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大梁軟紅驟雨狂（七）

　　韓岡派李小六去章家遞名帖，約時相見的時候，章惇卻正在王安石府中。
　　當初的三名深得王安石倚重的助手，現在還是三人，不過少了個呂惠卿，多了個前任宰相曾公亮的兒子曾孝寬。
　　呂惠卿是因為父喪而不得不丁憂回鄉，需要廬墓三載才能再出來。因為呂惠卿的官位還是太低，資格不夠，王安石也沒辦法幫他爭來壹個奪情起復的詔書。現在代替呂惠卿主持司農寺內外事務，實質上統管新法推行的，是曾布。
　　曾孝寬是曾公亮的兒子，壹直以來都以宰相之子的身份行走，對王安石的事業幫助不小。如今要在開封府推行保甲法，他這個提點開封府鎮界，正好有資格從中接手，來主持推廣。
　　原本因為曾公亮的宰相身份在背後，曾孝寬並不能算是變法派的核心成員，只能算是同盟。但現在，曾公亮因為李復圭的壹首詩，而自請致仕，曾孝寬也便少了阻礙，進入了核心層，得以主持壹項新法的推行，現在落在他手上的就是保甲法。
　　眼下朝廷的重頭戲盡管都在橫山那邊，但各項新法條令都是按部就班地在做著。而因為前壹陣與王安石及他的新法，所展開的血肉橫飛的死拼，反變法派也是元氣大傷，被趕出京城的壹個接著壹個，參與的幾個領頭的，更是被發遣得遠遠離開。現在朝中的反變法派，幾乎不敢再用這種兩面俱傷的手段。
　　現在，反變法派也只能咬牙切齒地看著將兵法在陜西壹步步實現。經過了卓有成效的推廣，由幾個指揮合並而成的“將”，其數目在關西已經超過了二十個，擁有三萬多士卒。而這個數字，還在不斷地擴充起來。韓絳手下的軍隊基本上已經整編完畢，出自延州帥府的軍令，也多是通過各將的正將來處置。
　　而今天，變法派的核心齊聚，則是針對在開封推廣保甲法的商議。
　　推行任何壹項法令和政策，最關鍵的就是不能讓百姓生亂。但現在已經有謠言在開封府內外傳播開，說是推行保甲法，是為了籍民為兵，“已經有傳言說所有登記在冊的保丁，都會被征發為兵。”曾孝寬向在座的幾位通報保甲法推行的現狀。
　　“可笑之至！”章惇對謠言嗤之以鼻，“令綽【曾孝寬字】妳最好放手施為。這樣的謠言，當用雷霆手段去處置！”
　　曾孝寬點頭道：“子厚之言正是孝寬本意。保甲法並不是什麽新鮮的貨色，如陜西，早有弓箭社、忠義社，河北亦多忠義社。百姓團聚自保，以抗盜賊，天下無處不有。這些謠言，不是因為無知而傳播開的。”
　　曾布道：“關中隋唐時，遍設折沖府，以折沖都尉統領。如今天下雖然早已改為募兵，但關西舊日折沖府的根底還在。忠義社、弓箭社也以陜西最多。陜西推廣保甲法應該更容易壹些。”
　　無論是弓箭社還是忠義社，都是陜西用來自保的組織，基本上是將壹村或是壹鄉的精壯聚合成軍。這壹點的確跟隋唐時的府兵制有幾分相像。府兵制的基本單位就是將地方劃分成壹個個折沖府，府中下轄六百到壹千兩百名士兵，都是良家子，平常居鄉務農，戰時聞召出征，而不是如今用錢招募來的兵員。
　　“開封冗兵甚多，將兵法壹行，廂軍汰撤當會近半，而禁軍亦是難免。開封駐軍消減，保甲法不行，天子那裏也難安穩。”王安石轉對曾孝寬道，“此事還要多勞令綽。”
　　曾孝寬躬了躬身：“不敢稱勞。”
　　“如果保甲法在開封推行得宜，就當盡速將其推廣天下各路！”章惇說道，“荊湖溪洞蠻不服王化，多有下山做過之人，漢兒飽受欺淩。若將此法在蠻寨周圍的漢家中推行，當有奇效。”
　　曾布和曾孝寬交流了壹個眼色，這章子厚當是看到了王韶的榮光後，開始不甘寂寞了。
　　雖然荊州早在秦漢之時就已經是中國之地，但荊湖壹帶的山區，有著諸多溪洞夷族。千年來服叛不定，時有與漢人交惡，甚至有從漢代到今朝，隔三岔五就叛亂的部族，如今辰州就有好幾家正起兵作亂。
　　不過王安石知道輕重：“此事並非急務，等橫山事定再提不遲。”
　　“橫山之事，看好的人不多，韓玉昆那邊也是不看好。天子現在要見他，該怎麽辦？”章惇忽然提到了今天剛剛進京的韓岡。不同於王安石、曾布兩人，章惇並不是很看好韓絳在鄜延路的冒險。在他看來成功的幾率大約是壹半壹半，很難讓人權衡出高下。
　　聽到韓岡的名字，王安石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頭，韓岡的事的確有些讓人頭疼。他看看幾個得力助手，章惇是肯定站在韓岡壹邊，而皺著眉頭的曾布則是與章惇不同，並不喜歡韓岡。自從當日聽了韓岡三策之後，便對其就有了看法，總覺得韓岡心術不正，是唯恐天下不亂的那種人，絕不可重用。
　　兩邊的態度都不會客觀，王安石看向曾孝寬，“令綽，妳有何看法？”
　　曾孝寬想了想，道：“天子都想見他，壹直都掛在心上。現在韓岡已經進京，也不便真的阻攔，那樣做反倒是顯得心虛……如果能讓韓岡改弦更張，收起那番話，事情也就好辦了。”
　　“這事可就難了……”章惇略略拖長了聲調，“韓玉昆行事剛直，幾無偏曲，少有妥協。要讓他在禦前委婉曲意，怕是緣木求魚。”
　　曾孝寬聽說過韓岡的事跡，比起張乖崖還要有俠客之氣，也有班定遠的幾分風采，最近在蕃部拔劍斬了西夏使者更是壹個明證。這樣的人，當然都是執拗的性子，甚至有可能是壹根筋走到底。要讓韓岡在殿前改為韓絳鼓吹，的確是很難說服成功。
　　“韓岡不過壹個選人而已，招他入京，已是擡舉他了，何必為其大費心神？”曾布很不快，“天子若是想起韓岡，就讓他進宮面聖。如果天子不提，那也就罷了。左不過壹個卑官而已，難道還能阻礙國是不成？！”
　　章惇微微冷笑著瞥了曾布壹眼。其實能在密會上，正兒八經地把韓岡提出來商議，等於是已經認同了他的地位。而以韓岡如今給天子留下的深刻印象，普通壹點的朝官，都比不上他的影響力。加上韓岡本來就很容易得人好感，天子就此垂青於他，韓岡就此壹飛沖天都不是不可能。
　　如果韓岡能飛黃騰達，章惇是樂見其成。韓岡於他父親有救命之恩，這等過命的私誼，比起同鄉、同窗、同科的關系都要堅固得多。而且韓岡的年紀比自家小了二十歲，章惇也不擔心他能給自己帶來什麽壓力……其實最關鍵的，就是韓岡的行事風格，實在很和章惇的胃口。
　　“其實韓玉昆為人剛正，而且識量過人。雖然長於經史，疏於詩賦，若在往年，不過壹明經，但如今進士科將改，以他的才學，考個進士出來也不難。日後前途不可限量。”章惇看了王安石壹眼，想了想，沒把後壹句說出來。但王安石要為二女兒招親的事，在座的都清楚。
　　王安石斂容不語。其實對於二女兒的夫婿，他心中本來有了人選。今年登科的蔡卞，相貌、才學、家世都是壹等壹的，而且還是他的弟子，人品早早地就了然於胸。這樣的女婿哪裏挑得出毛病，比起曾經讓他起過念頭的另外壹人，要強出許多。
　　只是發榜後的那段時間，因為韓岡提出的三條策略，使得新法的頒行速度陡然加快。幾套政令齊下，壹封封大詔出臺，不但學士院幾天壹鎖院，連中書的燈火都是日夜通明，王安石忙得連家都沒回，就算回家，也是倒頭就睡，醒來後，就又急急地入宮去了。
　　等王安石聽著蟬鳴，從案牘中擡起頭來，都已是六月中。還未婚配的蔡卞早就被人搶了去做了女婿，新科進士也都被瓜分了個幹凈，自家女兒的婚事就這麽被耽擱了下來。
　　王安石對女婿的要求不多，家世清白，人品出眾，才學過人即可，即便是寒門素戶也無所謂，當然，相貌也須過得去。就是不能嫁到政敵家，不過也不能讓女兒成為他人攀龍附鳳的工具。
　　這樣看來，韓岡的確是個難得的人選。而且年後才二十，在這個年紀上，能如此相配的的確不好找。
　　對於韓岡的人品，王安石很贊賞。不畏權勢，堅持己見，這是難得的品格——盡管表現品格的對象是自己——加之不貪功求進，隱去了蕃部中的壹劍，放棄了唾手可得的名望，把功勞轉嫁給瞎藥，硬是逼得蕃部首領只能投靠大宋。雖然其中有點欺君的成分在，但壹片為國的拳拳之心，可見壹斑。所以天子完全沒有計較——把天子的詔書丟壹邊的事，郭逵就曾幹過，硬是瞞下了天子的詔令保住了綏德城——只會讓趙頊更加看重。
　　可是，既然韓岡如此出色，別人也不是瞎子，單是王韶就不可能放過他的……
　　王安石忽而失笑，想得實在太遠了，眼下可是在說要不要讓他進宮面聖。不過王安石的想法與曾布不同，“還是不能給韓子華那裏添亂。既然韓岡說不要功勞，那就隨他的意好了，但事還是要做的，鄜延軍中的醫療救治需要他去主持，這件事，他別想脫卸。至於天子那邊，也沒必要見壹個選人，等韓岡積功轉為京官再說吧！”
　　王安石絲毫不給韓岡留半點情面，微沈而嚴重的神色，讓人由此了解到，拗相公的名號可不是白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