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壹章 退路

　　孟僧倫怎麽計算都覺得時間不夠用，他還有許多事情要做，如今只能擇其要者先行處理。
　　他寫了兩份遺書。壹份留給弟弟，贈與全部遺產，請他今後每年給父母掃墓時，提壹下自己。另壹份留給相熟的將領，向他們說明自己為何要獨自去闖官兵營地。
　　孟僧倫思來想去，覺得自殺不是壹個好辦法，會留下太多不利於吳王的疑惑，因此他還是決定闖營，讓官兵殺死自己，這壹次他不帶任何人，要獨自承擔全部責任。
　　兩份遺書放在房中，要等他死後再送給相應人等。
　　孟僧倫仔細整理遺物，壹壹記錄在冊，將江東老家的房田產業也囊括進去，還有壹些債務，有些可免，有些要追回，有些要償還，另有五頁紙專門記載人情往來，他死了，情義不能斷，也要由弟弟繼承。
　　有些事情不能寫在紙上，孟僧倫找來親信口授。
　　雖然親弟弟就在軍中，孟僧倫的親信卻不是他，排在第壹位的是宋星裁與王顛，可惜壹個遇害，壹個被俘，他只能找排在第二位的雷大鈞。
　　孟僧倫將前因後果大致說了壹遍，最後道：“告訴妳這些，不為別的，以防若幹年後有人說我死得不明不白。妳要將我的話埋在心裏，若是無人提及我的死因，妳永遠不可泄露，明白嗎？”
　　“明白，可是吳王……”
　　“吳王沒錯，他若公開問罪，幾乎所有吳軍將士都會受到波及。”
　　“殺幾個人而已，要我說，殺的不夠，遠遠彌補不了吳國當年的損失。”
　　“殺的夠了。”孟僧倫輕嘆壹聲，“終究是群婦孺，殺得再多，也不是正主，不如攻占東都，不如追殺天成皇帝與群臣。咱們只能做些小事，大事還得靠吳王，若沒有他，咱們可能連東都的城墻都看不到。掃除天成余孽，更離不開他。妳們好好追隨吳王，跟我在時壹樣，但是不要學我自作主張。吳王珍惜吳軍將士，妳們更得珍惜他，從此以後惟命是從，再不可令他難堪。”
　　雷大鈞忍不住痛哭，“孟將軍忠心耿耿，想不到會有這樣的下場……”
　　孟僧倫厲聲道：“哭什麽，給江東男兒丟臉。妳也莫說我忠心耿耿，壹直以來，我將吳王當成孩子，總想替他做點什麽，同時也在利用他報私仇……”
　　“滅國之恨，怎麽是私仇？”
　　“吳王誌在天下，復興吳國對他來說只是其中壹步而已，是咱們眼界太窄，壹心只想報仇，與天下相比，這就是私仇。”
　　雷大鈞無話可說，擦去眼淚，冒出壹句：“我陪孟將軍壹塊死。”
　　孟僧倫笑著搖頭，“妳怎麽還沒明白？吳王開恩，死我壹個就夠，妳湊什麽熱鬧？既辜負吳王壹片好心，又讓我死不瞑目。”
　　“可孟將軍沒殺幾個人……”
　　“沒有我的鼓勵與支持，妳們斷不會動手，對不對？所以妳們殺死的人，都要算在我頭上。”
　　“那也未必，大家恨死天成君臣，包括他們的家眷。”話是這麽說，雷大鈞心裏清楚，若沒有孟僧倫開口，他們還真不敢殺這麽多人。
　　“我出的主意，我自己負責，叫妳過來不是爭論這些，而是預防將來有人說三道四。”
　　雷大鈞又要哭，孟僧倫按住他的肩膀，嚴厲地說：“看著我。死就死了，我不後悔，更不怨恨吳王。沒有吳王，我大概活不到現在，能夠看到東都陷落、天成半亡，我願足矣。王顛聽我的主意才成為官兵俘虜，為救他而死，值得。妳對燈發誓，絕不將剛才的話泄露出去。”
　　雷大鈞勉強點頭。
　　“妳走吧，我還有事情要處理。”
　　“什麽時候？”
　　“明天，天剛黑的時候。”孟僧倫已經選好時間。
　　雷大鈞告辭，夜裏他又來了，孟僧倫正要休息，開門見到他，很是意外，“妳又來做什麽？”
　　“孟將軍。”雷大鈞擠進屋子裏，順手關門，神情略顯興奮。
　　“雷大鈞，我拿妳當朋友、當親人，妳可別陷我於不仁不義之地。”
　　“仁義俱全。”雷大鈞讓孟僧倫坐下，自己站著，“妳別生氣。”
　　孟僧倫騰地站起身，“妳……”
　　雷大鈞硬按著孟僧倫再次坐下，“我沒泄露孟將軍的話，只是有個主意，不對，應該說是壹個想法。”
　　孟僧倫稍稍安心，“什麽想法？不是我瞧不起妳，雷大鈞，妳離聰明可差得遠了。”
　　“這個我知道，也承認，可愚者千慮必有壹得，沒準我這個想法就是壹得呢。”
　　“妳說。”
　　“吳國之亡，誰的責任最大？”
　　“當然是天成皇帝張息。”
　　“其次呢？”
　　“大將軍樓溫。”
　　“兩人當中，孟將軍最恨誰？”
　　“妳明明知道……樓溫。”
　　“對，樓溫，他不僅攻破吳國、逼死吳皇，還搶走了吳國公主，就在孟將軍將要成親的……”
　　“往事休提。”孟僧倫壹想到這件事，心中的憤怒就像沸水壹樣翻騰，早年間他更憤怒，甚至到了癲狂的地步，直到聽說吳國公主的死訊，才能逐漸控制住這股怒火。
　　但怒火從未熄滅，在灰燼下隱藏，壹絲風吹就能讓它重燃。
　　“咱們攻占了東都，可樓溫沒死，還帶兵回來支援冀州軍。”
　　“沒辦法，想報此仇，只有緊隨吳王才有可能。”
　　“可我聽說，吳王不想報仇。”
　　“嗯？妳這話是什麽意思？”
　　“那個叫郭時風的謀士白天時來到城裏，我聽說他帶來樓溫的建議，只要吳王肯改回樓姓，樓溫就殺死冀州統帥，帶兵投降。”
　　孟僧倫壹楞，“吳王不可能同意……”
　　“但也沒有明確拒絕，就在剛才，郭時風又來了，此刻正與吳王會面，如果我沒猜錯，他是替父子二人居間傳話。”
　　“父子二人……”孟僧倫喃喃道，他總忘記吳王與樓溫之間的關系。
　　“父子沒有隔夜仇，在咱們眼裏，仇人是天成皇帝與大將軍，在吳王眼裏，仇人只有天成皇帝。”
　　孟僧倫搖頭，“咱們不用多想，吳王自有主意，他現在接受樓溫的示好，以後也會決裂，而且我不相信吳王會改回樓姓。我能感覺到，第壹次見面我就感覺到了，吳王對母親情深意切，非尋常人可比，我與他……正是因此壹見如故。”
　　雷大鈞點下頭，“好吧，這件事咱們不管，可我還沒說到自己的主意。”
　　“有話就快說，別掖掖藏藏的，這可不像平時的妳。”
　　“孟將軍如此痛恨樓溫，為何不去殺他的家眷？”
　　“那裏也是吳王的家。”
　　“第壹，吳王根本不住在大將軍府，我打聽很清楚，吳王十來歲就搬到外面居住。第二，反正也是壹死，與其出城獨闖敵營，不如殺幾個仇人，然後謝罪自殺。”
　　第壹個理由孟僧倫沒當回事，第二個理由初聽時極為荒唐，稍壹尋思，他卻覺得有幾分道理。
　　雷大鈞接著道：“樓溫的正妻蘭氏留在府中，蘭家也是當年滅吳的罪魁禍首之壹，如今又占據江東，更為可恨。我聽說府裏還藏著壹些婦女，全是樓溫的寵姬愛妾，被他視若珍寶，他此次返回東都，壹半是為了她們，若能壹塊殺了，必能令樓溫心痛發狂，稍解孟將軍之恨。”
　　孟僧倫想了壹會，搖搖頭，“不行，這會令吳王處境尷尬，沒法與敵軍談判。”
　　“孟將軍以死謝罪，誰還能說什麽？正好還可以查驗樓溫是否真心。”
　　“容我想想。”孟僧倫已做好通盤打算，不願節外生枝，何況這又是壹次自主張，正是吳王最為惱怒的行為。
　　雷大鈞知道孟僧倫的痛處在哪裏，“當初樓溫搶走吳國公主的時候，可沒容任何人‘想想’。”
　　孟僧倫藏在灰燼下的怒火瞬間被點燃，蓬勃之勢不弱當年，壹把抓住雷大鈞的胳膊，想要證明自己的復仇之心絲毫未減。
　　可這畢竟不是當年，孟僧倫上下打量兩眼，“不對，這不是妳能想出的主意，有人指使妳，妳還是泄密了。”
　　“我不是泄密，只是……”
　　“只是什麽？”
　　“只是給咱們吳人安排壹條退路。”
　　“退路？吳人的路就是追隨吳王，還要什麽退路？”
　　“所有吳人並非壹條心。”
　　“誰有異心？妳告訴我，我先殺他。”孟僧倫無法接受有人不忠於吳王。
　　“可不是壹個吳人。”雷大鈞稍稍壓低聲音，“寧王軍中的那些江東河工，看咱們的眼神壹直不善。”
　　孟僧倫微微壹楞，“河工……他們還記得當年的事。”
　　雷大鈞點頭，“他們是烏合之眾，本不足為懼，可現在有寧王帶領，難保不生野心。”
　　“吳王自有道理，他會連寧王壹塊處置。”
　　“吳王本有機會殺死寧王，壹時不忍，必釀後患。”
　　“吳王是為了留下寧軍將士……”孟僧倫恍然大悟，吳王不了解江東的復雜局勢，只肯除掉寧王，不願浪費寧軍將士，可那些將士恰恰有壹部分是江東河工，與七族仇怨頗深。
　　“所以咱們得給吳人留條退路。”
　　“妳做什麽了？”孟僧倫生出警惕。
　　“諸王當中，蜀王最想讓寧王死。”
　　“妳怎麽知道？”
　　“蜀王曾在城墻上力勸吳王不要開門接納寧王，當時許多人都聽到了。”
　　“妳投靠了蜀王？”
　　“不不，我是吳人，幹嘛投靠蜀王？我只是想借他的手除掉那些可憎的河工，所以與他有些往來。而且蜀王也是聰明人，不比吳王差多少。聽說孟將軍的事情之後，他給我出的這個主意。”
　　“妳還是泄密了。”
　　“我是為孟將軍著想，不願看妳白白送死。”
　　孟僧倫苦笑壹聲，終於明白吳王為何對“自作主張”如此憤怒，就在自裁的前壹天，他竟然親口品嘗到了其中的味道。
　　“蘭夫人和樓家姬妾還留在府裏？”
　　“在，壹直沒動。”雷大鈞眼睛壹亮，以為孟僧倫已被說動。
　　“好。好。好。”孟僧倫連說三聲，拿起桌上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