定的收入來源，同村刀客來璧玉城闖蕩，沒有不拜會他的。
　　當然，他保護不了所有人，只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給予幫助，點點滴滴地積累人脈，如果這名刀客三年之後還沒死，他才會大力接交。
　　聶增的叔叔在璧玉城只生存了兩個月，因此與喬二關系壹般，聶增卻已經快滿三年，在同鄉眼裏已經大有價值。
　　聶增在北庭練出了好酒量，果然有壹副“真本事”，很快就與同鄉們重新混熟，喬官跟在他身邊，比對叔叔還親熱。
　　這是壹次隨意盡興的聚會，大家有的是共同語言，喬官帶來聶增父母親人的消息，說他們過得都不錯，喬二回憶往事，還記得聶增小時候許多淘氣的事，其他刀客則議論璧玉城裏的大事小情，向聶增打聽內幕，對他說的每壹句話都很當回事。
　　慢慢地，有人喝多告退，有人倒在桌子底下呼呼大睡，喬官發了酒瘋，拔刀出來在店裏大呼小叫，被叔叔壹巴掌扇倒，趴在地嘟囔了幾句，也睡著了。
　　最後，只剩下喬二與聶增，喬二連眼睛都紅了，神誌卻很清醒，拉著聶增的胳膊，流下幾滴眼淚，“壹看到妳啊，我就想起了妳叔叔聶青，唉，我心裏有愧啊。”
　　“過去的事情，還提它幹嘛？喬二叔替我叔叔全家收屍，聶增壹直記在心裏，此恩未報，我才是心中有愧之人。”
　　喬二瞥了壹眼張嘴睡覺的親侄子，嘆了口氣，“聶增，說實話，這兩年妳的變化可不小啊。”
　　“長大了，懂得事情多了，自然有變化。”
　　喬二點頭贊同，然後壓低聲音問：“妳還打算報仇嗎？”
　　“我叔叔自己選擇的生活，他得罪了人，人家雇刺客殺他，雖然死得冤，但我無仇可報。”
　　喬二再次點頭，“這就是璧玉城，來了就不能怨天怨地，得時刻防備著，壹個疏忽就會惹來殺身之禍，不過，璧玉城還有壹套規則。”
　　“嗯？”聶增終於明白喬二真是有話要說。
　　“強能淩弱，所謂報仇，就是向眾人展示我比妳強，好比龍王，他是聰明人，從來不急著殺死獨步王，穩紮穩打，壹直到實力比金鵬堡更強，才公開來璧玉城報仇。”
　　聶增笑了笑，“我是不可能比龍王更強了，所以只能放棄報仇。”
　　喬二的神情卻很嚴肅，這讓他紅通通的眼睛顯出幾分兇氣，“龍王也有失誤的時候，他當初要是帶著北庭騎兵壹鼓作氣攻下璧玉城，事情也就結了，可他非要討好中原，將大好局面拱手讓人，龍王現在只是看上去強大……”
　　聶增聽不下去了，起身說道：“二叔，今天只敘舊情，妳若是別有用意——酒喝得也差不多了，我還是告辭吧，下次再見，咱們當生意談。”
　　喬二急忙拉著聶增坐下，“怪我多嘴，我就只問壹句，妳真不想報仇了？”
　　“我說過，無仇可報。”
　　喬二等了壹會，發現聶增是認真的，於是不再多說，兩人默默地又喝了幾碗酒，喬二換了壹個話題：“聶增，妳年紀也不小了，想沒想過成家立業的事。”
　　“我才十六，談這個太早了吧？”聶增愕然道。
　　“妳才十六？也對，妳跟喬官兒年紀相仿，可是妳看著比他成熟多了。”喬二嘖嘖稱嘆。
　　聶增不只面帶風霜，行為也比喬官收斂得多，顯露出與年齡不相符的氣質，“草原風大雪大，我這是被凍成這副模樣。”
　　“哈哈。”喬二大笑，將剛剛的小尷尬置之腦後，“其實十六也不小了，早點成家沒什麽不好，妳爹娘也能更放心壹些。嗯，妳有沒有看中的姑娘？跟二叔說壹聲，我給妳提親去。”
　　聶增有點臉紅，“沒有沒有，二叔想得太多了。”
　　喬二又發出壹陣大笑，“年輕就是好啊，還能為女人心動，藏都藏不住，跟我說說是什麽樣的人？先說好了，別是哪家妓院的姑娘，就算我不在乎，妳爹娘也不能認。”
　　聶增臉更紅了，沒想到自己的心事如此明顯，端起酒碗，“喝酒喝酒，說這些無聊的事情幹嘛？”
　　喬二來了興致，按下聶增手中的酒碗，狡黠地說：“別介，這可不無聊，瞧妳的樣子，就知道那是壹位好姑娘，妳把她當成仙女了，是不是？”
　　聶增迷惑地看著喬二，“二叔，我當妳是親人，請妳有話直說，這麽拐彎抹角的，我可受不了。”
　　“嘿嘿，二叔我還是有點消息來源的，龍王身邊是不是有壹位姓鐵的小姑娘？眼珠是綠色的，美艷驚人。”
　　聶增不只是驚詫，還很警惕，喬二知道鐵玲瓏的存在並不稀奇，令人意外的是會將她跟聶增聯系在壹起。
　　“被我說中了吧？”喬二將聶增的沈默看成了害羞，“可惜了，這好的壹個姑娘，被龍王捷足先登了。”
　　聶增眼中閃過壹絲殺氣，瞬間，他更像是殺手，而不是普通刀客，喬二覺得自己發現了聶增的軟肋，竟然沒有註意到他的變化，繼續說道：“龍王好色，他身邊的女人沒壹個能逃過，什麽香積之國的女兵，說白了不就是給龍王準備的妻妾嘛，鐵玲瓏……”
　　鐵玲瓏的名字從喬二嘴裏說出來，令聶增倍感憤怒，站起身，在喬二腦後擊了壹拳。
　　喬二喝了不少酒，倒在桌上暈了過去。
　　聶增握住刀柄，猶豫片刻，擡頭看見酒店夥計慌張的目光，於是松開手，邁步離去。
　　回到護軍府已是深夜，聶增想見龍王又不想見，壹個人在院子裏轉悠，直到頭頂傳來壹個聲音，“妳再晃來晃去，我可要出手了。”
　　聶增擡起頭，看著屋頂上伏著的鐵玲瓏，努力尋找那雙綠眼睛，卻壹無所得，他也喝多了，否則絕不會問出這樣的話，“妳跟龍王……”
　　鐵玲瓏微微擡頭，月光在她眼中壹閃，還是沒有亮出綠色，“少管閑事……是又怎麽樣？我自願的。”
　　聶增呆呆地站了壹會，轉身回自己房間。
　　鐵玲瓏有點後悔，龍王說過要保密，可那是針對初南屏，與聶增無關，她再次潛伏，心想聶增就不該多嘴多舌地詢問。
　　聶增壹夜未睡，天快亮的時候前去求見龍王。
　　“有人背叛龍王。”聶增說，將自己的行為看作壹種義務與責任。
　　“是嗎？”
　　龍王好像壹點也不意外，聶增也很平靜，“而且是龍王身邊非常親近的人，他知道許多普通將士無法了解的事情，比如……比如鐵玲瓏跟龍王的事。”
　　顧慎為盯著聶增，心裏想的卻是張楫，那位教書先生正在實踐“謀士即殺手，收買即狹刀”的道理，幾乎是毫不掩飾地大肆拉攏龍王的親信。
　　差不多每個人都來向龍王道出真相，可早在聶增做出提醒之前，顧慎為就知道，背叛已經發生了，就在這些向他表露忠心的人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