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96章 早慧

　　舒利圖十二歲，比同齡人瘦弱許多，腦袋因此顯得很大，嵌著兩只早熟的眼睛，很多時候，這種深思與探究的目光不會得大人的喜愛。
　　按照北庭的標準，他是壹名無用的兒童，如果不是出身於王族，很可能早就被拋棄在荒野之中，成為壹小堆白骨。
　　他剛出生時還是壹名正常的兒童，滿月那天曾經在老汗王懷裏咯咯歡笑，惹來壹片贊揚，得到“早慧”的贊譽。作為環繞在老汗王身邊的無數句諂媚話之壹，這兩個字難得地恰如其分。
　　舒利圖說話、走路都比別的孩子早，但是三歲時的壹場大病改變了他的命運。
　　那場莫名的疾病流傳甚廣，草原上許多人因此喪命，舒利圖的生母就是其中之壹。他捱了過來，體質卻壹落千丈，當同齡孩子開始騎上小馬玩弄弓箭的時候，他卻裹著厚厚的毯子，躺在保姆懷裏，成為壹個笑柄。
　　彼時的日影王是他的爺爺，老王關註著孫子的成長，每次見面時的臉色卻越來越陰冷。數年之後，舒利圖長到八歲，老王終於忍耐不住，將孫子從保姆和毯子的溫暖窩中拎出來，大步走出帳篷，扔到最近的壹匹馬背上，說：“證明妳有汗王血脈，我跟妳父親都丟不起這個人。”
　　舒利圖平生第壹次坐在馬背上，戰戰兢兢，只覺得寒意陣陣襲來，扭頭向保姆和父親望去，這兩個平時最寵愛他的人，此時壹個抹淚壹個垂頭，誰也不敢為他說句話。
　　八歲的孩子突然領悟，自己正處於生死關頭，這副瘦弱的身軀能否繼續存在下去，取決於跨下的這匹馬和嚴厲的祖父。
　　舒利圖從那時起就知道哭泣與求饒沒有用處，所以他努力直起身子，模仿騎士的樣子，輕輕抖動韁繩。
　　馬匹躥出的壹剎那，他摔了下來，渾身酸痛，頭暈目眩，隱隱聽到保姆的哭聲和祖父的呵斥，沒有父親的聲音。
　　王孫接下來的表現算不上驚艷，但是保住了性命，他不停地追趕馬匹，不停地被摔下來，足足用了壹個時辰，終於騎著馬兜了壹圈，回到爺爺身前。
　　老日影王依然面帶冰霜，沒有指責也沒有誇贊，哼了壹聲，大步離去，算是承認這個孫子有資格活下去。
　　舒利圖永遠記得那壹天，晝夜循環，當時的場景在記憶中卻越來越清晰，每當他從噩夢中驚醒，第壹件事都是告誡自己：妳得小心，別人活著是為了奮鬥，妳的奮鬥是為了活著。
　　他學會了騎馬，甚至能拉開壹般的弓弦，擺脫了對保姆的依賴，但是仍然搖搖晃晃地追在同齡人後面，身後就是收割者的鐮刀。
　　父親從中原與西域請來了多名學者，舒利圖的聰慧無可抑制地爆發，儒生、和尚、道士、神秘教徒，都對這個孩子贊不絕口，離開的時候卻又遺憾地搖頭：得小王孫生錯了地方，在尚武成風的北庭，他即使學冠天下也沒有施展余地。
　　老日影王對此就很不滿意，壹名軟弱的孫子已經夠了，要是再變成書呆子，自己顏面何存？
　　學者都被攆走了，兩年的學習生涯在舒利圖身上留下明顯的印記，他的目光就是那時起多了壹份驅散不開的沈思與探究。
　　同壹年，王孫的命運再次發生轉變。
　　舒利圖的母親是日逐王的女兒，據說日逐王曾經跟老汗王輪流抱過嬰兒時的他，可奇怪的是，他模糊記得胸膛硬板板的曾祖，對名聲顯赫、做事張揚的外公卻沒有任何印象。
　　日逐王像觀賞外邦動物壹樣盯著外孫，目光冰冷，中間只有片刻柔和，說了壹句，“妳長得很像妳母親。”
　　日逐王走了，此後每隔壹段時間會來壹趟，講述乃杭族的歷史與勢力，傳授為王之道，偶爾也會閑聊兩句，比祖父要更親切壹點。
　　沒人透露任何信息，日逐王更不會向壹個孩子說真話，可舒利圖很快就明白了自己的地位，有壹天，他問父親：“祖父和外公是不是要立我當汗王？”
　　父親大吃壹驚，用手捂住他的嘴，驚恐地四處張望，確定左右無人之後才生氣地問：“誰告訴妳樣的話？”
　　“沒人，事實明擺著。”十歲的舒利圖冷靜得不像壹個孩子。
　　父親盯著他看了好壹會，突然嘆了口氣，“妳會是壹名好汗王，但是記住，永遠不要再說這種話，尤其是在爺爺和外公面前。”
　　舒利圖當然明白事情的嚴重性，他只是想知道自己的性命是不是多了壹道保障。
　　這道保障持續了兩年，舒利圖眼見兩位老王的事業順利進行，自己則做好了當傀儡的準備，最近壹年來，日逐王甚至偶爾顯露出對這名外孫的喜愛，這讓他心裏生出壹點希望，當外公不再需要傀儡的時候，或許會在草原上留給自己壹片生存之地。
　　這個炎熱的夏天，夢想毀滅得如此徹底與突然，舒利圖花了壹個晚上才想明白：龍庭的運作發生了意外，由諸王支撐的權力穹頂，只有在外力的打擊下才會破損得如此嚴重。
　　他想將自己的想法跟父親也就是新任日影王交流，卻壹直沒有得到機會，突然間死訊傳來，他成為最新壹任日影王，而壹名從來不在計劃中的男子將闖入他的生活，外力由此近在眼前。
　　舒利圖早就聽說過龍王的名字，他心裏還剩下壹點孩童的好奇，殺人如麻、百難不死、吃人魔鳥，這些詞匯留給他深刻印象，他幻想過親眼見識這位西域的魔頭，卻從來沒想到有壹天自己會受其控制。
　　父親的死訊是壹名白白胖胖的軍師帶來的，舒利圖與其沒有太多溝通，但是馬上體會到了什麽叫做“控制”。
　　方聞是立刻接管了全部的文書與印章，任命自己為新王的臨時監護人，召集百夫長以上的軍官，向他們說明眼下的形勢，聲稱日影王臨死前將孤兒托付給龍王。
　　直到此時，舒利圖才見到父親留給他的匕首。
　　軍官們沈默不語，他們已經聽說近侍軍的巨變，對本族八千名士兵卻充滿信心，於是壹起看著小主人，等他的反應，只要壹句暗示，他們就會將白胖子剁成肉醬。
　　舒利圖接過匕首，凝視半晌，部分軍官的手甚至摸向了刀柄，他才擡起頭，鄭重地說：“這是父親的遺物，方先生所言屬實，從今以後，龍王將是我的監護人。”
　　小王孫的鎮定令方聞是刮目相看，他已經做好必要時劫持人質的準備，為此帶來上官飛和離曼等十幾名近侍軍軍官。
　　舒利圖不是特別明白父親的意思，這柄匕首的確具有特殊意義，是父母當年的定親之物，壹般人不會知道，外族人更是無從得知，方聞是交給他，必然表示父親真的很信任龍王。
　　可他很少聽父親提起這個魔頭，日影王壹族也並非孤苦無依，還有很多勢力強大的至親，可父親偏偏選擇了陌生的龍王。
　　顧慎為將日影王臨死前的舉動理解為托孤，壹點也不覺得這是欺騙，如果日影王想將孤兒托付給別人，就應該要求龍王將匕首交給這個人，而不是直接指定舒利圖。
　　顧慎為早就從小閼氏那裏聽說日逐王選定的傀儡是日影王之孫，從那時起他就對這名十二歲的孩子感興趣，只是沒想到兩人這麽快就被捆綁在壹起。
　　日影王本不該死，顧慎為真心希望能與他繼續結盟，可壹支冷箭帶給他壹位新盟友。
　　顧慎為對此還沒有想得太多，在離曼和阿哲巴獻刀效忠之後，壹百余名近侍軍軍官願意追隨龍王，另外五十多人告辭，信誓旦旦地保證將來會報恩。
　　拉攏這批軍官會有什麽結果，顧慎為尚不明確，他命令方聞是去東面接管日影王的軍隊，自己則率領其他軍官疾速返回西邊的營地。
　　上官如跑在了所有人與噩耗前面，壹路上她已經想好了計劃，沒有直接回龍軍營地調集香積之國的女兵，而是直奔不遠處的小閼氏營地。
　　小閼氏手下有八九千名只忠於她壹個人的騎兵，她雖然遭到軟禁，卻沒有生命危險，托賽還要利用到她，軟禁只是防止她向龍王泄露消息。
　　聽說托賽已死、近侍軍亂戰在即，小閼氏明白壹面盾牌倒掉了，馬上展開行動，借口探望羅寧茶以擺脫軟禁，召集自己的軍隊，布陣之後公開向日耀王將士宣布托賽的死訊。
　　上官如這時已經回到龍軍營地，女兵們立刻進入備戰狀態，反而將托賽的營地包圍，要求對方立刻交出被“請”至此處的鞠王後等人。
　　顧慎為趕回的時候，危機剛剛解除，越來越多的消息傳來，日耀王的部下終於相信王爺已死，願意放下武器並交出鞠王後，但是不肯投降。
　　向女人和外族人投降，這對北庭騎兵來說是不可想象的羞辱。
　　“托賽還有幾個兄弟活得好好的，正在爭奪王位。”小閼氏見到龍王之後立刻提出建議，“這回得找壹位聽話點的。”
　　顧慎為已經找好了壹位優秀的傀儡，如果壹切順利，他希望能在舒利圖身上施加更多的頭銜。
　　他還沒來得及猜測這名十二歲王孫的心事與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