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敘舊

　　梁王馬維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椅子下面是壹塊數尺高的平臺，鋪設獸皮毯子，這樣壹來，他即使坐著，也比站立者要高出幾分。
　　平臺不大，方方正正，雖然很高，卻沒有階梯，讓人納悶梁王如何上下。
　　四名全身貫甲的武士守在門口，壹邊兩人，神情比廟中的護法雕像還要嚴厲，單手扶著腰刀刀柄，八道目光緊盯來者，像是要看穿他的五臟六腑，從中搜出隱藏的兵器。
　　壹名武士伸出手臂，示意客人止步。
　　在四名武士與梁王之間，還有壹個人，守著壹張小桌，正低頭查看什麽，聽到聲音，扭頭看過來，臉上露出笑容，“多時不見，吳王風采依舊。”
　　這是壹名年老的宦者，徐礎看著有些眼熟，卻想不起是誰，“我早已不再稱王，徐礎而已。請恕我眼拙，閣下是……”
　　老宦小步趨至近前，“貴人多忘事。也難怪，在東都的時候，吳王——不，徐公子——沒壹刻閑暇，哪有工夫搭理我們這些刑余之人？在下姓高，名聖澤，曾在曹神洗曹將軍手下做事，助他管護宮闈。”
　　徐礎想起來了，曹神洗受命掌管東都時，的確起用過壹批宦者，其中就有這位高聖澤，於是拱手道：“原來是高總管，失敬。”
　　“總管不敢當，如今是梁王身邊的常侍。”
　　“高常侍。”徐礎再次拱手，瞥了壹眼遠處的馬維，他已經進帳，馬維卻沒有睜眼。
　　“梁王太累了。”高聖澤小聲解釋道，然後露出壹絲為難之色，“按規矩，入見者必須經受搜身，不過徐公子與別人不同——我鬥膽自作主張，免去陳規，只是……”
　　徐礎張開雙臂，笑道：“多謝，但是不必。入鄉隨俗，我願接受搜身。”
　　高聖澤如釋重負，壹邊向旁邊的武士使眼色，壹邊道：“徐公子真不在意？”
　　徐礎點點頭。
　　壹名武士上前，從上到下搜檢壹遍，然後又換壹人，全都確認無事之後，高聖澤才側身讓開，請客人往裏走，賠笑道：“規矩如此，若是因人而設，就不叫規矩了，對不對？當初的萬物帝，正是亡於沒有規矩。”
　　“這倒是個新鮮說法。”
　　高聖澤將客人領到桌前，左右沒有椅凳，兩人只能站立。
　　桌上是壹些公文和壹摞空白紙張。
　　高聖澤止步道：“萬物帝禦下極嚴，但是往往會為某人而破例，受此待遇者感恩戴德，以為受到寵信，其他人卻不知所措，往往鬧不清何為定規，何為破例，以至於漏洞百出，這才給予徐公子刺下壹刀的機會。”
　　徐礎笑道：“言之有理，高常侍見解之深令人敬佩，可惜萬物帝不識人才，未能重用閣下。”
　　“不過是些淺顯道理，人人明白，卻沒人敢說。所謂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暴君臨朝，眾人銜口，明君出世，賤隸亦踴躍獻言。我不過是壹賤隸，得梁王另眼相看，才敢偶發議論。”
　　原來這麽多話都是說給梁王聽的，徐礎笑道：“梁王經常在白天睡覺嗎？”
　　“梁王日理萬機，昨晚壹夜未睡，今日為見徐公子，在此暫歇，小睡片刻，特意囑咐我，徐公子壹來，就將梁王喚醒，可是……”
　　“明白，妳看到主公辛苦，不忍打擾。”
　　高聖澤露出感激之色，“徐公子善解人意，令我……”
　　“故人在此，梁王醒來！”
　　徐礎突然大聲叫喊，毫無征兆，高聖澤臉色刷的白了，門口的四名武士也嚇壹跳，伸手握住刀柄，卻不知該不該拔出來。
　　“徐公子妳……”
　　“妳不好做的事情，我替妳做，瞧，梁王醒了。”徐礎上前兩步。
　　馬維醒了，神情卻沒有變化，打量徐礎兩眼，“吳王什麽時候到的？”
　　“剛到不久。”徐礎拱手，臉上露笑，“如今大家都稱我‘徐公子’，吳王之號已是過去。”
　　“徐公子？我不能再稱妳‘礎弟’了？”
　　“當然可以，我以為……”
　　“妳以為我是梁王，妳是布衣，我就不念舊了？”馬維站起身，高聖澤立刻快步跑過去，從獸皮覆蓋的臺子下面抽出壹只木凳，放在臺邊，剛好用來墊腳。
　　馬維扶住宦者遞來的手，緩緩走下臺子，來到徐礎面前，上下打量幾番，突然笑了壹聲，“礎弟未變。”
　　“馬兄變化不小。”
　　“我？這不算變化，我原本就是這樣的人，只是壹直沒有顯露而已。礎弟正好相反，妳與誘學館時相比未變，與吳王時卻是大不相同。”
　　“所以馬兄適宜稱王，而我適宜退隱。”
　　“哈哈，這是妳自己的選擇。”馬維看向高聖澤，“為何貴客來了，沒有酒茶相奉？”
　　“已經準備好了，我這就去取來。”
　　高聖澤匆匆往外跑去，馬維握住徐礎的壹只手腕，“礎弟覺得這頂帳篷如何？”
　　“很大，除此之外好像並無異處。”
　　“此帳本屬於張息，多年未用，已有破損，是我找人修補完好。我倒不是貪圖此帳之大，而是為了復仇。”
　　“張息滅梁時，曾住過此帳？”
　　“正是。”馬維顯出幾分興奮，伸手指向臺上的椅子，“這本是我們馬家之物，先祖喜愛郊遊，所至之處，必攜此椅。張氏不識寶物，藏於庫房多年，被我按圖索驥，壹眼認出。”
　　“此所謂故國情深。”
　　“對故國情深，即是對敵國恨深。”馬維冷冷地說。
　　高聖澤已經回來，這時捧著托盤上前，上面有酒壺、茶壺，杯子也分開擺放。
　　“礎弟還跟從前壹樣愛喝酒嗎？”
　　“未變。”
　　馬維親自斟酒，高聖澤彎腰，將托盤舉過頭頂，幾十歲的年紀，雙臂卻絲毫不抖。
　　兩人各自端杯，馬維道：“兵旅之中，諸物不齊，唯有薄酒壹杯，以獻故人。”
　　“故人相見，在人不在物，有酒壹杯，足見真情。”
　　兩人各自飲酒，馬維將空杯隨手放在盤上，換了壹種語氣，“聽說礎弟此來，乃是鄴城使者的身份，還是副使。”
　　“沒錯。”
　　馬維的語氣變得更加嚴厲，皺眉道：“礎弟少年英雄，便是不願稱王，也當獨立於世，何以折腰為官，還是個小官？”
　　“使者算不上官，我也沒向任何人稱臣。”
　　“在外人看來，礎弟如今就是鄴城之臣。”馬維長嘆壹聲，“可我知道，礎弟此舉絕非出於貪戀權位，而是為了壹個情字。礎弟實乃性情中人：有仇必報，哪怕仇人貴為天子，亦不退卻；有恩必還，哪怕恩人是名女子——可能就因為是名女子，礎弟才無法回絕。”
　　“馬兄才飲壹杯酒就醉啦，說話越來越沒邊。”徐礎笑道。
　　“是嗎？礎弟刺殺萬物帝之後，靠誰保住性命，靠誰逃出東都？礎弟退位之後，向誰尋求保護？為誰出任使者，甘效犬馬之勞？”
　　“馬兄是在說歡顏郡主？”
　　“我們如今稱她‘雌主’。”
　　“鄴城有皇帝，她算不得‘主’。”
　　“鄴城由誰做主，大家心裏都明白。”
　　“先不管鄴城由誰做主，我來見馬兄……”
　　“不必多說，礎弟若是來為‘雌主’求情，可以，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攻破鄴城之後，我饒她壹命，甚至將她賜與礎弟。礎弟若是別有所求，免開尊口，我不想當面拒絕，以傷友情。”
　　徐礎想了壹會，“馬兄真能饒歡顏郡主壹命？”
　　馬維大笑，“她若是男子，我不敢饒過，壹名婦人，靠著張氏祖業，僥幸稱雄壹時，鄴城壹破，她自然毫無威脅。但有壹條，礎弟得看緊些，不許她再生野心，我只能饒她壹次，沒有第二次。”
　　徐礎不語，馬維道：“怎麽？礎弟還不滿意？”
　　“既非滿意，也非不滿意，我來見馬兄，不是為了這件事。”
　　馬維太了解徐礎，笑道：“礎弟這回要兜多大壹個圈子？別忙，先隨我上路，待我夜裏設宴，為礎弟接風洗塵，到時妳再說不遲。許久不聽礎弟勸人的妙詞，我的確有幾分想念。”
　　馬維說走就走，不給對方爭辯的機會。
　　壹些人留下拆解帳篷，壹些人護送梁王，徐礎又與鄴城人匯合，跟在隊伍末尾，轉向鄴城行進。
　　費昞身為正使，卻沒有得到召見，他並不在意，壹見徐礎就問：“如何？”
　　“只是敘舊，還沒談到正事。”
　　費昞欲言又止，最後只剩下嘆息。
　　跟在壹邊的於瞻道：“徐公子肯定能成功。”
　　費昞頗為詫異，看壹眼於瞻，還是沒說什麽。
　　寇道孤仍然坐在車裏，不參與外面的事務，他就像壹名偶然與商旅同行的大家閨秀，聽從安排，但是拒絕拋頭露面。
　　隊伍走得慢，入夜之後停下，營地早已建好，那頂帳篷不知何時超越隊伍，已經聳立在營地中間。
　　馬維設宴，召見鄴城的三名使者，在外人面前，他與徐礎不再以兄弟相稱，各稱梁王與徐公子。
　　馬維認得費昞，對寇道孤也有耳聞，表現得十分客氣，但是沒有離椅，也不肯談論正事，與徐礎敘舊，與費昞回憶朝堂，與寇道孤談學論道，頗為融洽。
　　二更過後，馬維宣布撤宴，先行離開，費昞想要進言，起身之後卻被高聖澤攔下，沒機會開口。
　　徐礎剛回到帳篷裏，又被單獨請出來，騎上馬，繞行至附近的壹座小山上。
　　馬維正在山上遙望高懸的明月，“月至樹梢之後，便請礎弟止言。”
　　月亮離樹梢不遠，大概還有壹炷香的時間。
　　徐礎覺得夠了，開口道：“攻打鄴城，不如攻打漁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