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南北（十）

　　遼人開始整軍南下，韓鐘不是第壹個得到消息的，但絕對是第壹批中的壹員，肯定比他的父親還早壹點。
　　大宋與北方的龐然巨之間的紛爭，終於在妳來我往的不斷較量中，進入了更加激烈的階段。
　　就像在街頭吵架的兩個壯漢，互相亮著肌肉，亮著亮著就打在壹處了。
　　自從鐵路勾連東西南北之後，河北這裏只有急腳遞、或更高壹級的金牌急腳還是利用驛馬來傳遞，尋常消息、乃至軍情，都是通過鐵路送回。
　　驛站系統已經跟鐵路合並，都在壹處管了。還在保州的韓鐘，突然間發現他手底下的驛馬，使用率陡然升高了許多。按自然學會的習慣畫出圖表，那就是壹條忽然變得筆直向上的曲線。
　　然後他就知道，遼國大軍南下了。
　　定保壹帶，是河北防線的正中央，沒有真定府的太行余脈，也沒有滄州、雄州的滔滔黃河，只有人工挖掘出來的稻田、渠道。
　　在天門寨城頭上極目遠眺，除了無盡的曠野之外，壹個月前，還有著幾分人氣的榷場鎮子，現在是壹片蕭瑟。
　　正晌午的時間，都看不到有壹道炊煙，本是為了方便往來貨運馬車特意修得有三十步寬的鎮中大道，現在壓根看不見壹條人影，只看見幾只狗在大路上跑。
　　上個月韓鐘過來走了壹趟——其實也就二十天不到的時間——鎮子裏面的住家還有壹多半。他聽說還沒鬧起來的時候，更是擠得連各家客棧的馬廄，都能收個鋪位錢。
　　“兵荒馬亂啊。”韓鐘不禁嘆了壹句。到底新起的鎮子，住裏面的誰家根基都不在這裏，也沒什麽故土難離的想法，壹聽遼人準備動手就走了個精光。
　　“二郎。”跟在後面的伴當提醒了壹句，做客人的在主人家裏說家室不靖，未免太過分了點。
　　韓鐘笑了笑，回頭看城寨中，“這邊倒好。”
　　國界北面的確是亂了，不過天門寨中倒真是井井有條，絲毫不亂，壹進壹出皆有規程。
　　出寨巡防的馬隊，壹隊隊地出去，又壹隊隊地回來。城內街道、營房的巡邏也比平日更嚴整了幾分。
　　城墻、炮臺，以及外面的炮壘、壕溝，已經按照壹級戰備的標準，派上了兵員駐守。庫房那邊，壹箱箱的彈藥被搬出來，由馬車送到各個預備陣地上去。臨戰前的氣氛十足，卻不見慌亂。
　　韓鐘在城樓上看了半刻，秦琬蹬登登地上了城樓來了。
　　韓鐘回頭，沖著秦琬笑：“又有斬獲了？”
　　秦琬搖搖頭，帶著遺憾，“沒，孩兒們就隔空射了幾箭。”這位守將走到了韓鐘身邊，望著北方的融融春色，“對面遼狗多了不少，說是出去後能壹連撞上三五撥。待會兒晚上出去的，得三隊走壹路了。”
　　韓鐘昨兒晚上過來，就聽秦琬說了。
　　前幾日天門寨這邊還沒防備，壹隊巡卒被遼人埋伏了，十壹人壹個都沒回來。秦琬說起來時，牙齒都咬得咯吱咯吱響。
　　不過就在昨天白天，秦琬派人用在遼人巡邏的道上埋了地雷，又隔著兩裏設了火炮陣地，放了四門炮，定好了標尺，算定了射擊諸元，聽到前面地雷炸了據立刻放炮，幾枚地雷，壹輪火炮，將壹隊遼兵全都炸成了零件。
　　惹得對面的天雄城號角連聲，天門寨也摩拳擦掌，要不是都還沒得到上面的允許，只差點就真的就這麽開戰了。
　　不過從今天開始，秦琬就加倍謹慎了起來。遼人不是吃了虧會甘心咽下去的主，肯定是要報復的。而他，也想再給遼人壹點顏色看看。
　　看著滿目綠意中的荒鎮，秦琬又咬牙切齒，“兵荒馬亂啊。好生生的鎮子給遼狗毀了。”十萬貫吶，十萬貫！
　　“那邊怎麽辦？”韓鐘指了指鎮子。
　　“唉，這鎮子裏的房契，少說也押了壹枚七品官印，不敢拆，等遼人殺過來再說。”秦琬做出很無奈的樣子，嘴角卻噙著陰狠的笑意，轉過頭，在韓鐘耳邊低聲，“有幾處庫房都裝滿了。”
　　韓鐘眨了下眼，眼睛彎彎地瞇了起來，帶上了壹絲笑：“硫磺？木炭？”
　　秦琬臉上笑得燦爛，“二郎知我。”
　　韓鐘咧嘴壹笑，看秦琬臉上的笑容，要是遼人攻過來時，敢在鎮子上紮營，籌劃攻打天門寨。怕是到了夜裏，就能變成壹窩火烤耗子。
　　“好了。我也該回去了。”說笑了兩句，韓鐘擡頭看了壹下天色，午後近黃昏的時候了，他向韓鐘辭行，“出來兩天了，不能再多留。我這新人，在外面時間久了不好。”
　　秦琬不留他，韓鐘是出來巡視的。真等遼軍主力南下，韓鐘坐在保州鐵路分局的位置上，可就連壹天休息的時間都不會有了。
　　韓鐘也不需要秦琬送，他與秦琬壹同下城，上下城樓的石階其實是青磚所制，上上下下走得多了，兩邊的角落裏帶著青苔，但中間的壹部分，連棱角都給踩平了。
　　韓鐘帶著些許興奮，還透著些躍躍欲試，“北虜真的打過來，這壹回可要他們有來無回。”
　　秦琬臉色壹變，停下了腳步。韓鐘的反應讓他背後出了壹層白毛汗，“二郎，這件事妳壹定要放在心上，兵兇戰危，絕不是好玩的。槍彈炮彈那是不認人的。”他探手抓住韓鐘的手腕，盯著他，沈聲道，“如遼狗當真南犯，還請二郎即刻往末將這天門寨來坐鎮！”
　　韓鐘笑道，“我那地可是在南邊唉。”
　　“往南走是退，往北走是進！臨戰之時，二郎妳能往南走嗎？”
　　怎麽可能！韓鐘笑容收斂了起來，搖了搖頭，他這個韓家嫡子壹旦往南壹步，就會被說成是臨陣脫逃，多少只眼睛看著他，等他出錯。韓鐘寧可死，也不願丟了父親的臉面。
　　秦琬目光灼然，“壹旦遼狗南犯，走保州這條路，第壹個目標就是二郎妳平素裏待的保州車站，天門寨就要放到後面在後面。何況天門寨雖小，卻是末將壹早就準備立功的地方，沒七八倍兵馬，百八十天的圍著，就別想打開。保州丟了，天門寨都丟不了。故楊六太尉能守住遂城，末將也能守住天門寨。”
　　韓鐘拱拱手，謝道，“秦家哥哥妳的好意我明白，若當真有個萬壹，我就往妳這兒壹躲。順便混個臨危不懼什麽的。”
　　“千萬千萬！壹定要記住。”秦琬幾次三番地叮囑著，送了韓鐘上了車，又派馬隊壹路送出五六十裏。快要送到安肅軍邊界上才回來。
　　“二郎，秦都監的話有道理。”韓鐘的伴當是家裏派給他的貼身護衛，從護衛的角度來看，既能保證韓鐘的安全，還能保證韓鐘的名譽，秦琬的提議可比繼續逗留在宛如火炮靶心的保州車站要安全。
　　“秦小乙是好心。可惜啊……”韓鐘搖搖頭，看向車窗外——可惜他不知道宰相家的嫡子這個身份到底意味著什麽。
　　韓鐘回到保州車站，已經有人在等他了，風流倜儻，容貌俊雅，還是老熟人，王韶的幺子，王厚的幼弟，有神童之名的王寀。
　　“十三叔？妳怎麽來了？是二叔的吩咐嗎？”韓鐘的聲音裏帶上了驚喜。
　　王寀搖頭，“不，我現在可不是定州路經略安撫使司的機宜文字了。”
　　韓鐘瞬息間就反應過來，作揖道喜，“恭喜十三叔榮升，得了李大參的看重。”
　　王寀大笑，指著韓鐘，“妳小子就是機靈。”
　　“可比不上十三叔。”韓鐘嘻嘻笑道，湊上去，“十三叔這次來，可有什麽好消息？”
　　“妳猜呢？”
　　韓鐘皺起眉，“李大參見侄兒天資聰穎，行事幹練，故起了愛才之心？”
　　“李公可不敢跟富家搶女婿。”王寀哼了壹聲，“妳小子繼續玩吧……等我回去跟妳爹說說，看他笑不笑。”
　　“好吧。”韓鐘不開玩笑了，“是調令？”
　　“還能是什麽？”王寀遞了壹份公函過去。
　　王寀帶的公函，正是韓鐘的調令。在未來壹段時間，他將成為制置使司和河北鐵路局之間的聯絡人，保證河北路鐵路局的運力能夠為制置使司全盤掌握。
　　韓鐘看著調令，壹目十行，盯著制置使鮮紅的印章，以及李承之的畫押看了壹陣，他擡頭問王寀，“如果侄兒不接受征辟呢？”
　　制置使司是臨時性的衙門，其中的官員，有上稟朝廷調來的，也有直接征辟而來。朝廷調任的官員都能決定是否接受，受到征辟的官員，當然更可以拒絕。
　　王寀臉色不變，他事先也猜到了韓鐘可能會有的反應，“想必妳也知道，這裏有多危險。”
　　“當然。”韓鐘點頭。要是不危險，他的父親就不會派他過來。太過明顯的蹭軍功，別人會撿便宜，但他的父親可不會丟那個臉。
　　王寀又道，“滄州已經有好幾個莊園被破了。”
　　韓鐘又點頭，“侄兒也聽說了，聽說抓到了幾個賊人。”
　　“是倭人。”王寀道，“那妳還覺得能留在這裏？”
　　韓鐘微微笑了壹下，再壹次點頭。
　　王寀嘆了口氣，“我還有半天才走，如果主意變了，就告訴我。遲了，李大參可就不會再給第二次機會了。”王寀指了指韓鐘手上的調令，“有這份調令，他已經能跟妳父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