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三章 赳赳鐵騎寒賊膽（中）

　　三更時分，萬籟俱寂，而書房中仍燃著幽幽燭火。陳舉猶未入眠，正與劉顯隔案對坐。桌上擺著的兩盞尤冒著滾滾熱氣的紫蘇和氣飲，清淡悠然的香藥味隨著蒸汽彌散在書房中。宋人喜飲茶，更喜歡名為飲子的藥湯。陳舉便最喜的便是在入夜後，喝上壹盞濃濃的紫蘇飲，視天候的變化增減湯中的輔料，用以滋補養身，近五十的年紀，還能有著壹頭黑發，也都是日常調養得宜之故。
　　“都安排好了？”陳舉鄭重其事地問著劉顯，慈眉善目的壹張臉透著陰狠。上壹次他這般謹慎計劃，是六年前要對付壹個進士出身的主簿，再上壹次，則是十壹年前的成紀知縣，如今他要害的是壹個什麽都沒有的窮措大，但陳舉的表情，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卻比對上兩個進士還要緊張三分。
　　“押司放心！今次讓薛廿八和董超跟著韓三去。他們兩個都是武藝高強，又對押司妳忠心耿耿。壹路兩百裏，總能找到機會料理了他。”說罷，劉顯謙卑地看著陳舉，“不知押司意下如何？”
　　陳舉舉著碗喝了壹口滾熱的紫蘇飲，挑起眼問道：“沒了？”
　　劉顯楞了壹下，小聲問道：“……難道押司覺得薛廿八和董超兩人對付不了韓三？”
　　“對付韓三？”陳舉帶著疑問的口氣慢慢說著。臉色猛然突變，甩手用力壹砸，哐當壹聲，紫蘇飲在空中潑灑開，天青色的薄胎瓷碗在地上碎成了千百片，劉顯從椅上被嚇得跳了起來。
　　“妳還敢小瞧韓岡？！”陳舉眉頭纏繞壹股子戾氣，指著劉顯的鼻子厲聲罵道：“看看妳前面支的招，那猴崽子上當了沒有？！他比鬼都精！兩人頂個屁用，他能讓王五、王九幫他殺劉三，難道就不能收服薛廿八和董超？！”
　　劉顯被罵得擡不起頭來。今天白天讓陳舉跟韓岡示好，就是他這個狗腿軍師出的主意。只要韓岡敢為自己申訴，少不了被打上十幾記殺威棒。以剛病愈的那個癆病鬼的身子骨，三五棒也就死了。能把韓岡打死在縣衙中，日後誰還敢捋陳押司的虎須？沒想到韓岡卻壹口應承了下來，什麽伎倆都沒用了，總不能這樣還打，韓措大也是有後臺的。
　　陳舉罵了半天才停，厭憎看著百無壹用的戶曹書辦，也不指望他的主意了，道：“末星部那裏派人去知會壹聲，讓他們動手。韓岡這壹隊才三十多人，末星部應該能對付得了。”
　　劉顯有些遲疑：“攔道劫路……末星部怕是不敢動官中的財貨！”
　　“那他們今年冬天就給我凍著。壹滴酒、壹匹布、壹兩棉花都別想從我這裏買到！”陳舉賺錢可不僅僅靠著魚肉鄉裏，他家的商號暗地裏掌控了好幾家蕃部的交易權，這才是他隨隨便便就能拿出幾萬貫的主因。他冷哼了壹聲：“前年他們能做下，今年難道就不能做了？”
　　“知道了！”劉顯低聲應下。秦州的蕃部多有靠劫道來賺外快的，雖然很少有部族敢動官貨，但商旅被劫的不在少數，末星部也不例外。但官貨和私貨有時不壹定能分得清，就像末星部，他們前年就誤劫了軍資，惹起了好大壹通亂子來，是因為沒有留下活口才逃過了追查。只是沒能逃過陳舉的眼睛，成了他捏在手中的把柄。
　　陳舉屈指叩了叩桌子，兇厲之色在眼中閃過，光是壹個末星部他並不覺得有多保險，兔子還有蹬鷹的時候，獅子搏兔也不是十拿九穩：“再送封信去甘谷，跟管庫的齊獨眼說壹聲。萬壹末星部縮了卵，我們還有後手。”
　　壹般來說，押運糧秣軍資中最讓衙前們頭疼的，不是艱險曲折的道路，而是抵達目的地後，接收點驗押運物資的監庫官吏。如果說從秦州到甘谷在崇山峻嶺中穿梭的四日行程，有如潼關之險、蜀道之難，那甘谷城的監理庫帳的管勾官齊獨眼就如黃泉前的鬼門關壹般。
　　多少衙前押運了糧秣軍資抵達甘谷之後，都要在齊獨眼手中被血淋淋的剝上壹層皮去，如果老老實實交錢免災，那也就罷了，若是推三阻四，少不得要吃幾頓殺威棒。陳舉跟齊獨眼交情匪淺，狼狽為奸的事情沒有少做過，請他出手對付韓岡，也就是壹句話的事。
　　“齊獨眼太貪了，不大出血根本使喚不動他。”劉顯替陳舉心疼著錢鈔，齊獨眼之貪，名震秦鳳，若不是他買來的後臺牢靠，早就被彈劾下去，要請他出手，不是百來貫就能打發的。“可今次又不是壹定要他出手，末星部的那壹關韓岡根本過不去，只是為防不測才要勞動到他。”
　　“這筆錢省不得，寧可到最後成了畫蛇添足，也不能讓韓岡逃出生天去！”
　　如今的局勢，陳舉不會吝惜家產，雖然他能把韓岡弄去押運軍資，但他的身家、他的弱點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只有始作俑者的韓岡死了，表面上跟自己毫無瓜葛的死了，才能讓那些隱藏在黑暗中的猛獸們，收回他們的貪婪目光。
　　韓岡必須死！
　　……
　　兩天後，熙寧二年十月廿八，天上鉛雲密布，空中寒風凜冽，今年冬天的第壹場雪眼見著就要落下，無論從天氣還是黃歷來說，都是不宜出行的時候。但韓岡卻沒有按照歷書自由行動的權力。
　　從縣衙拿到通關文書，再查收了押運的銀絹酒水和載貨的車輛，韓岡跟趕來送行的韓千六依依道別。而韓岡的母親韓阿李，已經帶著小丫頭在城外等著，等韓千六送走了兒子後，就壹起去投靠韓岡在鳳翔府做都頭的舅舅，過了年後再回來。
　　韓岡的外公過去也是個都頭，好水川壹戰，宋將任福及其麾下全軍覆沒後，他曾被緊急調往籠竿城駐守。與被同時征發到籠竿城的韓岡祖父結識，最後將女兒許配給韓千六做媳婦。有韓岡的舅舅這位兩代在軍中的老軍頭保護，至少安全上不用擔心。
　　目送韓千六離城，韓岡開始了自己衙前生涯的第二項差事。
　　隨行的有三十七名趕著騾車的民夫，他們都是鄉裏的三等和四等戶，服的是夫役，與韓岡服的衙前役類型不同，但同樣的辛苦和危險。除此之外，還有兩名跟韓岡壹起來押運軍資的長行——軍中的普通士兵都喚作長行——壹個姓薛，族中排行二十八，人稱薛廿八，壹個大名喚作董超，都是常年在縣衙中跑腿的角色。不過以韓岡看來，這兩名軍漢都是從骨子裏透著陰狠兇戾的人物，絕不是好相與的。
　　“夜裏睡覺要小心了，要不幹脆先下手為強。”韓岡心裏盤算著，到底哪壹種策略更安穩壹些。他心中已是喊打喊殺，視線中也不免帶上了壹點殺意，如刀壹般在兩人的臉上劃著，反倒將薛廿八和董超看得渾身不自在，最後忍無可忍，狠狠地瞪了回來。
　　“還是殺了吧！”經過了那壹夜，韓岡早不把人命放在眼裏。只要覺得有必要，殺殺人放放火也沒什麽不敢做的。而他也不缺暗地裏害人的手段，摸了摸藏在懷中的壹個小包，不得不說，軍器庫真是個好地方，什麽東西都有。
　　繳送甘谷的軍資已經如數捆紮上騾車，銀絹和酒水都不是占地方的東西，這些個騾車運載的數量，足以讓駐紮在甘谷城裏的三四千名官兵快活地過到臘月中。三十七名民夫俯首帖耳地站在車子旁邊。韓岡壹頭頭牲畜、壹輛輛車子親自檢查過，確認騾子是否健康，車子上的東西是否都紮得足夠結實。吳衍答應派來的人到現在還沒到，韓岡費盡腦汁地想要再拖壹些時間。
　　“韓秀才，該上路了。”董超不耐煩地催促著韓岡，薛廿八在旁拿著水火棍乓乓地搗著地面，也是等不及的樣子。他們知道韓岡是在磨時間，等下去說不定事情會有什麽變局。
　　可韓岡是壹行的頭領，要上路，須得等待他的命令，韓岡不肯動，他們還能架著他走？——在城中，還做不得這等事。當然，若是路上軍資有所折損，罪名也是韓岡擔著，得照數描賠。衙前役最苦的地方其實就在這裏，因此而破家蕩產的數不勝數。
　　“上妳娘的路！”韓岡心中暗罵，沒好氣地回頭看了兩人壹眼：“磨刀不誤砍柴工，妳們急什麽？”
　　等壹切檢驗完畢，已經過去了壹個多時辰。韓岡擡頭看了看天色，天上的陰雲越發的厚重起來，再不走，怕是到了半路上就要冒雪前進了。
　　“韓秀才，這下該走了罷。”
　　韓岡慢慢地拖時間，董超、薛廿八和壹眾民夫早就不耐煩地坐下來等著。見韓岡終於將最後壹輛車檢查好，兩人站起身又壹次催促著。
　　“天光甚好，也不用太著急。”韓岡睜著眼睛，說著瞎話。
　　“好個屁！韓措大妳是鳥書看多了，眼珠子發昏……”董超跳起就張口開罵。
　　韓岡瞥眼過去，眼神鋒銳如刀：“我說天光好，那就是天光好。軍令在我，莫道韓某不敢殺妳，以正軍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