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七章 觀婿黃榜下（上）

　　三月初。
　　正好是春來簪花的時候。
　　仿佛是壹夜之間，大街小巷中的行人，頭上無不多了壹朵或艷紅、或粉白，或花開爭艷，或含苞欲放的鮮花。在發髻上、在帽子上，隨著步子顫顫巍巍。
　　東京人喜歡簪花，到了仲春之日，不論男女都會在發鬢或帽子上，插上壹朵應時的花卉。現在是山茶，再過半月，則是牡丹花在頭上綻放的時節。也有絹花，以金絲纏繞，飾以碎珠，比起真花來多了兩分貴氣，只是火焰壹般紅艷的絹花插在壹個滿臉皺紋白發蒼蒼的老家夥的帽子上，不免讓韓岡看得毛骨悚然。
　　先是慶幸著秦州沒有這樣誇張的風俗，又想到自己到也少不了要頭戴絹花，在禦街上招搖而過，韓岡多少就有點不寒而栗的感覺。越發地體會到王安石和司馬光的心情來。這兩個死對頭都是不喜歡簪花，王安石從來不戴花。而司馬光中了進士後，也不想簪花，只是被人勸說是天子所賜，所以不便推辭，勉強戴上。
　　從壹朵朵插在頭上的鮮花上收回視線。身邊的同伴正僵硬地騎在馬上，掙紮、期待、仿徨，各色表情交替在臉上浮現，讓人目不暇給。
　　慕容武患得患失的表現，讓韓岡暗自搖頭。
　　他閑來無事，陪著慕容武來看榜，這事先也是約過的。
　　說起來，曾經考中過明經的慕容武，他的才學水準並不算很高，如果是考得是詩賦，必然中不了，所以當年才選的明經。今次進士科改考經義策論，方才來碰壹碰運氣。
　　但中獎的可能性只有壹兩成，歡迎下次再來的幾率則占了百分之八九十。已經確定了自己成績的韓岡，陪著慕容武來看壹看結果，只能算是盡盡人事而已。既然是師兄弟，當然要多加親近。至於嫉妒什麽的，韓岡卻不會在意。
　　韓岡和慕容武向著南薰門內的國子監行去，越靠近國子監，街上的行人就越多。到了國子監外的禮部試放榜處時，那裏早已是人山人海。韓岡聽說過，歷年禮部試放榜，有三更天開始，就跑過來坐守的士子。人數還不少，都想第壹個看到自己的名字。五千名士子引頸而望，加上更多的準備來捉女婿的官員商人和富戶，國子監門前的二十多步寬的大街，被車馬行人堵得水泄不通。
　　“這下怎麽進去？！”慕容武有些發楞，就算是上元燈會，似乎也沒有這般擁擠的人群。比起前日應考時，堵在門前的人數猶要多上壹兩倍。
　　“官人，這裏讓小人來！”
　　跟在韓岡和慕容武身後，兩名膀大腰圓的壯漢站了出來。
　　這是王韶知道韓岡要去陪人看榜後，特意下令讓他們跟著韓岡壹起去。皆是從熙河軍中被王韶招攬下來，都有把子氣力，從人群中擠過，就像戰車碾過草原，風行草偃，擋在前面的，無論是士子還是其他人等，全都被硬生生地擠開。
　　有人被擠到壹邊後，轉身就要怒斥，但壹看到兩名壯漢身上穿的紅色號衣，便立刻住了嘴——宰執家的仆人，尤其是拿著壹份官家俸祿的元隨，都是有規定制服的。在宰執們上朝事，被這些身穿紅衣的元隨護衛著，國之重鼎的氣派便出來了。
　　下了馬，壹路順利地來到黃榜下。五大張黃色的榜單貼在墻上，密密麻麻的名字、籍貫，占據了大部分的紙面空間。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禮部試頭名——也就是省元的名諱——邵剛。
　　韓岡對這個名字印象不深。不過去年臘月見過面的余中排在第三。
　　至於韓岡本人，早就知道了結果，排在了第壹百五十七位，在禮部試取中的四百零八人中，排在中前部的位置上。在榜單上瞥了壹眼自己的名字之後，心神只是微動，就幫著慕容武找起了他的名字。
　　至於慕容武，他早已經從頭開始，在四百零八人中，尋找著自己名字。只是他越看臉色越白，壹個個姓名過去，都是不見慕容二字。
　　心慌意亂之中，突然衣袖壹重，韓岡壹扯他，“中了。”
　　“我知道玉昆妳中了！”慕容武不快地沖了壹句，沒理會韓岡。韓岡得中的消息，慕容武來找韓岡時就聽說了，方才也看到了韓岡的名字，可現在是要找自己名字！
　　“我說思文兄妳中了！”韓岡提聲說著。
　　“玉昆，別戲弄愚兄了，根本就沒看到啊。”慕容武的視線黏在了榜單上，卻還是沒找到自己的姓名。
　　韓岡無奈地壹指前方，提點著：“從後面開始看。”
　　最後壹頁榜單，倒數第壹的姓孫，不過不叫孫山，而是叫做孫中。至於倒數第二個，就是慕容武。
　　簡簡單單的三個字，慕容武看了壹遍，兩遍，揉了揉眼睛之後，又看了第三遍。
　　沒錯，就是“慕容武”三個字。
　　“啊！”他壹聲大叫，“當真中了！”
　　這壹聲喝，頓時驚動了四周十丈之內的閑雜人等。如同壹塊鮮肉，拋進了狼群，幾十人壹下壹擁而上。
　　韓岡見勢不妙，疾退數步，任由成了眾矢之的的慕容武被淹沒在人海中。
　　慕容武不過三十出頭，有著北方人的高大身材，加上為官多年，看起來氣度也不差。這樣的進士在四百人中也不多見。幾十雙饑渴的眼神盯著慕容武，仿佛久曠之身的寡婦看著赤裸著身子的精壯漢子。
　　壹個仆役搶先喊了起來：“小人主人家的二小娘子，年方二八，貌美如花，溫柔賢淑，德才兼備，正要招個可人意的郎君！不知官人意下如何？”
　　此話壹出，周圍壹起投以鄙視的目光，這時候說這些廢話作甚。壹個富商模樣的胖子將手壹張，五根粗短的手指晾在慕容武面前：“我家女兒有嫁妝五千貫！”
　　同樣鄙視的目光改向那名富商投去。捉女婿，進士是先決條件。在這之後，就要看年歲和長相了。兩樣都不行，陪嫁那就是千貫的最低價。再往上，五千貫則是平均數，提供給普通水準的進士。至於慕容武這樣壹看就是年輕有為的官人，可是五千貫就能拿得下？！
　　“我家女兒有八千貫陪嫁！”壹名瘦削的鄉紳喊著價碼。
　　另壹名腰纏金玉、最為貴重的菱花龜背竹紋蜀錦都穿在身上的商人，也摻了進來，“八千貫，在東明縣還有五十畝水澆地的脂粉田！”
　　“壹萬貫，在陳留有個莊子，十五頃地！”
　　喊出最高價的士紳看起來更加有氣派。穿著看似普通，但腰間的黑帶其實是豬婆龍皮，身上的青袍更是貢絹。只要稍有見識，就知道這是壹戶跟皇親脫不了幹系的人家。
　　在喊價的過程中，慕容武被拉拉扯扯，頭上的帽子也掉了。見著勢頭不妙，連忙扯著嗓子連聲叫道，“家有糟糠！家有糟糠！”
　　此話壹出口，人群剎那間就靜了下來。接著便是卷堂大散，剛才還爭得熱火朝天的人們，這時各自搖頭四散開去。
　　方才喊出壹萬貫的士紳正好經過韓岡身邊，方才也是看著他跟慕容武站在壹起，不免多問了壹句，“不知官人可考中了進士？”
　　韓岡反問：“妳看我像中進士的樣子嗎？”
　　士紳從頭到腳打量了韓岡壹番，相貌和年紀都不差，只是寧寧定定的表情，的確不似考中進士後應有的樣子。搖了搖頭，便棄了韓岡而去。
　　“玉昆，何苦戲弄人。”對於方才韓岡站幹岸的行為有忿於心，慕容武質問著他，只想著讓韓岡也來嘗壹嘗差點被人擠死的感覺。
　　“小弟說謊了嗎？”韓岡反問，“誰讓他不會看人。”
　　“噫，中了！中了！”
　　壹聲尖叫打斷了韓岡和慕容武的對話。壹個花白胡子、差不多有五十歲的老貢生拍著手，大叫了兩聲，然後便咕咚壹聲栽倒在地上。
　　這副場景，東京人已是見怪不怪。熬了幾十年，終於熬出壹個進士，瘋了的貢生都是有的。
　　嘩的壹聲，壹下湧上來壹群人。潑水的潑水，打扇的打扇，還有壹個五大三粗的壯漢，聽了身前主人的吩咐，往掌心吐了兩口唾沫，搓了壹搓，就對著老貢生的人中死命壹掐。
　　對陣下藥，老貢生隨即悠悠醒來。
　　壯漢的主人走上前，是個四十多歲的商人。他在老貢生身邊蹲下：“官人，可是中了？”
　　“三百零四位的範庸就是學生。”名次排行，老貢生是至死不忘，就算是剛從昏迷中醒來，照樣壹口報出。
　　“是否婚配？”那商人又立刻追問了壹句。此話壹出，周圍頓時鼓噪起來。有些人想擁上前。但卻被跟著商人的幾個壯得像頭牛的伴當，死死地攔住。
　　“沒有。”範庸搖頭哀嘆，老淚縱橫，“求學四十年，無所成就。父母不收，昆弟棄我，哪還有人願與我結親。”
　　“沒有就好！”商人更不多話，壹招手，幾個壯漢立刻回頭來，橫拖豎拽地將範庸架進了馬車中，轉眼就沖出了人群。來去如風，這綁架的手段顯然是行家裏手。
　　“不愧是榜下捉婿。”見著馬車載著範庸轉瞬去遠，韓岡嘖嘖稱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