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三章 羽檄飛符遙相系（四）

　　“是的。”嵬名濟板起來的壹張臉，正經八百的，看不到半點戲謔的笑意。他重復著：“梁乙埋狼子野心，試圖奪權篡位，刺殺了太後。”
　　眨了幾下眼睛，嵬名秉常終於明白過來了，他立刻追問，“梁乙埋呢？！”甚至沒有去關心他的母親。
　　“當然是被殺了。”嵬名濟厲聲道：“如此大逆不道的賊子，如何能留他！”
　　秉常低下了頭，肩膀聳動起來，捂著嘴，呵呵的低笑藏在掌心中。肩頭隨著低低地笑而抽動，過了半天，壓抑在喉間的笑聲終於忍耐不住，爆發了出來，他哈哈地狂笑起來，“殺得好！殺得好啊！……”
　　心中的狂喜再也忍耐不住，大白高國的皇帝猛然跳起來，揮舞著雙手，高呼亂叫，“殺得好！殺得好！”
　　嵬名濟靜靜地等待著，等待他的皇帝將幾年來被囚禁的怨氣發泄出來。等了許久，卻也不見秉常的瘋狂有個休止。
　　“陛下。遼軍南下了！”嵬名濟提聲叫著在禦帳中歡跳的皇帝：“契丹人從黑山威福軍司南下，數萬大軍往興慶府殺過來了。”
　　“什麽？”秉常的笑聲戛然而止，心中的狂喜也不見了蹤影。
　　“遼軍南下了。”嵬名濟重復著這個噩耗，“契丹人趁我們跟宋人決戰的時候從背後捅了我們壹刀。耶律乙辛之前對我們全力支持，但實際上卻是壹直是想滅了大白高國！”
　　嵬名秉常呆楞著，像是不能理解嵬名濟的話，又像是被這個消息嚇得怔住了。
　　“陛下勿須憂慮。當年李繼捧獻地附宋，只有太祖皇帝堅持不降，身邊就只剩十壹人，要躲在棺材裏才逃出了夏州城，躲進了地斤澤。之後也歷盡坎坷，連太後都被捉去了東京城。但最後呢，得了銀州、得了靈州，最後打下了這麽大的壹片基業。都是太祖堅持到底的結果。”嵬名濟激勵著他的皇帝，“只要我嵬名家的大軍還在，只要陛下能堅持到底，日後必然能恢復國土，恢復舊日的榮光，像景宗皇帝壹樣，嚇破宋人和契丹人的膽！”
　　秉常壹直楞楞的，嵬名濟的壹番長篇大論之後，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搖起了頭，仿佛聽到了壹個很好笑的笑話，笑了起來，“遼人來攻興靈？遼人是來幫朕的！朕要回興慶府，有遼人來幫朕，朕才不需要去地斤澤！”
　　“陛下，契丹人真要是來幫陛下，肯定要先派人來聯絡，怎麽可能壹句話都沒有就殺進來了？他們是想要我們的土地啊！黑山下的河間牧場地已經被搶走了，現在他們想要的是興靈，是興慶府，是大白高國的都城！他們不是來幫陛下妳的！”
　　嵬名濟的當頭壹棒，讓嵬名秉常剛剛直起的腰身又彎了下去。他楞楞地發了好壹陣的呆，才期期艾艾地說道：“真的不行，就投降契丹吧。”
　　嵬名濟整個人都僵住了，渾身如同被夢魘住時那般無法動彈。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投降契丹？兀卒，妳是要投降契丹。”
　　秉常不喜歡別人用黨項語叫他兀卒，譯成漢語是清天子的意思，他只喜歡臣子們用漢語稱呼他陛下和官家，但這時候，嵬名濟已經理會不了那麽多了。他目瞪口呆，楞然地看著秉常。
　　“朕是大遼宣宗皇帝的女婿，是駙馬，就是到了臨潢府，也該給朕壹間宅子才是。”幾年的囚籠生活，已經消磨光了嵬名秉常的銳氣，他頹然地嘆氣道：“興慶府既然是遼人想要，那就給他們好了。朕要做個安樂公，耶律太師總不會趕盡殺絕。”
　　嵬名濟還想輔佐秉常，中興大白高國。遵循太祖皇帝李繼遷的榜樣，以圖東山再起。但出現在他眼前的卻是壹個說胡話、沒誌氣的天子。像壹盆夾著冰的冷水，將嵬名濟給潑醒。又像是壹柄重錘，將他剛剛騰起的美夢，擊得粉碎。
　　“大白高國的確是完了，是完了啊！！！”
　　嵬名濟仰天狂叫壹聲，倏然站起了身子，在近處俯視著身材瘦弱、臉青唇白的大夏國君，壹股子戾氣湧上心頭，“既然如此，就沒必要留著他了。”
　　嵬名濟低頭看了看，沒有白綾，只有系著外袍的壹條絲絳，“夠用了。”
　　看到嵬名濟探手解下系著甲胄外袍的絲絳，秉常心中騰起了壹股不祥的預感：“嵬名濟，妳要做什麽？！”
　　嵬名濟默不作聲，壹步步地逼向前，只是將長長的絲絳兩端纏在雙手上，留下中間的兩尺。兩只手骨節凸出的手緊緊握著拳頭，青筋根根迸起。
　　他殺了梁氏兄妹，要助秉常復辟，恢復大白高國的舊日榮光，可現實又是怎樣？看看這個讓人惡心的東西，要有太祖、太宗和景宗的壹成能耐，就不會嘆著氣要投靠遼人了。
　　“嵬名濟，妳到底要做什麽？！”秉常質問的聲音尖利得如同女人。
　　“幹什麽？”嵬名濟攥著絲絳，面目猙獰，“陛下妳安心去吧。大白高國既然要亡了，妳自盡殉國，也是盡了天子的本分。”
　　“逆賊！！！！”
　　嵬名秉常肝膽俱裂，他看得出嵬名濟絕不是在開玩笑。壹聲尖叫，他猛然沖前，求生時生出的壹股子蠻力，竟然將身高體壯的嵬名濟壹下撞開，趁勢就沖了出去。
　　守在禦帳外的都是嵬名濟的親衛，原本被梁氏兄妹派來的看守，都被他們全部清理幹凈，壹個個手握斬馬刀默默肅立。雖然聽著裏面似乎有爭吵聲，但隔了壹層牛皮帳，裏面的聲音已經模糊不清，當秉常沖出來的時候，壹個個都措手不及。而更外圍的士兵們更是驚訝，天子怎麽逃了出來？
　　嵬名濟鐵青著臉緊追著出了大帳，劈手從門口的親衛手中奪下壹柄斬馬刀來。
　　瞪著在前面跌跌撞撞奔逃的皇帝，嵬名濟心頭的怒火越燃越烈，燒得眼前壹片血紅，熱得腦中只存下壹片殺意。手中長刀壹緊，三步並作兩步，重重的幾步追到秉常身後。他腰部反擰，全身的氣力都鼓了起來，就這麽向前用力將長刀向前壹揮——
　　弧月般的刀光閃過，奔跑中的人影壹刀兩斷！
　　禦帳前，剎那間安靜了下來。
　　暴怒下的憤然壹擊，匯集腿力、腰力和臂力，爆發出了難以置信的力量，將年輕的西夏國主劈成兩段，兩截身子從中折分，啪地落在了地面上。
　　秉常趴在地上，似乎還不知道自己身體的變化，努力地向前爬著，壹邊還回頭哭叫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
　　千百支火炬的照耀下，數百人呆然地看著他們的皇帝哭喊著，用手撐著半截身體壹下壹下地向前挪動，長長的腸子也隨之壹點點地從身後漏了出來。
　　在黃赤色的火光中，鮮紅的血也仿佛是黑色的。濃濃的黑，就像如椽大筆，飽蘸濃墨後在地面上劃了壹道。
　　思維和空氣仿佛同時凝固，沒有壹個人能反應得過來。就這麽眼睜睜地看著秉常爬行，倒下，掙紮，最後壹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微風掠過，壹個尖利的叫聲擊碎了沈寂：“他殺了兀卒！”
　　而後千百人壹起驚叫：
　　“他殺了兀卒！”
　　“他殺了兀卒！！”
　　“他殺了兀卒！！！”
　　秉常再如何不好，也是西夏的皇帝，如果在帳中被勒死，沒外人看到，出去後報了暴斃倒也罷了。但現在是嵬名濟於眾目睽睽之下親手將他壹刀兩段，事情已經變得不可收拾。
　　在壹片喊聲中，狂怒中的嵬名濟終於回過神來。他所侍奉的主君半截身子趴在了血泊中，另外的半截則遠遠地掉在了後面，而做下這壹切的長刀，卻在自己的雙手中。
　　千百支火炬照得周圍亮如白晝，千百只眼睛看著拿著刀的自己，也不知有多少人親眼看見自己壹刀將皇帝劈成兩端。
　　宗室中的重臣，以嵬名為姓的宿將，終於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壹聲狂叫，遠遠地拋下了手中的斬馬刀，抱頭狂奔。沒有人敢攔著他，就這樣看著嵬名濟沖出了人群。
　　陰暗的角落裏，吳逵雙眸映照著火光，亮如星辰。他沒料到帶著壹封信來，卻看到了這壹幕好戲。親眼看見臣子弒君，這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看到的戲碼。
　　西夏國主就死在禦帳之前，沒有人將註意力投註到吳逵這壹邊，但弒君的兇器，卻被嵬名濟丟到了他的面前。吳逵雙眼掃了壹下周圍，見沒人註意，腳往前壹伸，腳尖壹動，便將那柄斬馬刀挑到了自己手中。
　　夾鋼打造的鋒刃經過了精心地打磨上油，鋒利無比，在火光下還瑩瑩泛著青光，甚至沒有沾染多少血液，也難怪能將壹個大活人攔腰斬成兩段。
　　這是標準的大宋軍器監造的斬馬刀，弧度，長度、寬度、重量，皆有定制。幾萬把刀放在壹起，都不會有什麽差別。
　　在刀面上的最下方，有著幾列小字，鑿上去的，歪歪斜斜。這是制刀工匠和監造者的姓名，以及時間。遼國和西夏都仿造過宋軍制式的斬馬刀，但沒有壹個會在刀上留下以待追查的記認。
　　就著火光，能隱約看得清這些字，四字壹列：熙寧八年；六月壬子；上工魏申；鍛造何安；監造臧樟。
　　只有最後壹行是五個字：“判軍器監韓”。
　　吳逵嘖了下嘴，竟還是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