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路半妖鬼欺人

　　碎石子路，常有馬蹄濺起的泥。
　　雨後倒也勉強可以走。
　　夜路肯定是要趕了。
　　林覺算了算距離，又看了看天色，估摸著趕不了多少，加上路上也有不少商人同行，便也放下心來。
　　沒走多久，天就暗了。
　　逐漸到了昏沈迷糊的地步。
　　此前壹同出發的商旅行人因為腳力負擔不同，逐漸到了前面後面去。不過在昏沈沈的天地間也能隱約看到人影，路旁竹林雖然幽深，暮靄也壹陣壹陣的遮擋人的視線，可騾馬驢子鈴鐺晃蕩出來的聲音也依然清晰的傳過來，在山間回蕩著，這也讓人安心。
　　起碼明白這條路上不止自己。
　　林覺自打修習養氣法以來，此前被汪家祠堂妖怪吐了壹口氣之後的後遺癥已經逐漸淡去，不過還是有些忐忑，加上此前在茶攤避雨時，聽那些商旅行人講了不少惹人不安的話，終究有些顧慮。
　　於是伸長脖子往前往後看，看是加快腳步往前追趕，還是先走慢些等壹等，總之找人結伴而行。
　　此前在橫村汪家祠堂是為了給大伯治病救命，如今沒有了犯險的理由，誰又願意輕易和妖鬼碰上呢？
　　林覺很快就找到了同伴。
　　此人在他前面，也是壹個人，和他壹樣，翹首張望，找人同行。
　　這人幹脆站在路邊不動。
　　林覺很快追上了他。
　　沒等林覺開口，倒先聽見他的聲音。
　　“哎喲！是個書生！”這人長得頗為英俊，也挺年輕，剛壹看見林覺就說，“不幸淪落到趕夜路，不知可否同行壯個膽？”
　　“自是求之不得。”林覺說道。
　　“說話真文氣啊。”
　　“沒有沒有。”
　　“敢問小郎君如何稱呼？”
　　“姓林名覺。”
　　“還沒有取字吧？”
　　“還沒到年紀。”
　　“我看也是。”這人說著壹頓，“我姓黃，單名壹個全字，全心全意的全，可別誤想。我比妳年長，稱我壹句黃兄即可。”
　　“黃兄，幸會。”
　　“幸會幸會！”
　　黃全說著便和他壹同往前行走，許是害怕壯膽，嘴巴不停，不斷攀談：“為何妳年紀不大，卻獨自出來行走呢？”
　　“家中貧困，出來求學。”
　　“求學是難啊，尤其咱們平頭百姓家的孩子，找個名師實在太難了，若找不到呢，又難以考上。”黃全感嘆道。
　　“誰說不是呢？”林覺附和。
　　“如今天下也不安寧。”
　　“確實啊。”
　　“聽前面的人說，這路上還有妖鬼！”
　　“我也在茶棚聽說了。”
　　“林兄膽子可大？”
　　黃全頗有些忐忑的看向林覺，似乎但凡林覺說壹句自己膽子小，就要拉著他再停下來，再等幾個人同行壹樣。
　　“也還算行。”
　　“那我就放心了。哈哈，其實我膽子也不小，能包天呢。”黃全幹笑了幾聲，“不過夜路寂寞，找個人壹同聊天取樂、互相照顧也挺好。不說會不會遇上什麽鬼怪強盜，就是道路不平，不慎踩空跌倒，有個人幫忙攙扶壹把也不錯。”
　　“黃兄所言甚是。”
　　林覺看穿卻並不拆穿。
　　人果然是群居動物，大多數的恐懼不安都來自於獨處孤立，壹旦有人同行聊起天來，壹些原本不安的想法也就暫時消失了。
　　這位黃全雖然膽小又愛面子，但卻是壹個健談的人，加上他常在這條路上來往、常在外面漂泊，見識也不少。林覺壹邊走壹邊和他閑聊，談得也算頗為投機，漸漸來了興致。
　　走夜路的孤寂無聊也好，不安恐懼也罷，此時是全都放下了。
　　“林兄的目的地又是哪呢？”
　　“先去齊雲山。”
　　“啊？齊雲山？”
　　黃全似乎對此感到有些意外。
　　“看來黃兄也聽說過？”
　　“哈哈哈哈，齊雲仙山，如雷貫耳，怎麽沒有聽過？”
　　“那麽有名嗎？”
　　“自然是了。”黃全說道，“以前這條路上有過吃人的妖怪，請了很多先生都除不了，就是齊雲仙山的道長們來除掉的。”
　　“當真？”
　　林覺很感興趣。
　　“自然了。”
　　“齊雲仙山的道長們會什麽仙法道術？怎麽除掉的呢？”
　　“具體我也不知。我也不敢跑過去看，只知道動靜鬧得不小，似乎鬥得很激烈，最後聽說還有壹位神官下界，壹棒子把那妖怪打死的。”
　　“竟是如此……”
　　“是啊！”
　　“那便要請教壹下黃兄了：過了前面的單孤縣，又該如何去齊雲山？那齊雲山有多高，是否難爬，山上的道長們又是否好打交道？”
　　“齊雲山在北邊，單孤縣也在北邊，到了單孤縣自然是繼續往北走。”黃全頓了壹下，卻沒回答剩下的問題，而是繼續看著林覺，繼續意外，“林兄是個出門求學的書生，不去那些有名師大儒坐鎮的書院，去壹個仙山道觀做什麽？”
　　此時天色又暗了幾分，夜晚只有微光，靠著不壹樣的顏色來分辨路面。黃全轉頭面向他，眼睛在黑暗中有些亮。
　　“實不相瞞……”
　　林覺也不細說，只是簡單說著自己常說的原因：“此前因為壹些事情，晚上在祠堂中遇見了妖怪，被妖怪吐了壹口氣。之後在廟會上聽說齊雲山的玄天觀十分靈驗有名，就想著去見識壹下。”
　　林覺倒也沒有說謊。
　　“原來如此！”
　　那位黃全聽了，眨巴著眼，十分驚訝，又思索了下，這才開口道：“林兄竟然見過妖怪？”
　　“算是。”
　　“竟沒被害？”
　　“那位妖鬼沒有害我。”
　　“這倒算好妖了。”
　　“是啊。”林覺頓了壹下，又請教道，“黃兄見多識廣，不知對於‘求仙問道’壹事怎麽看？”
　　“林兄有求仙問道之心？”
　　“是有壹些想法。”
　　“哈哈，世人大多向往仙道長生，有這想法也屬正常。不過自古以來，尋仙問道訪名師的人多不勝數，常有名人雅士，真正尋得的卻不多。足以證明要走此道並不容易。”黃全十分從容的與他說。
　　“言之有理……”
　　林覺仔細想想，深以為然。
　　“據說除了機緣，還有心性品德，資質天賦，缺壹不可，總歸離不開壹個命字。”
　　“怎麽說呢？”
　　“我也只是道聽途說，豈懂那麽多。”黃全笑了笑，“不過林兄見過妖怪，見識也超過不少人了。”
　　“都是巧合。”
　　“不知林兄見的妖怪長什麽模樣？”
　　“實不相瞞，不曾見過真容。”
　　“嗯？”
　　“確實沒有看清。”
　　“那可真是可惜了。”
　　黃全將頭低下，似在思索。
　　“那林兄看看我呢？”
　　林覺身旁忽然陰惻惻的壹句。
　　還以為是戲言，扭頭壹看，只見黃全緩緩將頭擡起，昏暗中赫然是壹張妖怪的面容——
　　兇臉長嘴，獠牙交錯，眼放綠光。
　　“！”
　　林覺陡然壹驚。
　　那臉忽的朝他湊近來。
　　登登登——
　　林覺本能之下，往後連退幾步。
　　同時壹口火氣已到了喉嚨口。
　　再看那只妖怪，卻是嘭的壹聲，變出壹團煙霧，隨即壹個轉身，就在煙霧中迅速消失。
　　“這？”
　　林覺不由又驚又疑。
　　這人竟是妖鬼？
　　這條路上真有妖鬼？
　　跑哪裏去了？
　　“咕咚……”
　　林覺咽著口水，環顧四周，只見空空蕩蕩，不敢輕易浪費的他又將火氣咽了下去。
　　從書笈中取出小刀，警惕的等了壹會兒，身邊沒有任何動靜。
　　就像是徹底離去了壹般。
　　林覺依舊左顧右盼，眼中是荒山黑夜，無邊無際的竹林，雨後雲開現月光，照得碎石子路如玉壹樣的白，荒山與竹林都被勾勒出了輪廓，卻並沒有因此顯得亮堂，在這冷光之下，反而越發幽深。
　　山夜孤人，路上水坑銀光漣漣。
　　壹時走也忐忑，留也忐忑。
　　林覺細細傾聽，發現不知何時，走在前頭的商旅行人已經走得遠了，鈴聲模糊幾乎聽不見，心下頓時知曉，要往前追上別人恐怕不容易。
　　又過壹會兒，忽聽身後壹聲驚喊：
　　“妖怪啊！！”
　　聲音滿是恐懼，嗓子都要扯破了似的。
　　那種恐懼仿佛有傳染，使人發寒。
　　別的人也遇上妖怪了？
　　只聽壹陣往前的腳步聲。
　　林覺連忙握緊小刀，刀柄的觸感和刀身的重量讓他心安許多。
　　再壹咬牙，少年氣血上湧，刻意之下，壹時間竟有將心中驚疑忐忑全都轉化為被恐嚇、被威脅後的怒意的感覺。
　　村老常說，人死變鬼，鬼弱於人，山間妖怪得道，若非原本就是猛獸，或是道行已然極深，否則也強不了多少。狐貍成精了也會怕兇狗，鼠兔成了精還是懼怕貓鷹，蜈蚣蛇蟲成精終被雞鴨所克，人本不弱，所以多數妖鬼害人，要麽趁虛而入，要麽引誘欺騙，故而才有妖由人興的說法。
　　林覺內心坦然，血氣旺盛，無病無災，甚至還養氣兩月，此時怒意上湧，又刻意控制念想，內心頓時就安定下來。
　　這種辦法還真有效，簡直立竿見影。
　　甚至想要環顧四周，詢問壹遍，此地作惡的妖怪何在，可敢出來與我壹鬥？
　　比比爪牙與刀鋒孰利？
　　“踏踏踏……”
　　壹陣倉促的腳步聲與馬蹄聲。
　　林覺扭頭壹看，借著月光，卻沒有什麽妖怪，有的只是壹個同樣被妖怪嚇到的行人，跑到他附近，卻又不敢往前了，半隱在竹林月影婆娑中。
　　“誰……誰？”
　　那人也看見了林覺，驚慌失措的喊。
　　“我！是人！”
　　林覺大聲回答道。
　　“妳是人？”
　　“是人！”
　　“這山裏有……有妖怪！”
　　“妳也看見了？”
　　林覺站得很穩，盯著這人。
　　這人也腳步不動，沒敢輕易靠近他。
　　兩人隔了壹段距離交談。
　　“妳也遇到了？”
　　那人和林覺壹樣驚訝。
　　“沒錯。”
　　林覺此時心中無懼，回答便也果斷：“那妖怪扮作人與我同行，聊著聊著，忽然現出原形，恐嚇於我，多半是想嚇破我的膽氣。見沒有得逞，就忽然壹下變出壹團煙霧，暫時離去了。”
　　“我遇見的也是！壹模壹樣！”
　　那人下意識往林覺這裏走了兩步，可是又連忙停住，仍然保留著幾分警惕：“妳真是人？”
　　“我真是人。”
　　“妳家住哪？”
　　“鄰縣，舒村。”
　　“舒村？我去過！”
　　“妳去過？”
　　“可是全村人都姓舒，有三座橋的那個？”
　　“嗯？舒村確實是舒姓村落，不過全村跨溪而建，到處是橋板，哪才三座？”
　　“呼……”
　　那人好似試探成功，松了口氣，但也繼續問道：“伱叫什麽？”
　　“姓林名覺。”
　　“不對！”話語中的警惕再起，“舒村姓舒，妳怎麽姓林？不對不對！”
　　“我們是外來的，與舒村族老有淵源，最後才到舒村定居。”
　　“……”
　　“不信的話，我讓開路，讓妳先走。”
　　“還是不對！”
　　“又怎麽？”
　　“我遇見了妖怪，被嚇得不輕，妳也遇見了妖怪，為何沒有聽見妳的驚呼聲？”那人疑心很重，看來是被嚇破膽了，“而且我都懷疑妳，妳為什麽壹點也不懷疑我，壹句也不問我？”
　　“實不相瞞，我向來膽大，何況此前就曾見過妖，知曉它們雖有奇異，可若是因此就特別害怕它們的話，反倒會讓自己陷入弱勢。”
　　林覺說著壹頓，語氣忽然變沈：
　　“之所以不懷疑妳，不質問妳，是覺得山間偶遇，本是緣分，既想與妳結伴同行，本就該保留幾分信任！假如妳也是人，我就毫不生疑，與妳壹同走完這段夜路！可若妳不是人，我手中這刀，今夜就要見見妖怪的血！”
　　最後兩句話，幾乎是咬著牙說的。
　　恍惚之間，也有幾分村老故事中那些夜路撞邪之後、不僅不懼、反而敢與妖鬼搏鬥之人的氣魄。
　　“……”
　　那人猶疑片刻，終是走上前來。
　　這下終於看清，是個矮個中年人，留著三道胡須，手上抓著壹根韁繩，後面牽著壹匹騾子。
　　“我叫姚三，家就住前面。”
　　“妳這是……”
　　林覺壹邊警惕打量著他，壹邊問道。
　　“家中產的硯臺，今日馱去販給商隊，他們拿到京城江南售賣，硬是被他們留下喝幾杯酒。加上這場雨，壹下就趕了夜路。”那人懊悔，“早曉得真的會遇上妖怪，我寧肯原路返回！”
　　“原來如此。”
　　林覺又打量他手上牽的騾子。
　　“妳呢？妳去哪？”
　　“我去齊雲山。”
　　“齊雲山在哪？”
　　“我也沒去過，說是在北邊。”
　　“妳怎麽壹個人走夜路？”
　　“妳不也壹個人嗎？”
　　林覺扭頭看向他，這是目前為止，他最懷疑這人的地方。
　　“我哪裏是壹個人走？我早就聽說過這邊路上有人遇見過妖怪，還在那邊茶棚的時候，我就等了幾個本地的商人壹起走。怎料走到壹半，不知怎麽的刮了壹陣陰風，我再壹看，就剩我壹個人了，再之後就遇到了那妖怪。起初他也裝作是人，和我閑談來者，甚至還聊到了硯臺的價錢。”
　　姚三壹邊說壹邊悄悄打量林覺。
　　眼神中隱隱有些擔憂。
　　“原來如此……”
　　林覺點了點頭，大概接受。
　　這人說得也沒問題，加上知曉茶棚之事，又牽了壹匹騾子，起碼在村老講的誌怪故事中，少有聽過妖怪變化能把騾子馬兒也變化出來的，壹般都只能在有限的幅度和條件內變化。
　　有這本事，都算厲害的了。
　　“那走吧。”
　　無論如何，在這夜晚，待在這荒山野路上也不是個好的選擇，終究是要走的。
　　於是兩人壹前壹後，往前走去。
　　身後騾子蹄聲清晰，時有響鼻聲。
　　“哎呀，怎麽妳也遇到妖怪，我也遇到妖怪，這條路上到底有多少妖怪？”姚三嘆息埋怨著說。
　　“這條路上遇到妖怪的人多嗎？”
　　“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我壹個鄉間撿石磨硯的，哪裏認得多少人？”姚三顫抖著聲音，“只是偶爾也聽說這類事情。”
　　“那妖怪如何？”
　　“我也不知道。也不好說。只是好像沒聽說過哪個在這條路上被妖怪吃了的。那妖怪好像不吃人，只是在路上嚇人，而且都是在晚上。”姚三說著話時還有些後怕，“不知那是什麽妖怪，我起初遇見它時，也是存了幾分疑心的，可它和我閑聊，不僅四周各個村的情況都很了解，而且對於筆墨紙硯與各個商隊是誰帶頭走商路線也都知曉，我這才放下戒心的。”
　　“不吃人只嚇人？”
　　“是啊。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條路也是附近重要的商道，若真有妖怪吃人，就算只在晚上，官府怕也要想法把它收拾了。”
　　“這倒有道理。”
　　“勞煩……勞煩小兄弟，幫我牽壹下騾子。”
　　“為何？”
　　“我……我尿急。”
　　姚三壹副難以啟齒、像是要尿在褲子裏壹樣的表情和語氣。
　　“……”
　　林覺接過了韁繩，拉著騾子。
　　身邊很快響起了放水聲。
　　還有姚三終於舒了口氣的聲音。
　　“話說小林兄弟，妳剛看清那妖怪長什麽樣了嗎？”
　　“天太黑了，只看了個大概。”
　　“可有獠牙？”
　　“有的。”
　　“可有利爪？”
　　“好像也有。”
　　“是這樣嗎？”
　　姚三擡腿把腳放在路旁樹上，忽然扭頭面向林覺，不知何時容貌已變，兇臉長嘴，獠牙交錯，眼放綠光，儼然壹副妖怪模樣。
　　“嘶！”
　　林覺不由再度被驚壹下。
　　妖怪見狀，頓時咧嘴。
　　“嘿嘿……”
　　荒山夜路，竟有竊笑聲。
　　於此同時——
　　“篷……”
　　面前炸開壹團煙霧。
　　林覺楞了壹下，本能想往後退，可剛退半步，卻又邁了回來。
　　“妳這東西！！”
　　本身為了防範妖怪，他就壹直有意吊著自己心中那口怒氣，這怒氣不好說真假如何，此時壹湧上頭，卻依舊沖人。
　　“還來！”
　　林覺驚疑成怒，簡直瞪眼咬牙。
　　“刷！”
　　單手陡然伸出！
　　穿過妖霧！
　　那妖怪還沒來得及離去，就被壹下子揪住了衣領。
　　指節都因用力而發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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