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坐感歲時歌慷慨（上）

　　“呂吉甫、章子厚這玩得是哪壹出啊？”
　　離著京城還有三天的路，但在韓岡下榻的驛館中，就已經在到處瘋傳當朝宰相請辭去職的消息。
　　韓岡壹開始還納悶，他的嶽父回江寧都快要壹個月了，這條舊聞怎麽還在傳播。等他派人去壹打聽，才知道，原來說的不是王安石，而是馮京。是馮京馮當世辭相了。
　　這才幾天？宰相和樞密使都換了人。韓岡望向東京城所在的方向，近晚的黃昏下，東北的天空是壹片灰黑色的混沌，陰雲遮蔽了大半天空。
　　王安石辭相的消息是和調令壹起過來，接著在韓岡抵達襄陽的時候，吳充接任相位的消息傳了過來。今天韓岡就在汝州，聽說了首相馮京因禦史彈劾而辭去了相位。從動機上看，幕後的指使者當是呂惠卿和章惇二人。
　　“張商英還真是好本事。”
　　韓岡難得佩服人，人家尋常做禦史的，再敢言也不至於只挑大個兒的打。可今次領頭彈劾馮京的張商英，卻是壹門心思就盯著當朝的宰執官。
　　張商英是章惇在荊南時推薦給王安石的人才，韓岡沒見過他，但聽章惇提起過，幾年前他所引發的東西二府之爭，也是很有些名氣。
　　張商英被章惇推薦給王安石後，先是擔任中書刑房公事，很快又轉到了監察禦史的位置上——這算是年輕官員晉升的快車道，只要好好做個幾年，闖下了壹些聲望，就是日後飛黃騰達的基礎。王安石挺欣賞張商英，為他安排的就是這條快車道。
　　但張商英壞就壞在他做事太過賣力，起手就找上了樞密院，最後鬧得西府幾位樞密使壹齊封了印信，鬧起了罷工。天子當然不會為了壹個監察禦史，而將當時樞密使吳充、蔡挺和王韶壹齊罷去，因而張商英就被貶去監酒稅了。
　　做了幾年收酒稅的官兒，任誰都會認為張商英會改壹改他的脾氣，但誰能想到幾年後回返京師，當即就又找上了宰相馮京，而且還當真給他辦成了。
　　壹舉扳倒了當朝宰相，這壹下子，張商英這個名號，可就遍傳天下，日後也就有了飛速躥升的基礎。從他的行事上看，當是個敢於冒險、喜歡以小搏大的人物。這與穩紮穩打，靠著軍政兩事上的功績往上走的韓岡，並不是壹條路數。
　　“如今朝堂上正逢壹場大變局，張商英只是適逢其會而已。換做是王相公還在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可能成功。”
　　坐在韓岡下首，是他曾經的幕僚方興。
　　兩人在路上遇上是個巧合。曾經輔佐韓岡安置河北流民的方興，如今正好要去京中守闕。而韓岡也要入京，便是無巧不巧地在半道撞上了。
　　做了壹任縣尉，沒有功名在身的方興，離著改官還有壹段漫長的距離，他當然想要振作壹番，而韓岡正好身邊缺人——幕僚倒好說，雖然之前的李復四人全都因為交趾之功而得官，可他韓岡只要入了京城，想要投到他門下求個出身的官員當不知凡幾——但衙門中韓岡還需要壹兩個助手，這對正巧任滿候闕的方興來說，便是天上掉下來了餡餅。
　　雖然方興本人沒有明說，但他的話隱隱約約是在暗指當今天子是造成如今朝局動蕩的元兇，沒有趙頊的袖手旁觀、甚至是推波助瀾，朝堂上怎麽可能會有什麽大變局？——當今的這壹位皇帝，可是已經在禦榻上坐了十年了。
　　“確是如此。”韓岡點頭表示贊同。方興的猜測不能算是有錯，幾年未有變更的兩府名單，已經成了壹攤死水，趙頊肯定不希望接下來的幾年，這潭死水還會繼續下去。
　　所以政事堂中的宰相換了人，王安石和馮京前後腳離開，樞密使吳充成了宰相。而樞密院中，蔡挺早已請辭，王韶地位還不夠穩，章惇更是資歷淺薄，接手樞密使壹職的，赫然是前段時間上京後就沒有離開的呂公著，而郭逵則是在十幾年之後，再壹次坐上了同簽書樞密院事的位置。
　　“全都亂了。”韓岡感嘆壹聲。
　　才兩個月工夫，朝局和風向都亂了。而且吳充和呂公著分別執掌東西二府，這其中的政治意味很重。天子趙頊的心中，似乎有緩和新舊兩派的矛盾，改變過去近乎壹面倒的情況，希望兩邊能同心同德地治理天下。
　　但這亂象，不僅僅是趙頊的功勞，自然也不可能如他所希望地看到同心同德的場面。
　　“這幾年的朝堂就像是壹口下面燒著旺火的大鍋，裏面的水都已經燒開了。之前鍋上的蓋子，猶如死死壓了個幾千斤重的巨石，熱氣熱水能從縫隙中冒出來，卻掀不開鍋蓋。可現在千斤巨石不在了，加之管燒鍋的放縱，被壓在鍋底下的烏七八糟的東西自然全都給迸出來了。”
　　方興冷笑著，他說的話正是韓岡心中所想。
　　王安石雖然強勢，但他穩定朝堂的能力卻是沒話說的，如同定海神針壹般。這兩年朝堂上基本上保持著穩定，其實都是他的功勞。
　　現在王安石辭去相位，去江寧府擔任知府，被留下的人有可能和衷共濟嗎？……當然不會！恐怕等幾天後，到了京城，就能看到吳充和呂公著的動作了。
　　不過現下身在襄城驛館後的小樓上，討論什麽都是空的，東京開封還在幾百裏外，而自己也不過是個都轉運使而已，距離宰執之位還遠得很，不必操那份心。
　　只是眼下風暴還在繼續，也不知道三天後，抵達京師的時候，會出什麽問題，這場風暴又會將多少人的官位壹次打得粉碎。
　　韓岡推開窗戶，壹陣廣西見不到的冰寒撲面而來，的確是個真正的冬天。將對朝堂動蕩的擔憂放在壹邊，韓岡很快就想起了他剛剛病逝不久的老師。
　　張載籍貫是汴梁，只是缺錢才不得不寓居橫渠，但這些年來，張載的父母和親弟弟張戩都是葬在橫渠鎮。所以他到底是留在京師，還是歸葬橫渠，韓岡猜不出來。若是在京城，還能去見上壹面，若是回了橫渠，短時間內可就沒辦法將主動提高。
　　不過關學壹脈，少了張載這個核心之後，又該由誰撐起關學的大局？韓岡知道自己還差上壹籌，但諸多弟子中，能有這個能力的似乎也沒有。
　　韓岡搖了搖頭，合上了窗戶。被寒風吹散了房中暖意，很快就又恢復了過來。
　　韓岡的貼身親衛提著個食盒上來了，驛館中的驛卒將做好的飯菜送到門口，就由他送了上來，裏面有著韓岡和方興今天的晚餐。
　　“聽說隔壁住著壹個從京城出來的官人。”親衛壹邊擺著碗筷，壹邊對韓岡說道。
　　驛館裏不住著官，還會哪裏住著？韓岡信口問道，“可曾問了他的名諱和身份？”
　　“姓舒，聽說是個禦史，來京西查案的。”
　　“舒……禦史……”韓岡念了兩遍，隨即恍然，想起來了究竟是誰。姓舒的官員多得是，但姓舒又是禦史的眼下可就壹個。
　　“舒亶怎麽往京西這邊跑來了？”韓岡納悶地自言自語，這個時候他不是應該跟著張商英壹起痛打落水狗嗎？
　　舒亶這個人，韓岡聽說過。
　　在韓岡剛剛做官時，因為他曾經親手殺人的緣故，曾有人拿他比作張乖崖。不過在韓岡之前，還有壹個被比作張乖崖的年輕官員，就是英宗治平九年禮部試第壹的舒亶。
　　舒亶考中進士後，第壹任是臺州臨海縣尉。臺州當地的民風彪悍，壹向難以管束。壹次壹名胥吏酒後發狂，追逐其叔母。被抓到縣衙中後，又趁醉使潑，不服判罰，舒亶便直接就親手拿刀將他給殺了。下手果決之處，與張乖崖如出壹轍。
　　非刑而殺，算是壹個罪過。但誅殺此名胥吏，也是情有可原，所以舒亶也就是接下來兩年被停職，之後又因父喪而回鄉守制，很久之後才被張商英推薦給王安石。
　　不過韓岡知道舒亶不是因為他與自己壹起被人稱作是張乖崖，而是因為他幾年前在熙河路做過壹陣營田司的勾當公事，也就是跟韓岡的父親算是同事。盡管不可能深交，但也有著壹份交情在。
　　“等吃過飯，他多半會來拜訪龍圖。”方興笑著說道。
　　“或許吧。”韓岡對此壹點也不驚訝。他的身份不壹樣了，就算是炙手可熱的禦史，想要見自己，也必須是他自己主動過來。
　　等韓岡吃過飯，就開始有人來拜謁了。不過都是住在驛館前面的低階選人，襄城不算大鎮，人數並不多，韓岡不想多事，很快就打發了他們。等這邊的稍稍安靜了下來，就有壹封拜帖送到了韓岡的面前。
　　韓岡將拜帖看了，就立刻派了人下去，過了片刻，小樓上的腳步聲響起，先是在前領路的親兵，接著就是壹個身材高大魁梧的綠袍官員來到韓岡的面前，雙手壹合，壹揖到底：
　　“舒亶拜見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