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午時

　　徐礎拒絕獻策時，單於往往壹笑而過，當徐礎真開口時，單於卻沈下臉，向賀榮平山問道：“這些天有外人與他來往嗎？”
　　“沒有，常與徐礎交談者，只有他的隨從，皇帝偶爾也會找他，除此之外再無別人，我的手下盯得很緊。”
　　單於這才看向徐礎，“既然沒人給妳傳遞消息，妳怎麽知道梁王已經不在城裏？”
　　徐礎笑道：“猜測。”
　　單於這才笑了壹聲，“妳的猜測能有幾分準確？”
　　“猜別人六七分，猜梁王十拿九穩。”
　　“據說妳與梁王交情不錯。”
　　“相識多年，壹同讀書、壹同刺駕、壹同逃亡……”
　　“梁王曾與妳壹同刺駕？”
　　“是，他與我皆是主謀。”
　　“可是傳言中很少提到他。”
　　“因為在刺駕發生之前，他先逃出京城。”
　　“而妳堅持留下。”
　　“正是。”
　　單於又露出微笑，這回不是蔑視，而是有壹點當真。
　　寇道孤覺得自己必須開口阻止，上前壹步道：“單於當心，徐礎壹旦進城，再也不會出來，他有過守城經歷……”
　　單於擡下手，沒讓寇道孤說下去，向徐礎道：“梁王逃走，如今守衛鄴城者為誰？”
　　“必是淮州老將盛軒。”
　　“所以梁王帶自己人逃走，留淮州人守城？嗯，倒是聰明人。妳與盛軒很熟？”
　　“不熟，應該說素未謀面。”
　　“那妳憑什麽勸說他獻城歸降？”
　　“盛軒並非為梁王守城，而是為淮州，可淮州眼下形勢危急，我有把握勸盛將軍獻出鄴城，只有壹個要求，單於要允許他們返回淮州。”
　　“淮州有何危急？”
　　徐礎指著自己的嘴，“在我這裏。”
　　單於大笑，向賀榮平山道：“他要憑壹張嘴編造虛假消息，騙淮州軍獻城南去，妳以為如何？”
　　“我更擔心他憑壹張嘴哄騙單於，而且咱們賀榮人明明有把握奪城，何必放淮州人南去？壹舉消滅豈不更好？免留後患。”
　　“妳想的是打仗立功，不是爭鼎天下。”單於雖然寵信賀榮平山，卻沒將他的建議太當回事，又轉向徐礎，“還是寇先生提醒得對，妳壹進城，怕是不會再出來見我。”
　　“我每天說幾句有用的話，就能保命，進城之後卻要擔驚受怕，如平山所言，賀榮部必能攻破城池，我為何舍安求危？”
　　聽到徐礎只稱“平山”兩字，左神衛王冷冷地瞥來壹眼。
　　單於思索片刻，“妳今天原本沒想獻計，因何突然改變主意？只是為了救下鄴城吏民的性命？”
　　“因為我剛剛想到此計，希望給單於壹個深刻印象，這樣以後有人進讒言的時候，單於起碼會因為惜才而找我問個清楚，不至於立刻下令處死。”
　　單於笑道：“寇先生，徐礎在說妳呢。”
　　寇道孤拱手道：“徐礎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與他雖然有仇，也想看到他被殺死，但是絕不會假公濟私，利用軍國大事報私仇。”
　　單於點頭，“正是這個道理，我可以忍受說錯、做錯，絕不忍受有意欺騙。今天到此為止，明早再議。”
　　淩晨時分，徐礎睡得正熟，就被人叫起來，前去面見單於。
　　單於睡眠更短，卻絲毫看不出疲態，鬥誌昂揚，正面對壹群賀榮大人說話。
　　徐礎站在壹邊，看到皇帝也在，張釋虞顯然不明白自己為何被喚來，神情略顯緊張。
　　單於暫停訓話，向徐礎道：“待會妳進城勸降，我可以放他們南歸，只要他們立刻獻城，但我等不到天黑，午時之前必須給出回答，午時壹過，我就下令攻城。無論勸降成功與否，妳只要按時回來，我赦妳無罪，妳若不肯回來——我將換壹個人做天成皇帝。”
　　雖然當皇帝以來，常常抑郁不得誌，張釋虞卻從來沒想過要放棄皇位，聞言不由得大驚，尤其是他真有壹個弟弟就在賀榮營中，馬上道：“單於，這件事與我無關——我連是什麽事情都不知道。”
　　單於卻根本不看皇帝，只對徐礎說話：“去吧，就這麽定了。”
　　徐礎點下頭，“午時之前。”
　　張釋虞越發吃驚，“徐礎，妳……妳替我解釋壹下啊，我真沒有……”
　　徐礎道：“陛下無需擔心，無論如何，午時之前我自會回來。”
　　“萬壹城裏將妳扣押呢？”
　　徐礎想了想，“帝位終究還是妳們張家的，我想單於不會交給別姓人手中。”
　　張釋虞在意的不是皇帝姓什麽，不由得更加驚恐，壹時間竟不知說些什麽，等他稍稍醒悟，徐礎已走，單於又對大人講話，他被冷落在壹邊，連插句話的機會都沒有。
　　壹匹馬，別無余物，昌言之也不被允許跟隨，賀榮平山將徐礎送出營地，來到陣前，“城內已獲知將有使者前去談判，願不願意接納，我就不知道了。總之午時壹過，必然攻城，妳不必心存僥幸，城裏人也壹樣。”
　　“抱歉，又要影響妳立功，其實妳想解除仆隸之身，另有良法……”
　　賀榮平山擡手在馬身上狠狠拍了壹下，算是“送行”，對徐礎的話，他壹句也不想聽。
　　賀榮部這次準備充分，陣地上已經樹起高大的攻城器械——由中原人建造，其中壹些人是天成朝廷派來的工匠，畢竟雙方現在還是“盟友”。
　　陣地離城門不遠，徐礎很快來到門下，正要開口，城上先有人大聲道：“妳是賀榮使者？”
　　“正是。”
　　“就妳壹個人？”
　　徐礎回頭看了看，“沒錯。”
　　“妳等會。”
　　城門不肯輕易打開，倒是從城上垂下來壹只大筐。
　　徐礎只得下馬，小心進到筐中，晃晃繩索，示意上面的人拉動。
　　到了城頭，十幾名士兵立刻圍上來，見徐礎的穿著是名書生，他們沒有逼得太近，壹名軍官走近些，疑惑地問：“妳是中原人？”
　　“嗯。”
　　“為何……算了，報上姓名。”
　　“立刻帶我去見守城主將。”
　　“總得先通報壹聲。”
　　徐礎轉身指向城外不遠處，“賀榮人午時攻城，還剩不到三個時辰，妳覺得他們需要通報嗎？立刻帶我去見主將，耽誤我帶來的消息，妳承擔不起。”
　　軍官早就看到賀榮人立起的器械，自然沒有懷疑，臉色微變，語氣也變得溫和許多，“請隨我來。”
　　事實上，早就有人守在城墻下，等候賀榮使者的到來，見到徐礎也不多問，立刻引向附近的壹座軍營。
　　壹員老將坐在廳裏，兩邊排列將領，鴉雀無聲。
　　徐礎上前，拱手道：“閣下想必是盛軒盛將軍。”
　　“是我，閣下是……”見到壹名書生，盛軒也有點意外。
　　“在下徐礎……”
　　回答壹出口，廳裏驚訝聲不斷，徐礎又上前兩步，向驚呆了的盛軒道：“我帶來強臂單於的消息……”
　　“妳真是那個‘吳王’？”盛軒問道。
　　“盛將軍是要先確認我的身份，還是先聽賀榮人的提議？”
　　“呃……先聽提議。”盛軒依然壹臉的震驚。
　　“守軍投降，交出鄴城，賀榮部放開壹條路，允許妳們返回淮州。午時之前給出回答，午時壹過，賀榮人攻城，再也沒有機會了。”徐礎拱手，轉身要走。
　　盛軒急忙起身追趕，“等等，話還沒說清楚呢。”
　　徐礎止步，轉身道：“就是這些，再沒有別的了。”
　　盛軒笑道：“只是傳話，似乎不必閣下親自出馬。”
　　“賀榮人不甚了解中原的形勢，以為我能取信於盛將軍，所以命我來壹趟，但我真的沒什麽可說的，只是傳話而已。”
　　盛軒暫時拋去疑惑，“那我只好拒絕，城內將士尚有十萬人，糧草足支三年，更有數十萬百姓可以征用，守它城或許不夠，守鄴城綽綽有余。我們也不著急，賀榮人盡管攻城便是。”
　　“盛將軍不著急，淮州也不急？”
　　“淮州頂多擔心我們的安危，別的倒不著急，戰火離淮州還隔著壹條天塹呢。”
　　“北邊的天塹還是南邊的天塹？”
　　“徐公子說笑，隔絕淮、冀兩州者，當然是北方天塹。”
　　“如此說來，盛將軍還不知情？”
　　“知道什麽？”
　　“吳州寧王率兵渡江，進入淮州，廣陵城急需盛將軍率兵回去救急。”
　　廣陵城是淮州治所，也曾是廣陵王封地，但是廣陵王常年坐鎮吳州，回家不多。
　　盛軒臉色微變，看向眾部下，隨即向徐礎道：“閣下的消息從何而來？我們前天還接待了淮州的使者，要求我們死守鄴城，不可退卻半步。”
　　徐礎微微壹笑，“形勢變化往往只在朝夕之間，請允許我問壹句：梁王何在？”
　　盛軒臉色越顯茫然，“梁王……妳要見梁王？”
　　“是，如果能見到的話。”
　　“好吧，原本想待會再說，既然閣下問到，咱們現在就去見梁王，畢竟城裏是他說的算。”說到最後三個字時，盛軒的語氣稍有變化，顯然不太當真。
　　徐礎心裏卻是微微壹驚，原來他猜錯了，梁王根本沒有逃走，這可不像是馬維的行事風格，也讓他的勸說變得艱難起來。
　　“盛將軍壹開始就該帶我去見梁王。”徐礎假意埋怨道。
　　盛軒做出請的手勢，前頭帶路，“怨不得我，是梁王自己不願見外人，不過閣下應當不算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