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宴火（七）

　　冷不丁壹個人從草叢中鉆出來喊冤，焦熙楞了楞，壹頭霧水地回頭找人。
　　負責醫院中壹應庶務雜事的副院長就跟在後面，顛顛地上前來，“回大府的話，這就是個騙子。此人今天在外面路口那邊打了和劑局的招牌，哄騙病患家人買什麽避瘟丹。後來就被前面的守衛抓起來押到這裏來了。”他看了看焦熙，壹副不解的樣子，“方才下吏報予院長，還是院長下令將他先看押起來，說等晚上送去府衙。”
　　“哦，是了。”焦熙想起來了，對黃裳道，“下官想著這也不是衙門，就讓人先押起來，本想等晚壹點府裏送東西來，壹並帶回府衙裏去審問明白，沒想到就沖撞了大府。”他又對副手道，“我是叫妳們押起來，不是叫妳們丟在院中，還綁得這麽緊，萬壹中暑，血脈不通，這不就是壹條人命嗎？”
　　副院長壹副苦臉就上來了，委委屈屈的，不敢反駁的模樣。
　　“已經夠仁心了，抓到騙子不打壹頓，還放在樹蔭底下避暑，這是罪囚，不是哪家的大官人。”黃裳道，毫不意外在副院長臉上發現壹絲欣喜。
　　“也不能咬定是在騙。”焦熙慢慢地說，“他賣的避瘟丹，古方中有同名藥劑，最新版《和劑局方》上則沒有記錄。據其自稱是祖傳秘方，沒有經過實驗，下官也不能妄說無效。”
　　焦熙說得很鄭重，自然學會真正的研究性成員或多或少都有把話說得周全，不輕易下結論的毛病，而黃裳只是在暗嘆這位醫官實在是老實過頭了，等此間事了，不知要背多少罪過去，卻沒有焦熙這等寫論文的心態。法官斷案，抓住壹點破綻就夠了，“但假借和劑局之名是有的？”
　　焦熙看了看地上的招牌，點頭，“應該是。”
　　黃裳撫掌失笑：“那不就是騙子嗎？”
　　厚生司下屬的惠民和劑局，專門制作成藥，發賣各類丸散丹膏。由於貨真價實，且價格實惠，頗得京師百姓喜愛。不論是舊有的至寶丹、大順散，還是新出的萬金油、十滴水，都是暢銷天下的名藥。
　　而和劑局中所有的成藥，藥品名錄全部都出自於經過太醫局考訂認證的《太平惠民和劑局方》壹書。此書三年壹修訂，如果有人發賣在最新版本上都找不到的和劑局方劑，還敢打著和劑局的招牌，那只有壹種可能，就是假藥。
　　黃裳壹瞥男子，冷笑道，“膽子倒是大，等著流放吧。”
　　焦熙不忍，“流放？是不是要遠流西域？”
　　黃裳道，“看他騙了多少了，多了就西域，少了去雲南。看報的話，應該知道，前段時間那個被斬立決的騙子。”
　　如今在京城裏亂竄的騙子不少。其中有很多是針對剛剛上京討生活的外地人，不是裝老鄉說介紹工作，就是介紹財路，商人也好，鄉民也好，上當受騙的為數不少，開封府最近才特地調兵遣將，針對性地抓了壹批，順帶還起出了幾個冒充官員、冒充禦醫的案子，前面的七八十人都是流放雲南，後面冒充禦醫、官員的主犯，開封府開正堂公審之後，皆斬首棄市，從犯也遠流西域。
　　“冤枉啊！”
　　方才聽見焦熙幫忙說好話，就變得安靜起來的男子，壹聽到要流放西域，明白自己即將面臨的遭遇，頓時就急了，冤枉聲猛地就提高了幾倍，院墻外大樹上撲楞楞地驚起了幾只避暑的烏鴉，呱呱呱地叫著。
　　黃裳的兩個親隨撲了上去，想捂住嘴將他拖走，他卻像青蟲壹樣在地上扭著，兩個人都沒按住他，這下又跑上去兩名親隨，四人壹用力，方才按定了。
　　焦熙心中更是不忍，“這，這是不是太重了點。”
　　黃裳他越發覺得這位院長當真有意思，對騙子都心慈手軟，這解剖學的課程怎麽過的？反問道，“假藥吃死人怎麽辦？”
　　“還沒……”焦熙的話還沒說完，拼命甩開嘴上束縛的男子大叫起來，“小人的藥不是吃的，不是吃的啊！”
　　黃裳饒有興味地問道，“不是內用，那是外敷嘍？”
　　男子用力來回擺著頭，“小人的避瘟丹是點來燒的，燒壹次能避三天瘟疫。”
　　“點煙殺菌？”黃裳聽了就沒了興趣。
　　消毒的手段，厚生司的醫師，還有自然學會的研究者們，提出了不知多少，煙熏也是其中壹條。但諸多手法對比下來，煙熏的效果最差，也最影響日常生活，比起石灰水和膽礬水都差得多。還不用說處於實驗室中的那些名稱佶屈聱牙的新種化合物。
　　“小人的避瘟丹，用三十余種名藥為主材，合以棗肉……”
　　“棗肉？”焦熙神色壹動，“棗肉合劑的避瘟丹方宮裏就有，是蒼術、白術、黃連為主藥吧？我記得整張方子的確有十幾二十味。”他略帶憐憫地看著男子臉色突變，“但這張方子經過太醫局驗證，其實並無多少效用，要消毒殺菌，石灰水就夠了，要驅毒蟲，艾草更加有效，妳家的方子早已經過時。”
　　男子抗聲爭辯：“小人這是家傳古方。”
　　焦熙搖著頭，“被確證無驗的古方、偏方多了，韓相公奉旨編訂的《本草綱目》用了二十年，全天下搜集來的藥方數以萬計，壹份份都驗證過，被確認無效的方子有壹多半，《和劑局方》裏的藥方，都是從中挑選出來有神效的。”
　　“要不然怎麽用了二十年。”黃裳道。
　　韓岡主編的《本草綱目》比起司馬光用了十七年的《資治通鑒》都久了，而且現在還沒編好，完本之年遙遙無期。但《本草綱目》編修局出版的醫經藥典總有十幾份了，《和劑局方》是其中壹部，醫學中的諸多教材，比如《人體解剖》，《內科》、《外科》、《傳染病》之類的醫書也都是編修局中所出。
　　如果不是為了求全責備，早就可以整合壹下就交差了。世人對此，也只能贊壹句韓相公治學嚴謹，《本草綱目》編修局中傳出話也說韓岡是治之已精，而益求其精也。
　　以韓岡在醫藥上的名氣，搬出來之後什麽家傳古方都擋不住，男子哪敢再強辯，連連告饒，“知府相公明察，小人當真不是要騙人啊……”
　　“從韓相公創立厚生司開始。”黃裳娓娓而談，“保赤局給小兒種痘數以億計，各地醫院醫治百姓年年上百萬，和劑局更是制藥惠民，上上下下二十年辛勞才得到了天下人的信重。”
　　要說在京百司之中，最富的是哪個衙門，那只能是鐵路總局，軍器監和將作監都只能爭壹爭第二名，但要是算名聲最好，則只有厚生司。醫院、保赤局、惠民和劑局，都是朝廷體貼百姓設立的機構，全都歸屬於厚生司門下，自然受到百姓們的愛戴。
　　焦熙聽得心中火熱，他這等醫官能得世人敬重，還不是因為二十年來為世人做出的無數功績。
　　黃裳寒下臉，聲音轉冷，“但妳打著和劑局的招牌賣藥，當買下的藥物無用，世人罵起韓相公，妳敢說妳沒罪？假借和劑局之名就是天大的罪過！敗壞了厚生司、和劑局的名聲，更是罪無可綰！”他狠狠壹揮手，“拖出去！”
　　男子被橫拖豎拽地弄出去了，這壹回他不敢再掙紮，焦熙目送著他，回頭向黃裳鄭重壹禮，“大府，下官知錯了。”
　　黃裳點了點頭，這焦院長也不算太笨，知道自己是在對誰說話。
　　“無妨，無妨，明白就好。”黃裳和聲道，“說起來現在賣這避瘟丹，也算是趕上了好時候。可惜這個騙子太蠢了，跑到醫院來行騙。此處病患多半家貧，真要想把丹藥賣出去，得去找那種不惜財、只惜命的富戶。”
　　避瘟丹壹枚百文，就是賣給富貴人家，人家家裏錢多，只在乎不得病，對多花點冤枉錢並不是那麽在意。壹旦家中有人得病，或許知道這是騙人的，但萬壹有用呢？抓住了這個萬壹，那就財源滾滾了。
　　可惜這個騙子全無頭腦，也不知從哪裏聽到了新生醫院的消息，竟往這醫院來推銷，黃裳似有憐憫地搖了搖頭：“利令智昏啊。”心中打定主意，等回去就找人將這件事登報，之後案件審理過程也要跟進報道，於公於私都有好處。
　　“罷了。”黃裳又對焦熙道，“耽擱了這麽久，還是去病房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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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天稍晚的時候，黃裳已從城外的新生醫院回來，風塵仆仆地來到韓岡的面前。
　　韓岡親手給黃裳倒了壹杯涼湯：“二聖廟那邊情況怎麽樣？”
　　新生醫院每天的上報，韓岡都有看，病亡人數、日常消耗之類的數據，他說不定比走馬觀花的黃裳還要清楚。不過黃裳作為壹府之尊，看事情的角度肯定是要比醫院中人高上壹個層面。
　　“這幾日，新生醫院裏病亡的病患只有十余人，大部分送進去的病人，現在病情都已經控制住了。”
　　韓岡笑到：“聽起來做得還不錯。”
　　黃裳直言道，“不過以裳觀之，焦熙是個好醫生，卻不適合當院長。”
　　“哦？”韓岡壹瞥黃裳，“是嗎？”
　　黃裳點點頭，“性子太直，心腸太軟，下面的人都不服他。”
　　韓岡莫名地笑了笑，“我讓厚生司找個合適的人，只把他給推出來了。”
　　黃裳冷聲，“偌大的壹個厚生司，連個有擔當的都找不到。”
　　“官中的衙門嘛。”韓岡微微苦笑，官僚主義，就是聖賢都沒辦法，“成立的時間久了，就會變成這樣。上來的想保住位置，把下面有雄心有棱角的都壓制住了，提起來的都是些循吏，每天想著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早就失去了銳氣……也是許多人去了河北河東，不然還是能挑出壹兩個。”
　　“說起河北河東的事，開封街上還真看不出來。”黃裳知道壞了韓岡的心情，忙換了個話題，“現在街上安安穩穩的，看球的看球，賭馬的賭馬，喝酒看戲，根本看不出來就要打仗，壹點也沒兵荒馬亂的樣子。”
　　黃裳在京師大街上走了壹天，完全看不出千裏之外，敵國數十萬兵馬正集結在邊境上，戰爭已迫在眉睫。也許茶樓酒鋪中是聊天時的焦點，但那種大敵入寇的慌亂感，在京城的街頭巷尾卻完全看不到。
　　黃裳當真是把準了韓岡的脈，韓岡聽了，就揚起眉，笑道，“球照踢，馬照跑，就該如此。”
　　“因為開封士民相信官軍肯定能驅逐北虜，讓偽主無功而返。”
　　韓岡沈聲，“百姓信任朝廷，我們也不能辜負。”
　　黃裳鄭重回道，“下官的想法與相公相同，決不能辜負天下士民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