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四章 求敗

　　聽說麻金的來訪意圖之後，張釋清大為惱怒，“皇後太不講理，她已經是皇後，兒子也是太子，還有什麽不滿意的？而且她想爭寵，就去爭唄，為什麽大老遠跑來威脅妳？妳已退隱多年，又不是活神仙，能讓皇帝從此不再寵信繽紛和釋奴皇子？”
　　“皇後並不以為我是‘活神仙’，但是皇帝與繽紛先來找我，她不得不防。”
　　張釋清微微壹楞，“繽紛果然害我……可她在宮中孤苦無依，肯定受到不少欺負，不來找我又能找誰呢？”
　　在張釋清心中，繽紛仍是從前那個膽小而又忠誠的小侍女，此前在鄴城的會面也沒有改變這壹印象。
　　徐礎笑了笑，“皇帝與繽紛來找我，是因為譚無謂壹直在鄴城保護我，不許外人登門打擾。”
　　“那就是譚無謂害妳……可他保護思過谷多年，終是壹片好心。”張釋清並非不識好歹之人，沒法埋怨自家的庇護者，只得嘆息壹聲，“遠看好壞分明，離得越近，分得越不清晰。”
　　“譚無謂保護我，是因為我恰好住在思過谷，他恰好封在鄴城，若是換壹個地方，他鞭長莫及，也不會管我的事。”
　　“那就是妳的錯，非要選在思過谷隱居，這裏又不是無人知曉的世外之地，亂世時還好些，天下太平，這裏隱藏不住任何人——但這也不能怨妳，若不是離鄴城近些，時常從城裏得些照顧，這幾十口人哪能活到現在？”
　　張釋清越發找不出錯在何人、錯在何處，皺眉道：“妳打算怎麽辦？實在不行，我帶皇子去別處居住，離開冀州，不給思過谷惹麻煩。”
　　徐礎笑道：“皇子是我的弟子，沒犯任何錯誤，怎能逐出思過谷？”
　　“想挑錯還不容易，他現在可是越來越淘氣了，我白天時看他走路時有些僵硬，當我的面故意隱瞞，肯定是從馬上摔下來過。”
　　“先不著急，我對麻金說自己無意參與任何紛爭，他信也好，不信也罷，壹時間不會怎樣，我看他為人忠厚，或許會在皇後面前美言，至少不會說我的壞話。等壹等吧。”
　　“又要‘等壹等’。”張釋清相信丈夫，吹熄燈上床躺下，好壹會也沒睡著，突然道：“遠離是非、平安度日是不是永遠也不可得？”
　　“嗯，只得能壹時，不能得壹世。”
　　張釋清轉過身，鉆進丈夫懷中，小聲道：“壹時也好。”
　　麻金次日告辭，臨別時道：“徐先生說自己不問世事，我相信，回去之後也會盡力勸說皇後相信，但是……遠遠不夠，希望徐先生能再做些什麽，取信於皇後，我也好說話。”
　　麻金返京，徐礎沒有立刻“做些什麽”，依然是讀書、教書，對谷中子弟要求也沒有變得更加嚴厲。
　　倏忽之間將近壹個月過去，已是年底，谷中氣氛漸漸熱鬧起來，掌管庫房的老仆卻是壹病不起，徐礎親自奉侍湯藥，老仆也不見好轉。
　　眼見油盡燈枯，老仆不再抱希望，向徐礎道：“這十幾年來，我就有壹個願望，不要被餓死，得虧公子，這個願意沒有落空，我已了無遺憾。”
　　當天夜裏，老仆去世，徐礎將他葬在範閉墓的附近，直到這時也想不起老仆的姓名，因此沒有立碑。
　　新年剛剛過去，壹些消息傳到谷中，張釋清派人去鄴城打聽確切之後，立刻來學堂找徐礎。
　　徐礎正在教幾個孩子寫字、讀書，小壹些的描紅，大壹些的誦讀經典，徐礎來回行走，偶爾糾正壹下，學生若有疑惑，可隨時提出，他盡力解答。
　　皇子釋奴、徐家兄弟都不在這裏，他們歸於瞻管教。
　　張釋清輕咳壹聲，將丈夫叫到門外，“鄴城的消息，說皇帝年前在遼東大敗，退回漁陽，正往鄴城來。”
　　“大敗？”徐礎十分吃驚。
　　“對，是大敗，不是大勝，楚軍攆走賀榮人，卻在遼東遇挫——妳說會是歡顏打的這壹戰嗎？”
　　徐礎搖搖頭，“我不知道，楚軍此戰最大的敵人恐怕是這個寒冬。”
　　正月下旬，朝廷軍隊果然回到鄴城，公開的消息並不承認遭遇“大敗”，反而是場大勝，從遼東奪占十幾座城池，擴地數百裏，但是隆冬雪厚，阻礙兵馬行進，皇帝不忍士卒受苦，於是下令旋師，在漁陽解散壹部分軍隊，到鄴城暫歇，解散另壹部分軍隊，然後準備只帶禁軍回京都。
　　見朝廷兵馬仍眾，傳言立刻少了許多，只有極少數人註意到，朝廷的“大勝”消息中沒提遼東之戰中殺死或俘虜哪些敵軍貴人，在此之前，擊敗賀榮部時，卻在消息中詳細羅列了殺擄名單。
　　譚無謂在塞外染病，與皇帝壹同回到鄴城，仍不見好轉，徐礎得去親自探望。
　　正好繽紛也要見自己的兒子，派人來取，徐礎於是跟隨這支隊伍壹同進城。
　　王府裏氣氛壓抑緊張，人人步履匆匆，卻不敢發出聲音，盡量屏息寧氣。
　　譚無謂裹著厚被躺在床上，氣息奄奄，似乎比不久前過世的老仆病得還要嚴重，見到徐礎，譚無謂費力地打聲招呼，喘息多時才道：“我怕是要先走壹步，四弟若是有心，麻煩照看壹下我的妻兒，泉下有知，我必感激四弟的恩情。”
　　徐礎安慰壹番，請壹邊的侍者去端些茶水來，等屋中沒有外人時，他說：“二哥這是用的什麽計？”
　　“用計？我沒有用計，我真是得病，不信妳看……”
　　譚無謂要掀被，被徐礎止住。
　　“二哥若不信我，我不多問，出去之後也必宣揚鄴城侯病重，但我只是壹介平民，照看不了王侯的妻子。”
　　譚無謂楞了壹會，正要開口，侍者端茶進來，譚無謂將其屏退，從被下伸出壹臂，握住徐礎的手，“我的確得病，但是沒那麽嚴重，沒辦法，我……四弟去門口看看。”
　　徐礎起身去門口查看，確認無人偷聽之後，回到床邊坐下。
　　譚無謂長嘆壹聲，“是我壹時意氣用事，前者擊潰賀榮部之後，我向陛下獻計，以為應當派三萬精銳騎兵追擊殘敵，徹底殲滅賀榮部。陛下急於轉攻遼東天成朝廷，我又獻計，以為遼東雖小，但是地險而城多，難以橫掃，壹旦僵持，必受寒冬之苦，不如先回漁陽休整，待明年開春之後，步步為營，穩紮穩打，少則壹年，多則三年，可占遼東全境。”
　　“二哥所獻皆是妙計。”
　　譚無謂又嘆壹聲，“麻煩就在這裏，陛下不聽我的計策，我壹氣之下，正好又有病在身，於是請還漁陽，陛下也同意了。結果陛下親征遼東，雖未大敗，但是損兵折將，沒能盡奪遼東，也沒能迫使天成投降，自從旋師以來，只派禦醫查看我的病情，從此再無消息，我有點擔心……我可能惹怒皇帝了。”
　　徐礎也嘆壹聲，“二哥失去壹次大好機會。”
　　“什麽機會？”
　　“二哥應當勸皇帝回漁陽坐鎮，妳自己抱病帶兵去攻遼東。”
　　“我去遼東，壹樣不得大勝，無排損失小些。”
　　“二哥就是‘大勝’太多，才有今日之憂，在遼東敗上壹次有益無害。”
　　譚無謂恍然大悟，在床上坐起，懊惱道：“我總是在這種事情上犯糊塗，四弟說得沒錯，我早應該求此壹敗——現在怎麽辦？陛下顯然認以為是我不幫忙才導致遼東不利，我的病如今又是不輕不重，有時候我真想捅自己兩刀。”
　　“我有壹計，不知二哥能用否？”
　　“四弟之計必然絕妙，我怎會不用？”
　　“二哥也知道，我已經十幾年不做這種事，若有考慮不周之處，二哥需自行定奪，事後不要怨我。”
　　譚無謂笑道：“妳我兄弟皆知勸人之難，能得四弟壹計，我已滿足，怎麽會有埋怨？”
　　“二哥不可再裝病，當盡快求見陛下，自請開春之後率兵與遼東再戰。”
　　“這壹戰我若是打勝，更遭忌憚，若是戰敗，必遭嚴懲。”
　　“寧要嚴懲，不要忌憚。”
　　“可是……打敗戰容易，陛下萬壹……有心除掉我呢？”
　　“二哥需早做安排，討好陛下身邊的張妃。”
　　繽紛不知本姓，借用張氏，因此被稱為張妃。
　　譚無謂又是壹楞，“張妃……能幫我美言？”
　　徐礎搖頭，“張妃若是美言，二哥反而更險。張妃有個兒子，今年十壹歲，深受陛下寵愛，可惜排行在後，又非嫡子，不可托以社稷。我觀陛下之意，似乎有心封此子為王。二哥在遼東戰敗之後，可自削壹半封地交還朝廷。張妃為子請封，十有八九能成，從此冀州有兩王，陛下少了忌憚，皇子得封為王，二哥方可無憂。”
　　譚無謂沈吟不語，有點舍不得交出壹半封地。
　　徐礎繼續道：“只是這樣還不夠，二哥要向朝廷請辭世子封號，鄴城王止於此身。”
　　譚無謂大驚，“王號不能傳給後世子孫，還算什麽王？”
　　“能傳給後世子孫的東西許多，王號並非最重要的壹個。”徐礎再不多勸，起身告辭，無論譚無謂怎樣挽留，都不肯再多說壹字。
　　皇子釋奴被繽紛留在身邊，徐礎獨自返回思過谷，向妻子道：“咱家老大要去趟京城。”
　　“嗯？”張釋清嚇了壹跳，“發生什麽事了？”
　　“沒事，麻皇後需要我做點什麽，那就做點什麽吧。徐塤……還有馬軾，壹同進京，給太子當侍從。”
　　“我才剛剛八歲，從小野慣了，怎麽能……”
　　徐礎打斷妻子，懇切地說：“妳是天成張氏郡主，我是大將軍之子，咱們的兒子註定不會在山谷中度過壹生，與其日後不得已而為之，莫如現在就做些安排。”
　　“可是咱們的隱居……”
　　徐礎笑道：“寧做大隱，不做小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