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閣樓暢想

　　壹鍋白粥，放在小火爐上，還在冒著熱氣，在這山間夜晚散發著誘人的清香。
　　林覺十分缺乏在這個世界借宿、住店的經驗，於是多看少說，放下書笈後，便跟隨著身邊的人，各自取了壹個粗碗拿在手上，排隊領粥。
　　打粥的還是那名帶路的僧侶，他手拿壹個長柄小瓜瓢，每次只舀半瓢，剛好就是壹碗。
　　還有另壹名年輕些的僧侶站在旁邊，每當舀好了粥，他就負責往眾人碗裏再加幾片酸蘿蔔，壹塊豆腐乳，壹進碗裏立馬就被粥湯所淹沒。
　　“多謝師父。”
　　每個商旅行人都說壹句。
　　到了林覺，同樣端碗站到鍋前。
　　僧侶微微壹笑，卻是將瓢沈底，緩移慢撈，再舀起來，就是與此前清粥有著明顯區別的幹貨了。
　　“多謝師父！”
　　林覺不禁壹呆，連忙道謝。
　　“阿彌陀佛……”
　　僧侶單手行禮，笑瞇瞇的。
　　同樣幾片酸蘿蔔，壹塊豆腐乳，卻是停在了粥的上方。
　　林覺繼續道謝，端碗出去，見此前的許多人都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便也走過去，見到有人為他讓位置，他便也坐下來。
　　眾多商旅行人顯然都是帶了幹糧的，林覺書笈裏也還有幾顆熟雞蛋和不少撻粿，三姑贈的果子也剩幾個，不過還沒等他從書笈中取，就立馬有商人果斷的遞來了肉幹與撻粿，客氣的說給他嘗嘗。
　　“多謝多謝……”
　　“該我們謝小郎君才是。”
　　“客氣了客氣了，我也沒做什麽，只是結伴走了壹段罷了……在這寺院中，咱們吃葷腥，這樣可好？”
　　“沒什麽不好的，壹直以來都是這樣，何況咱們坐在外面。”有人說道。
　　“咱們不是僧人，無需吃齋，心中對佛祖沒有侮蔑就是，該吃就吃，天天趕路，沒有肉怎麽行。”又有人說道。
　　“原來如此。”
　　林覺便也不多啰嗦，低頭開吃。
　　此時是初夏的夜晚，正好十六，雨後放晴，頭頂現出壹輪圓月，照出淡墨輕紗般的雲層和壹圈彩光，氣溫變得十分涼爽，院中壹圈吃飯聲音，使得昨天和今天壹直在趕路的林覺心裏也安定下來。
　　酸蘿蔔，豆腐乳，白米粥，雖然清淡，可比起路上吃的幹糧，無論入嘴也好，下肚也罷，無疑都要舒服多了。
　　壹時竟有些享受。
　　除開吃食，此時氣氛也不錯。
　　眾人見了妖鬼，走了夜路，到了安全之地，即使原先不認識的，此時好似也都平白熟悉了很多，隨口閑聊著，常有人來向林覺分享吃食。
　　“這會兒壹匹騾子得要十多貫吧？”
　　“不止呢！那是去年的價了，今年年初的時候就已經長到二十多貫了！”
　　“怎麽的？”
　　“西邊運送軍糧，缺騾馬唄！”
　　“……”
　　就在這時，那名留著三道胡須的矮個中年人找了過來，左右張望，有商旅行人為他指方向，他跟著看過來，這才看到林覺。
　　不是別的，是來道謝贈禮的。
　　“恩人！多虧了妳，才保住了我們壹家吃飯的家夥什啊，壹點心意，請妳務必收下，權當作壹路上的盤纏！”
　　遞過來的是壹串銅錢。
　　眾多商旅行人壹看，便知曉差不多有幾百個的樣子，他們都與林覺結伴走來，如今算作相識了，雖然對他撿了騾子卻要歸還壹事沒有異議，卻也希望他能多得壹些謝禮，頓時便有人開口，開玩笑似的說：
　　“騾子多少錢，妳這多少錢？”
　　“仁兄這也太會省錢了。”
　　那人聽聞，頓時壹陣窘迫。
　　林覺倒是沒有說什麽，也沒推辭，笑著壹伸手，便將這筆錢收下了，順便還道了聲謝。
　　多少算是得了好處。
　　倒真被這人給說準了——
　　林覺如今缺的就是盤纏。
　　隨即眾人紛紛起哄請求，讓他講講如何得的騾子，如何震住的那妖怪，林覺實在拗不過他們的詢問，便也如實回答著。
　　沒有多久，最先那名來給他們開門的僧侶又走了過來，對著他們雙手合十，口誦佛號，這才說道：“今晚來借宿的施主實在太多了，算下來幾個人也睡不到壹張床，便只好請各位施主擠壹擠，湊活壹晚了，實是招待不周。”
　　“不礙事！有個睡的地方就行！”
　　“好歹能遮風擋雨呢。”
　　“這天也不冷，睡哪不是睡，便麻煩師父了。”
　　眾人壹邊說著，壹邊從兜裏摸出壹些銅錢，每個人少的有十幾個，多的也就二三十個，都遞到這位師父手裏。
　　“香油錢……”
　　眾人口中如是說著。
　　林覺在旁看著，大致也明白了——
　　這既是壹間寺廟，也是壹家旅店，住宿沒有不給錢的道理，卻也稍微遮掩壹點，借托香油錢，聽著好聽，看著也好看。
　　林覺便也連忙取出那名矮個中年人贈的壹串銅錢，解開繩子，隨便抓了十幾個，遞了出去。
　　僧侶同樣笑瞇瞇的接過，與他道了謝，卻是停在他面前，躬身說道：“貧僧觀施主是個讀書人，年紀不大，與這些常年跑商的施主擠在壹起，恐施主不太習慣，剛好，我院有壹間空置已久的閣樓，若施主敢去住，貧僧就去為施主打掃壹下。”
　　僧侶剛壹說完，旁邊就有商人插話：
　　“哎師父！既有閣樓，怎麽不給我們住，單單給這位小郎君住？”
　　“阿彌陀佛。”僧人依舊口誦佛號，彬彬有禮，“施主有所不知，我們後院的閣樓非德行出眾與讀書人，不可前去。”
　　“這位師父，怎的還看不起人呢？”
　　僧人笑而不語，轉而繼續低頭，看向林覺。
　　“為何不敢？”林覺也確實不習慣和陌生人、尤其是壹群陌生人擠在壹起，加上正想找個地方看看古書，便答應下來，“只是閣樓塵封已久，如果特地為我而開，自然不該讓師父為我打掃，給我壹把掃帚、壹個雞毛撣子就行。”
　　“施主是個明理之人。”
　　僧侶雙手合十，對他行禮。
　　林覺也連忙起身回禮。
　　月色越發清朗，眾人吃完了飯，紛紛回房，林覺也在僧侶的帶領下，來到了那間閣樓面前。
　　除了身後背的書笈，手上又多了壹把掃帚壹根雞毛撣子。
　　“多謝。”
　　林覺道完謝，便接過油燈，走進了閣樓。
　　油燈光照之下，閣樓壹樓壹邊堆了許多雜物，另壹邊則是通往樓上的木梯，果然鋪了壹層灰塵、結了些許蛛網，看著是有段時間沒人來過了。
　　林覺住閣樓上。
　　不過人家好心給妳住宿，哪裏有只把自己睡的那幾尺之地給掃幹凈的道理呢？於是林覺幹脆放下書笈，從最下面開始掃。
　　壹路塵埃味，油燈級級往上。
　　來到二樓，林覺先將油燈放在了壹個較高的位置，轉身壹看，卻是壹楞——
　　樓下還灰塵滿地、蛛網遍布，別說掃出去多少了，光是吃怕是都吃了幾錢，可這樓上卻是幹幹凈凈，壹塵不染，陳列擺設也都非常整齊，而且墻壁和地板上竟然還畫了不少圖畫，多是些竹荷松柳等物。
　　甚至題得有壹些詩詞。
　　“？”
　　林覺環顧壹眼，不知原因。
　　是有僧侶偷摸來此休息玩耍？
　　還是說廟中竟有鬼怪？
　　林覺不明所以，暫時下去，將書笈給搬了上來，又在樓上仔細查看壹下。
　　樓上沒有多少東西，就壹張床榻，中間擺了壹張茶幾。
　　靠墻擺著壹些木質書架，不過書架上都很空，只放著寥寥幾本常見的佛家經書，有壹本還有被人翻看過的痕跡，不僅壹打開就能翻到那壹頁，而且中間還夾了壹片竹葉作書簽。
　　興許原本是有些雜物的，只是都被誰給清理了，全堆在了書架的最頂上、看不到的地方去。
　　不說別的，倒是幹凈清幽。
　　“既來之，則安之。”
　　林覺從書笈中取出幾本書，放在長榻中間的木幾上，又取出小刀，取了兩件衣裳來當枕套被子，擺在長榻最邊上。
　　甚至他還比劃了壹下。
　　長榻大約有二三尺寬，躺壹個人肯定沒問題，它的設計功能本身也有睡覺這壹項。
　　就是翻身沒那麽方便。
　　不過也不能挑剔，再怎麽也比在下面壹群人擠壹間房、可能還要睡地上或者靠墻坐著睡好壹些。
　　於是林覺將油燈取了過來，也放在木幾上，先左右環看壹圈房間，隨意的翻看幾本書，中間夾著翻看了壹下無字古書。
　　果然沒有出現新的壹頁。
　　林覺陷入思索。
　　看來確實是了——
　　自己那種奇怪的感覺，就是這本無字的古書有異，出現了記載法術的書頁的征兆。
　　至於今夜……
　　林覺回想了下自己前兩次。
　　壹次是妖怪吐的煙氣被自己吸了進去，壹次是老者吐的火焰燎到了自己頭發，還有壹次是自己清晰的看見了老者吸收吞納火氣的過程，難道需要自己身體接觸到某壹門法術、或是自己看見了法術的大致運轉，才能引起古書的反應嗎？
　　案例實在太少，難以確定。
　　林覺坐在這裏思索著。
　　“……”
　　其實也只是幹想，沒什麽意義。
　　林覺搖了搖頭，拋開思緒，幹脆從書笈裏取出盤纏來，仔細清點著。
　　後輩出門求學，長輩自要準備盤纏。
　　大娘本想將林覺從橫村汪家得來的二十兩銀子全都給他帶走，可是大伯久病初愈，家中也需要錢財周轉，林覺自然是不能要，推搡爭執許久，才終於接了大娘塞的壹塊大約五兩的銀子，加上二百多文錢。
　　可他又悄悄的將那塊銀子放了回去。
　　因此其實只帶了二百多文錢。
　　這世道貧富差距極大，哪怕只是村裏，也有橫村汪家這種顯赫富裕的世家大族，還有林家這種得了病買不起藥的尋常家庭。
　　具體到銀錢，大多數老百姓壹年到頭也掙不到幾個錢，當然也用不到幾個錢，但當妳走出去了、真的要花錢的時候，錢財又顯得十分不夠用。
　　林覺心裏想的是，若是實在不行，自己就去城中表演吐火之法，多少能夠賺點路費，加上此時初夏，山中漿果逐漸成熟，多費些功夫尋找，哪怕山窮水盡了也不太容易餓得著自己，苦點就苦點。
　　家中多壹點錢，大伯就少些壓力，堂兄也能早點娶上媳婦過自己的日子。
　　是自己欠他們的，不是他們欠自己的。
　　因此林覺壹路都很節省。
　　除開用度，剛好剩二百文，今夜得了那位矮個中年人的謝禮，給了借宿的香油錢後，還剩四百三十五文，加起來是六百三十五文錢。
　　深夜滿屋數錢聲……
　　又是滿屋嘆氣聲……
　　林覺仔細的把它們分成了七份，用七條繩子串起來，每條壹百文，還有壹條三十五文，以方便取用。
　　不得不說，這年頭的錢，沈甸甸的，拿在手上還真挺具擁有感。
　　雖然只是幾百文。
　　至於今夜得的騾馬，林覺是絕對沒有想過牽到市上去賣了的——
　　狗都知道要還，他豈能不如狗？
　　“唉……”
　　少年書生收好錢財。
　　窗外就是寺院燈火，月下山林，如玉帶壹樣的蜿蜒官道，有風過竹林而來，吹來清冷。
　　漸漸地，寺院燈火也暗下來。
　　鳥兒都不叫了，除了風聲蟲鳴，便連壹點雜音也聽不到。
　　是熟悉中的夏夜。
　　不知何時林覺已看向窗外。
　　這就是這個世界了——
　　若無月色，此處定是壹片漆黑。
　　也沒有多少可玩的有趣的事。
　　林覺漸漸躺了下來，興許是因為今天半路遇妖，過於刺激，他竟壹點睡意也沒有，只好睜著壹雙眼睛，任由思緒飄飛。
　　若是身在以前，他多半喜歡這樣的環境，甚至有時還會專門離開生活的地方去尋這樣的環境，可真到了這裏，時間壹長，自然便明白了，記憶中那般繁華夢幻的世界才是進步的結果。
　　冬天冷到手腳刺痛，夏天滿是蚊蟲，吃不飽穿不好，生壹場病就連皇子皇孫也可能死去，壹切都不便利，這種日子沒有多少人能受得了。
　　好在這裏還有妖精鬼怪，修行法術，還有無數奇聞趣事。
　　這是少有的幸事了。
　　聽佛教說，宇宙有大千世界的說法，不知自己的來處又在何方？
　　不知自己何時可以觸及。
　　既然能夠到來，是否可以歸去？
　　傳說故事裏常常講到仙道長生，若給這個世界千百年的時間，不知又會變成什麽模樣。
　　相比起考功名，這些才是此時他想追尋的。
　　林覺腦中有著無限暢想。
　　不知不覺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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