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四十三章 花祭

　　許仙道：“不用擔心，之後我會去的。既然師傅都說能夠拖延些時日，我也不用太過心急，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有解決的辦法的。”
　　潘玉低下頭，捏著指節：“我知現在勸妳也沒有用，但我真的有些後悔，當初沒能帶妳離開杭州，那妳就不會見到這些人，不用經受那麽多險惡，不必冒著生命危險和那些強敵戰鬥，我卻什麽都幫不了妳。”
　　許仙俯身握住她的柔夷，望著她的眼眸：“明玉，我當初也是不信什麽命數的，以為我就是為了改變命數而生的。但經歷了這麽多之後，我忽然覺得這都是前緣註定，同妳的相遇、同她們的相遇，諸般前世今生的因緣糾纏，也不知來日會是怎樣，但我相信，我壹定能夠尋到那個結果的。”
　　潘玉心中壹暖，他的眼眸中仿佛閃動著陽光，總是能夠輕易驅散她心中的陰霾，歪著腦袋似笑非笑的道：“什麽結果？佳麗三千，大被同眠？”
　　許仙臉上陽光消散，苦著臉道：“餵，妳老是說這個的話，我很難應付啊！”這是他無法彌補的歉疚，就算古代風氣如此，但面對對自己壹心壹意的佳人，又怎麽能夠說得出“大丈夫三妻四妾，不過尋常事”這種話呢！
　　潘玉打開手中折扇遮住笑顏：“就是知道妳應付不來，我才說的。”知道壹旦和這個男人談起這個，他就會立刻變得很弱氣。其實從小耳熏目染的她，對於這種風氣比許仙更加習以為常，畢竟就連她父親潘王也有七八房妾室。但她從小受到的教育皆是大男子的獨斷專行，而非小女子的三從四德，忽然有壹個珍愛之人不能完全屬於她，心情上自然有些不能接受，但理智上倒真不覺得許仙做錯了什麽。
　　“漢文，妳要是女子就好了，那我娶了妳，定要將妳關在家裏，不許妳出門半步。對了，那老尼姑既然能將女子變成男兒身，說不定也有把男人變成女人的辦法，只要偷偷給妳下壹副藥，那樣的話就兩全其美，當初我怎麽沒有想到呢！”潘玉用折扇壹擊手掌，萬分遺憾的感慨。
　　許仙捏著嗓子嗲聲道：“奴家才不要呢！”他現在身高八尺，體魄強健，雖然身材勻稱，不是那種肌肉猛男，但也是個充滿了陽剛之氣的男子漢大丈夫了。
　　車廂中沈默了壹會兒，溫度好像又降了幾分，長安的冬天真是冷啊！
　　潘玉想象破滅似的，以折扇支著額頭：“好像變得有點惡心了。”
　　許仙無力的道：“是啊！”
　　“如果整天對著這樣壹個妻子的話，本公子也不敢保證會不會變心。”潘玉望向車窗外。
　　“別變心啊！還不是妳把我害成這樣，給我負起責任來啊！”
　　許仙重重嘆氣：“我感覺比起那些生死危機，經歷這種過去要可怕殘酷的多。”壹不小心就陷入了她的黑暗想象之中。
　　潘玉道：“罷了罷了，不想那麽多了，沒被人始亂終棄，本公子已經算是命好了。”
　　許仙思索道：“這個……好像還沒有真的亂過。”
　　“妳還敢說？”潘玉挺身瞪眼，玉腮微微泛紅，明明已經對自己做過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竟敢說沒有亂過，真是個貪心的男人。
　　許仙將她抱在懷裏，笑道：“說說而已，不過男子漢大丈夫，我壹定言出必踐。”即便是隔著壹層冬衣，亦能感覺到她玲瓏有致的曲線，望著她絕美的容顏，忍不住在她粉唇上輕輕壹吻，不過在這顛簸行進的馬車之中，終不便有所作為，取出冰蟬：“說來妳送給我這樣東西，還另有壹段姻緣。”
　　“哦？”
　　許仙抿了抿嘴唇，講述在杭州的經歷。言語之間，馬車駛過長街，街道兩旁的酒肆茶樓中，所傳來的全是與和親有關的議論，眾人大都是群情激奮，認為蠻夷大膽包天癡心妄想，不過亦有人擔心邊關戰事。
　　而當潘玉來到桃園中，廳中高朋滿座，皆是頗有才名的士子，所言所語，難免也是大概的議論。
　　而身為東主的尹紅袖，卻有些心不在焉，看見潘玉也展顏招呼。
　　潘玉上前行禮，來到尹紅袖身前，輕聲道：“郡主，有人在後面等妳。”
　　尹紅袖聞言壹怔，壹雙桃花眸，亮了壹亮。再做回原處，便有些坐不安穩，過了片刻就起身推說身體不適，請潘玉代為主持，轉向後院，沿著回廊壹路快走，直到出了後門，便見壹人站在不遠處，負手而立欣賞著眼前花海，那背影壹如夢中所見，瀟灑如初。
　　尹紅袖收斂了臉上喜色，變得雍容持重，腳步也放緩了許多，心思卻越發轉動起來：他會說什麽？勸自己不要出塞和親？但就算是留在京城，又有什麽用呢？偶爾見這壹次，也不過是相敬如賓，圖惹相思。不若就此離開京城，再不見他，絕了這個心思，也能為國分憂，解得邊塞黎民戰亂之苦，和親的心思反而越發的堅定了。
　　許仙聞聽腳步聲，回頭笑道：“紅袖，妳來啦，這裏還是這樣啊？”這不分時節盛開的桃花，美麗而又妖異，大概只有尹紅袖這種追求浪漫的“大女孩”，才能高高興興的住在這裏吧！尋常人家住在這裏，恐怕不但不會覺得舒服，反而會覺得害怕。
　　不過和當初壹樣，其中並沒有什麽邪氣存在。只是方才潘玉在車上所說，讓他有幾分在意。
　　尹紅袖壹楞，神情不自然的道：“是……是啊！”沒想到他絕口不提和親之事，只說什麽桃花，臉上也全然不見什麽擔憂，反而是壹派輕松。本已下定決心，無論許仙怎麽勸，都不動搖自己的心念，但見他勸也不勸，心中又不禁自憐自傷起來：“難道我就如此不被妳放在心上嗎？”
　　許仙道：“妳是這桃園的主人，這桃花常開不敗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尹紅袖情緒低沈的道：“好多年了，我也不太清楚，妳問這個做什麽？”
　　許仙道：“不知為什麽，這冬天盛開的桃花，讓人覺得有些淒艷。”
　　“是嗎？我不覺得。”尹紅袖的眼圈卻有些發紅，暗罵自己不爭氣。
　　許仙嘆息：“或許是在等待著什麽吧！”
　　“等的到嗎？”
　　許仙輕輕搖頭。
　　“這就叫做‘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人若無情，桃花又有什麽辦法。”尹紅袖臉上冷笑，心中氣苦，想起了他送自己的那首詩，桃花為什麽總是等不到呢？
　　許仙道：“或許人並不是無情，只是錯過了。”
　　“錯過了？”尹紅袖嘆息：“是啊，是錯過了。”
　　許仙道：“這桃園中不是有壹顆最大的桃樹嗎？”
　　尹紅袖指了壹個方向，壹臉疲倦的道：“妳去吧，我累了。”
　　“我們去看看。”許仙抓起她的手，好像全然聽不懂她的逐客令似的。
　　“許公子，請妳放手，請妳放尊重壹點。”尹紅袖掙紮著想要抽出手來，他的手只是輕輕的握著，不令她感到有壹絲不適，她卻費勁了力氣也掙脫不開，身不由己的被她帶入壹片花海之中，眼前百花繚亂，只有他的背影恒定不變，不停的撥開花枝，帶著她向花海更深處行去。
　　那愈發濃郁的花香，讓她感覺仿佛快要脫離人世了壹般，他的身影忽然傳來：“妳知道這裏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嗎？”
　　過了壹會兒，尹紅袖才不情不願的回答道：“據說是鬧鬼，不過我從來沒見過，妳若想來看，自己來便是了，拉著我做什麽？”
　　許仙回頭道：“也差不多，我帶妳來，是想告訴妳壹件事。”
　　“什麽事？”尹紅袖的心跳慢了壹拍。
　　這時候，眼前忽然壹敞，顯出壹小片空地，空地中間是壹株高大的不可思議的桃樹，沒有壹片綠葉，只有絢爛盛開的粉紅色桃花，重重花瓣壓著細細的花枝垂落下來。
　　“前幾日，我在江浙遇到了壹只旱魃……”許仙娓娓道來：“……明明已是不死之身，卻偏偏要求死。”
　　“真是可憐。”尹紅袖嘆息，自己豈不是也是如此，皇家貴胄的舒服生活不過，偏偏要去受塞外的苦寒。
　　許仙道：“他臨終前托付給我了壹件事，但我並不知道他的家鄉在哪裏，只隱約知道是在長安附近，但我原想，經過了那麽長的時間，就是找到了他的故園，又能怎樣呢？直到方才，明玉告訴我，她曾經看過壹本古書，記錄了這桃園的異象，以及最初變化的時日……”
　　尹紅袖訝異：“妳是說，這裏就是他的故園？”
　　許仙道：“我不確定。”走上前去，將冰蟬放在桃樹的底下，但四下裏壹片平靜。
　　許仙擡手敲敲樹幹，仿佛敲著壹扇虛掩的門扉：“我回來了。”
　　桃樹忽的壹震，花瓣紛紛墜下。
　　許仙退後幾步，只見那些垂落的枝條忽然顫動起來，伸展著卷起冰蟬，卷到高高的樹梢。
　　“啪”的壹聲輕響，樹幹中像是有什麽東西裂開來，桃園中每壹顆桃樹都隨之震顫起來，抖落身上那嬌嫩的花瓣。
　　花落如雨。
　　狂風驟起，卷著無數花瓣飛上天空。尹紅袖仰起頭，努力睜大眼睛，隱約見得壹張女子微笑的面容，但旋即就被狂風吹散，消失不見，變作壹場花雨落下。
　　壹點亮光墜下，冰蟬落在許仙的手心。
　　尹紅袖喃喃道：“原來不是人無情，而只是錯過了，錯過了幾百年，他以為，已經沒有人等他，原來其實是有的。”眼淚忽然模糊了眼眶，抓緊身旁許仙的衣袖。
　　許仙回頭，看她淚流滿臉的樣子，攬住她的肩膀，她就順勢伏在他胸口哭了起來，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襟，他嘆了口氣：真是個少女心。
　　“如果能讓他回來看看就好了，妳幹嘛要殺了他啊！”尹紅袖嗚咽著捶打許仙的胸口。
　　許仙輕輕搖頭：“這片花海早已耗盡了她所有的靈氣，隨著光陰的流轉，她或許已經忘了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甚至忘了是同何人定下的約定，留在這裏等待的，不過是壹股執念、壹縷癡魂罷了。”在方才那壹瞬間，她或許根本沒能分清，回來的是什麽人，但當這股執念消失的時候，壹切便到了終結。
　　尹紅袖就哭得更厲害了。
　　……
　　某年某月，某個初春時節，陽光明媚的午後。
　　將軍穿齊甲胄，跨上戰馬，扶了扶頭盔，回頭笑道：“等到明年桃花開時，我就回來。”
　　“嗯，我等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