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冥冥冬雲幸開霽（十二）

　　“蔡京？！”
　　聽到這個名字，王厚的心臟就猛地壹跳。
　　如雷貫耳啊。
　　王厚眼神陡然轉利，盯著蔡京上下打量了起來。
　　年紀不輕了，看起來氣色倒好，也不知是不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緣故。從回望過來的眼神中，看得出來是行事果決之輩。
　　區區壹個臺官，就將宰輔逼得不得不賭咒發誓。縱然許多寄希望於韓岡的關西士子，對他恨之入骨，但也不能不承認，蔡京的確有能耐，做到了文彥博、王安石都做不到的事。
　　韓岡如此失態，王厚都從來沒聽過，更沒見過。反過來的情況，倒是知道不少。
　　不過蔡京本人也算是毀了，在韓岡的全力反撲之下，任誰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只是韓岡不能升任宰相，僅僅換來了蔡京就此沈淪，這依然是樁虧本買賣。
　　如果有機會，能砍掉束縛在韓岡身上的枷鎖，王厚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
　　蔡京背後的兩名伴當，壹左壹右緊緊夾著蔡渭，正緊張地望著王厚。
　　王厚明白他們的心情。抓了宰相家的衙內，又是叛黨的余孽，蔡京不知給他們許了多少空頭願。可人尚在手中，還沒有交上去，貌似搶功的敵人就過來了。還領著十幾名如狼似虎的班直禁衛。
　　但蔡京本人，雙眼向左壹瞥，向右壹瞥，然後又回望了過來，不見壹點畏懼。
　　王厚的牙立刻就咬了起來。
　　韓岡得勢，對所有西軍系統出身的將領都是壹個好消息。對王厚更是天大的喜訊。自家的兒子還是韓岡家的女婿呢。嶽父做了宰相，女婿當然水漲船高。
　　能將蔡京幹掉，韓岡身上就再無束縛。
　　過去還要擔心什麽新莽，現如今兩度扶危定難之功，哪個還能說上半句？
　　可現在不是地方！
　　王厚開始痛恨起京城的人煙稠密來。街上的行人人數雖不如往日，但數量依然不少，很多都在望著這壹邊，這麽多雙眼睛盯著，根本找不到下手的機會。
　　要是早來壹步，在巷子裏將蔡京堵上，他敢立刻就下手。
　　他往這邊來，本就是為了找蔡京。
　　不管蔡確家有沒有人投奔蔡京，他跟蔡確之間確實有著親戚關系。只要壹刀砍死了事，人死了，怎麽栽贓都沒問題。
　　這個節骨眼上，誰還敢為蔡確親族叫屈？！
　　但眾目睽睽之下，王厚縱有滿腔殺意，也不方便在光天化日之下動手。
　　也許是看出了王厚心中的猶豫，蔡京嘴角多了壹抹笑容。
　　“不知將軍何人？”
　　“……德安王厚。趙顥、蔡確謀反，王厚奉詔討賊，正是為蔡確黨羽而來。”
　　聽到王厚的自我介紹，蔡京臉色瞬息間變了壹變，但王厚再定睛看過去時，卻只能看見嘴角微揚的笑臉，之前的變化仿佛是壹場錯覺。
　　“蔡京見過上閣。”
　　蔡京沖著王厚行了半禮，他現在的官位雖在王厚之下，又郁郁不得誌，但正牌子的進士，用不著對武官太過謙恭。
　　能壹聽王厚的姓名，便知道他還未就任的正式身份。對朝廷人事，蔡京顯然還是十分的了解，也不知是從哪裏得到的消息。
　　“蔡確父子狼子野心，竟然不顧朝廷深恩，悍然謀反，京與蔡確縱有緦麻之親，也不敢與其同流合汙。今日蔡確事敗，就見此賊逃竄，故而將之綁了，過來投官。”
　　聽到蔡京的對話，蔡渭猛地掙紮起來，但又為蔡京的伴當牢牢按住。
　　壓著蔡渭的只有兩人，可能是蔡京家僅存的家仆了。
　　看見區區三人的隊伍，王厚殺心又起，將三人帶著壹起走，只要找到機會，怎麽都能料理了這三人……不，四人。王厚可不會讓蔡渭事後多嘴多舌。
　　王厚瞇起眼笑著道，“能捉到叛賊蔡渭，自是大功壹件。蔡京妳帶著蔡渭跟本將走壹趟吧。若之後確認有功，朝廷自不會吝嗇。”
　　拿著蔡渭、蔡京的首級，從太後手中換來的功勞，足以堵上隨行的壹眾班直的嘴，填飽他們的肚子。
　　但王厚的笑容和言辭，在蔡京的眼中，明顯的沒有任何吸引人的地方。
　　“如此甚好。”蔡京點頭，“蔡京正要將此賊械送皇城，唯恐賊黨奪人。有上閣護衛，那是最好。”
　　蔡京的態度讓王厚看得心頭大怒，真把他當成護衛了？
　　去宣德門壹路都是通衢大道，禦街上更是人來人往，想下手當然不成。
　　不過……王厚看看左右，又喪氣起來。
　　都是些還沒有用順手的班直禁衛，換做是在關西的親兵，不用自己使眼色，就能圍上去將幾人壹起綁了。自己壹個命令，更是殺人放火都不在乎，完全不需要多解釋。
　　可這些班直聽到自己的命令後，能不能下手？下手後會不會讓蔡京和他的仆從逃走壹兩個？更重要的，他們到底能不能不驚動外人的情況下，將蔡京蔡渭給擒住，弄去沒人的地方下手？
　　“讓兩匹馬給這兩位壯士。”
　　聽到王厚的吩咐，班直們先是壹楞，然後互相交換了壹陣顏色，才有兩名最為年輕的班直下了馬來。
　　王厚當真對這些班直越發地沒有信心。
　　不用自己多說，他的親衛們會主動將馬讓給蔡家的家丁，並將有坐騎的蔡京挾持住。
　　蔡京眉頭微皺，顯然是知道王厚的打算。
　　而王厚也在苦惱，怎麽才能讓手下人聰明壹點。
　　“王上閣！”
　　“上閣！”
　　突然就聽到後面有人叫，王厚聞聲回頭，只見壹隊騎兵從身後過來。
　　隊伍中的兩名官員，他認識其中壹人，另壹人就很陌生了，似乎見過，卻沒什麽印象。
　　兩人到了近前，便向王厚行禮。
　　“黃裳見過上閣。”
　　“章辟光見過上閣。”
　　王厚就在馬上回了壹禮，“奉旨討逆，無暇禮數，還望勉仲勿怪。”
　　在上京後，王厚只見過黃裳壹面，但韓岡兩任河東時的第壹助手，給王厚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知道韓岡正在著力提攜他。
　　向黃裳回了禮，他看向另壹位官員，問道：“這位是……？”
　　“這壹位是開封府判官……”
　　黃裳正在向王厚介紹章辟光，雙眼卻陡然瞪大，嘴也張得老大。
　　他在王厚的隊伍中竟然看見了兩個意想不到的人物。
　　“蔡京！蔡渭！”
　　章辟光和黃裳同時驚叫。
　　“正是蔡京。”
　　蔡京氣度沈穩，向兩人行禮，“蔡京與王上閣剛剛捉到了這名賊子，正打算送去皇城。”
　　黃裳和章辟光狐疑地望向王厚。
　　王厚立刻搖頭，蔡京明顯是想攪混水，可惜他可不貪這份功勞，“王厚是方才才看見這位蔡官人押著蔡渭出來，究竟有什麽內情，王厚是壹點不知。”
　　“哦……”章辟光拉長了聲調，“不是跟著上閣壹起的？”
　　蔡京臉色微變，但仍是鎮定，高聲道：“此賊走投無路，躥奔到蔡京家中，但蔡京壹貫只知忠心事主，便將此賊擒住，要送去見官。”
　　“誰知是真是假？”章辟光冷笑起來：“在我看來，倒是故作偽飾，護送此賊出城。”
　　“上閣，妳能為此人作證？”
　　王厚搖頭，“初相見，從未相交，如何為其作保？”
　　“吾乃開封府判章辟光，奉詔討賊。”章辟光壹指蔡京：“壹並捉了。大府正在府衙等著呢。是功是罪，等大府審過之後，就知道了。”
　　下手竟比王厚還要果斷幹脆。
　　章辟光身邊的幾名士兵壹下就撲了上去，橫拖豎拽，將蔡京給扯下馬來。
　　蔡京本來為了張揚自己的身份，保護自己能夠順利地將蔡渭送官邀賞，還特地穿了壹身官袍。順利地壓住了王厚，卻沒提防章辟光根本就不管周圍有多少人做見證。
　　章辟光眉飛色舞，神采飛揚。本來只是為了討好韓岡的親信，順道送上壹程，卻不曾想天上掉下了大禮，蔡京、蔡渭兩人壹並捉了。
　　管那蔡京是不是叛逆，進了開封府，要什麽口供沒有？
　　也不要拷問，只是蔡渭，就絕不會放過蔡京。
　　到時候，順水推舟的事，沈括會不幹？
　　就是沈括不幹，章辟光也是要幹的。
　　王厚有幾分緊張地看了看周圍。
　　章辟光笑了壹聲，低聲道：“怕什麽？以蔡京的名聲，誰會為他多說壹句？”
　　黃裳扯著王厚的衣袖，“上閣妳是不在京城，所以不知。蔡京當初陷害相公，京城百姓哪壹個不是恨不得寢皮食肉？若是現在在大街上喊壹聲蔡京在此，包管有石頭磚頭砸過來。”
　　王厚聽了，轉頭再仔細看蔡京。方才沒覺得，但現在看他，臉色發青發白，其實還是害怕的。
　　“竟然給這賊人唬住了。”
　　他低聲罵了壹句，要不然何須等到無人處，直接就下手了。
　　蔡京從馬上被揪下來，官帽被踢飛，連身上的官袍都給扯爛了，轉眼便被五花大綁。想要大喊，肚子上立刻就挨了重重壹腳，什麽聲音都出不來了。
　　身為壹名叛賊的族親，又是蔡渭投奔的對象。縱然有反戈壹擊的功勞，也不壹定能得到朝廷的諒解。
　　蔡京的依仗，就是剩余的宰輔們想要留壹個鉗制韓岡的工具在朝中。王安石、韓絳之輩，不會看著韓岡就此逃出束縛，能夠毫無顧忌地成為宰相、權臣，甚至新莽逆臣。
　　但這終究還是行險，是迫不得已的舉動，終究還是要拿著性命來做賭註。
　　所以蔡京要將蔡渭光明正大地押送去皇城，如果世人都看見他將蔡渭送去皇城，就算韓岡想要下毒手，就算蔡渭想要反咬壹口，宰輔們也會幫他蔡京渡過難關。
　　但他所沒想到的，這條路竟然如此難行。
　　“壹個都別放過。”章辟光高聲叫了壹聲，讓手下人將兩名仆從也壹並捉了，他們的口供正好可以將蔡京釘入死地。
　　又低聲向王厚、黃裳道，“韓相公有經天緯地之才，又有匡濟趙氏之功，早該進位宰相。可惜卻為此賊所沮。我等要為韓相公分憂解難才是。”
　　章辟光什麽時候投奔了韓岡？還是說看到現在的形勢，向韓岡獻上投名狀？
　　從章辟光當年能第壹個上書諫言，將兩位親王請出宮中，就知道此人善於投機。只是運氣不好，撞到了壹個護犢子的高太後。
　　只要沒了蔡京，宰相壹職對韓岡來說，就是探囊取物，再無半點可以顧忌。章辟光所獻上的大禮，可謂是厚重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