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十二章 鋒芒早現意已彰（十四）

　　元祐元年臘月底的壹天午後，大名府府衙兼河北經略安撫使、馬步軍都總管行轅中的大小官吏們，親眼目睹了壹府之尊、壹路之帥、宣徽南院使呂惠卿呂相公，親自將壹位武官送出廳外。
　　那位武官，既不是呂惠卿的副手，也不是朝廷派來的軍帥，不過是高陽關路的兵馬都監。
　　壹路兵馬都監的地位不低，且又是壹名統管數千兵馬的正將，已經是能夠上殿參加朝會的等級了。可放在曾入兩府任官、現任的宣徽南院使的面前，那就什麽都不是了。如此厚遇壹武夫，而且還是蕃官，呂惠卿的做法未免顯得太掉價。
　　此事不僅在府衙中傳播，也在區區半日之內，傳遍了整個大名府城中的各個衙門。
　　“何以至此……”河北轉運使李常搖頭。
　　河北轉運使李常，是位性子老派的文臣，看不慣呂惠卿這種對武將太過放低姿態的行為。
　　“士宣，妳怎麽看？”他問著身邊的下屬。
　　“今日之事，運使何所問也？宣徽相公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表字士宣的河北轉運判官唐義問，乃是前參政唐介之子。變法之初，唐介曾與王安石在中書門下內為同僚，當時政事堂中五位宰執，有“生老病死苦”的戲稱。其中的“生”自是生氣勃勃的王安石，而“死”，便是被氣得發疽癰而亡的唐介。
　　因為唐介之事，唐義問對王安石、呂惠卿有著很重的心結，又是在李常的面前，倒是什麽都敢說。
　　“士宣……”
　　李常苦笑起來。他不意外唐義問的憤然之言，但他這話說得太大聲，外面都是耳朵，傳出去就又是壹場府漕之爭了。
　　唐義問憤憤然：“今日是劉紹能，明日還有張紹能、李紹能。宣徽相公調進河北來的舊部，可不止壹個。等到他們都來壹遍大名府，河北禁軍就要過界河了！”
　　李常暗暗壹嘆。唐義問說的其實沒有錯。
　　這壹年來，呂惠卿從關西調來的將官有好幾個，甚至包括那位劉都監在內，還有兩位已轉入了漢官序列的蕃官。
　　本來世人都以為呂惠卿這是為了提拔舊部，給他們壹個機會，免得在裁汰整編西軍的過程中成為犧牲品。
　　就像韓岡，保了多少舊部繼續留在關西軍中帶兵不說，又往河東、安西等處安排人，最近西南方向要動刀兵，他還從西軍中點了壹批有功將校去幫忙，好讓他們掙些軍功以保全自身。
　　可如今耶律乙辛篡位，宋遼兩國局勢再度緊張起來，就能看到呂惠卿心思的深遠。可以說是到了河北之後，就開始為未來的戰爭做準備了。
　　有了這些將校任官邊境之上，邊釁隨時都能挑起——只需呂惠卿的壹句話。以呂惠卿對耶律乙辛篡逆壹事的表態，戰爭或許已經不可避免。
　　就是糧草軍資也不算什麽問題，至少河北錢糧，皆在呂惠卿耳目所及的範圍內，有多少他都壹清二楚，河北漕司想要推托都很困難。
　　河北路轉運判官不只唐義問壹人，呂惠卿的弟弟呂溫卿是另外壹位轉運判官。
　　呂溫卿是在半年前被調來任上，盡管兄弟二人，壹任親民，壹在監司，其實應該避忌。但呂惠卿地位太高，而轉運判官則不值壹提，也沒哪個禦史多說廢話。可現在看來，似乎又是呂惠卿布局的壹部分。
　　不過今天他聽到傳言之後，便告了假，急匆匆地回去要問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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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長待劉紹能禮遇過重，區區壹都監，可能受得起？！”
　　對於呂惠卿的做法，呂溫卿有幾分不解，又有幾分憤懣，對壹個武將如此禮待，傳到京城，成為笑柄還是小事，被人借題發揮，說呂惠卿有異誌，可就麻煩大了。
　　但呂溫卿的憤憤之言宛如丟進枯井的石頭，連壹點漣漪都沒有泛起。
　　書房的院子前，呂惠卿正拿著把剪刀，彎著腰專心致誌地修剪著壹株盆松。
　　葉偃枝盤的矮松生長在青灰色的淺盆中，樹下青苔碧綠，樹上針葉蒼翠。枝幹虬曲，幹上鱗生，如蟠龍潛臥。如此壹株盆松，古意盎然，仿佛百年之物，卻又因滿盆蒼翠而顯得生氣勃勃，實是匠心獨運，大家手筆。
　　呂惠卿手持剪刀，就繞著這盆栽打轉，過了半日，才用剪刀截下了小指尖大小的壹截枝丫來。盡管少了只是壹點點，但盆中的虬龍卻更加生動了幾分，仿佛有了靈氣。
　　半天的時間，僅僅是動了壹下剪刀，呂惠卿擡起頭時，額頭上已經蒙了壹層薄汗。
　　呂溫卿給憋得不行，見呂惠卿終於停了手，忙忙又要說話，不提防壹柄剪刀突然伸到眼前。
　　呂溫卿被嚇得壹個倒仰，這時卻聽到呂惠卿慢悠悠的聲音，“三哥，妳看這剪刀。”
　　“剪刀？”
　　呂溫卿不明所以，卻還是依言低頭仔細去看。
　　正常的剪刀手柄與刀刃壹樣長，而呂惠卿手中的這柄剪刀，刀刃只有手柄的壹半，且是圓頭。
　　“柄長刃短，壹臂是另壹臂的兩倍，用此剪，當可省上壹半力道。”
　　氣學如今已可算是顯學，大凡士大夫，多多少少都對光學和力學上的知識懂上壹點。力臂力矩之類的理論，只要上過街看過商販稱米稱貨，多少都能有些印象。
　　他看了看呂惠卿，小心猜測著：“……是事半功倍的意思？”
　　呂惠卿嘴角向下拉了壹點，擡了擡手，道：“看刃口。”
　　剪刀刃口處隱見鋒光，閃亮如銀，與黝黑的剪刀刀身形成鮮明的對比。
　　呂溫卿看得仔細了壹點，擡頭用不太肯定的語氣問道：“這是夾鋼？”
　　“是夾鋼！”呂惠卿點頭，又將剪刀架在盆松上。
　　呂溫卿不明所以，卻見呂惠卿手指壹動，剪刀刀刃在盆松上上下壹合，小指粗細的枝幹應聲而落。
　　呂溫卿驚叫了壹聲，壹盆能入畫入詩的傑作，就這麽壹剪刀給毀掉了。
　　“看到沒有。”呂惠卿手指輕輕抹過刃口，“連剪刀都用上夾鋼來造了。再怕遼人，又是為何？”
　　的確，如今夾鋼和折鍛的技術即便是對州縣中的普通鐵匠來說，也並不是秘密，夾鋼甚至百煉鋼的刀劍，只要不是名家出品，最多也就十幾貫。而鍛鋼同樣不比過往那麽金貴。斬馬刀、腰刀幾乎都是夾鋼的，而官造剪刀，更都是夾鋼的了。
　　“可劉紹能……”呂溫卿欲言又止。
　　“此事愚兄自有壹番計較。”
　　呂惠卿放下了剪刀，繞過書房，慢慢向後院走去，呂溫卿連忙跟了上去。
　　大名府衙的後花園是文彥博任官大名府、做北京留守時翻建。那壹次的翻建，並沒有多修補建築，反而拆了兩棟破舊的樓閣，掘了池塘，以壹道小橋將舊有的兩片梅林連做了壹處。
　　這樣的改建沒怎麽花錢，改動也不算大，卻讓花園平添了壹分大氣。呂惠卿當初入住此處時，曾多次感嘆文彥博為相多年，手底下的確有人才。
　　梅花此時未開，池塘則幾乎連底都凍住了，只有幾株松柏常青。
　　呂惠卿漫步在青石鋪就的小路上，“妳可知河北諸將之中，對先帝最忠心的就是劉紹能。”
　　“為何？”
　　“他是蕃人。”
　　“是。”呂溫卿點頭，這當然不是秘密，“保安軍，橫山蕃。”
　　“劉紹能世代居於橫山之中，其父懷忠亦聞名西鄙。元昊叛時，曾以王爵誘之。懷忠斬使毀書，之後歿於王事。盡管如此，劉紹能依然免不了為人猜忌。”
　　“免不了的。”呂溫卿點頭道。同樣的情況，發生過太多次。多少部族在宋夏兩邊來回反復，任何壹個蕃官，在宋人眼中，首先是叛逆的預備軍，然後才是可能中的友軍。
　　呂惠卿走上小橋，憑欄而望，“而且西賊慣會用間，他這個蕃官沒少受罪，數次面臨牢獄之災，還是先帝說了壹句公道話，‘紹能戰功最多，忠勇第壹，此必夏人畏忌，為間害之計耳’。因為這句話，劉紹能對先帝忠心耿耿，幾次上陣都不顧生死。”
　　“是這樣啊……”呂溫卿多多少少明白了壹點呂惠卿的想法。
　　“如今愚兄厚遇此人，也是希望他能夠感念這點恩德，有所回報。”
　　施恩望報，自不是什麽美德，何論是以陣上拼命作為回報？吳起給士兵吸瘡中膿水，讓那士兵的母親痛哭流涕；呂惠卿送人送上那麽遠，私心也是昭彰可見。
　　“士為知己者死。現如今，哪個士人能做到？”呂惠卿自嘲地笑了壹下，王安石於他有知遇之恩，但他也不會為了王安石，而去賭上自己的未來，過去沒有，以後也不會有，“倒是蕃人樸實，懂得知恩圖報，在這壹點上，劉紹能比壹幹‘正人君子’可要強得多了。”
　　“只是……”呂溫卿道，“只是劉舜卿在雄州啊！”
　　“劉舜卿離得遠了點。河東之將，再是有名，也管不到西軍頭上。同時三千兵馬的正將，劉紹能沒必要聽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