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四章 次問
謀斷九州 by 冰臨神下
2020-3-6 10:05
張釋清來思過谷,既不為夫妻舊情——這種東西從來沒有過,也不為爭風吃醋——她巴不得將丈夫送給別人,但是不能說出口,在同伴面前,她必須表現得頗為好鬥,將徐礎當成壹件被“奪走”的財物。
其實,她只是好奇,好奇“菊妖”是個什麽人物,好奇徐礎怎麽當上的“吳王”,又為何退位。
對“菊妖”的好奇已經得到滿足,張釋清很喜歡這個女人,願意與她結為朋友,如果“菊妖”能將徐礎帶走,她更高興。
對徐礎的好奇則是越積越多,馮菊娘說的話,她半信半疑,必須進屋探個究竟。
屋子裏光線不佳,陽光像是被煮過很長時間,已經有些粘稠,但還保持透明,外面的聲音仍能傳進來,斷斷續續,好像被某個躲在門縫裏的妖怪吞掉了幾個字。
張釋清四處打量,實在沒什麽可看的,目光自然投向席上人,咳了壹聲。
徐礎正感到疲憊,怎麽調整坐姿都不舒服,於是站起身,用力伸展身體,向新來的客人笑道:“外面已經是春天了?”
“嗯,好幾天了。”張釋清有些失望,轉眼變成大失所望,徐礎的確瘦了些,臉色也更加蒼白,但是神情坦然而隨意,全不像是為情所困的樣子,反而比從前更像是書呆子,而這正是她不願意嫁給此人的最重要原因。
在她的心目中,夫君還只是壹個模糊的形象,兼具許多互相矛盾甚至不相幹的特質,其中壹條就是會玩、能玩,可以逗她開心。
“妳……好像長大壹些。”徐礎說,走到席子另壹頭坐下。
“年長壹歲,自然……妳幹嘛回來?”張釋清不願再猜下去,直接問道。
“回來?我本不是此地人,談何回來?”
“天下這麽大,妳為什麽非要來鄴城?”
“因為……妳。”
張釋清有些欣喜,又有些惱怒,欣喜於徐礎總算說出壹句她想聽的話,出去之後可以向同伴小小地炫耀壹下,惱怒他說得太簡單,像是壹件連只錦匣都沒有的首飾。
“妳在說謊。”
“為什麽妳們兄妹總不相信我說的話?”
張釋清脫鞋走上席子,坐在徐礎原來的位置上,整理裙擺,然後才道:“因為妳總騙我們唄。”
“對世子,我的確使過壹些計謀,對妳……我什麽時候騙過妳?”
“妳刺殺萬物帝,但是沒告訴我,險些讓我們家替妳受罪。”
“那是秘密,我不可能提前告訴任何人,並不專對針對妳家,更不是想要騙妳。”
“妳說過咱們永遠不會再見面,專門對我說的。”
“我說過如此絕情的話?”
“說過。”張釋清肯定地道。
“是妳給我休書的那個時候吧。”
“對,就是那個時候。”張釋清壹點也不覺得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系。
“第壹,我說那句話時本是無心,第二,是妳來思過谷見我,不是……”
“咦,妳剛剛說過,因為我而來鄴城。”
徐礎壹楞,隨即哈哈笑道:“範門弟子若有妳的本事,我現在就得搬出思過谷。”
“總之妳騙過我,經常說謊話。”
“嗯,我承認,我是個騙子。”
“那妳剛才那句話,究竟是不是謊話呢?”
徐礎攤開雙手,“我說不是,違背心意,我說是,妳不相信。”
張釋清想了壹會,光是“想”這個行為,就讓她不開心,“妳說為我而來鄴城,為何住在思過谷裏,不肯進城找我?”
“因為我是刺駕罪人,進城的話會讓太皇太後難堪。”
“可妳也沒派人寫信給我啊。”
徐礎有些狼狽,“我可能沒說清楚,我為妳而來,是因為咱們算是夫妻,雖然妳寫了休書,但是濟北王和世子不認,仍願意向我提供保護……”
張釋清終於明白過來,不由得大怒,騰地站起身,幾步走到徐礎身前,伸手揪住他的壹只耳朵,“我就說妳是個呆子,做不出這種事,果不其然。妳是騙子,馮菊娘也是騙子,虧我還叫她幾聲姐姐,待會我叫人打她幾十板子。”
徐礎耳朵疼,只是微微皺眉,沒有掙紮,也沒有求饒。
徐礎表現得越老實,張釋清越不喜歡,“連妳也壹塊……哼哼,用不著,哥哥說了,回城以後勸說父王取消這樁婚事,他開口,父王肯定同意。”
有人推門進來,正見到郡主揪丈夫的耳朵,大為尷尬,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張釋清松開手,“孫先生。”
孫雅鹿啊啊兩聲,醒悟之後,急忙拱手道:“郡主……我來見徐公子。”
“嗯。”張釋清轉過身,背對徐礎,但是不肯離開。
孫雅鹿又向徐礎拱手道:“那位馮菊娘,是徐公子派去與寇先生論辯的?”
“寇先生派人來,我也可以派人去吧?”
“當然可以,只是……只是……徐公子覺得沒問題就好。告辭。”孫雅鹿有些慌亂地退出房間,再看到十余名貴女嘰嘰喳喳地談論,不由得長嘆壹聲,隱約覺得鄴城陰氣太重,怕是壹個大隱患。
屋裏,徐礎問道:“妳想要什麽?”
張釋清不轉身,也不回答,心裏壹團茫然。
範閉墳前,張釋虞大致復述他與徐礎的問答,最後道:“寇先生可能看出深意,但我真心覺得徐礎已無雄心壯誌,我談天下大勢,他卻向我索要米面。”
眾人大都贊同世子的判斷,壹直在侃侃而談的寇道孤,這時卻壹言不發,神情顯得越發嚴肅,思索良久,開口道:“嚴微,妳去傳第二個問題。”
“是。”
寇道孤又沈默壹會,“天下人人該救?還是有人該救、有人不該救?”
嚴微剛要走,站在外圍的馮菊娘開口了,“不必白跑壹趟,這個問題我替徐公子回答。”
嚴微認得馮菊娘,其他人至少聽說過她的名聲,對她壹個女人敢於參戰,心中不恥,嘴上卻不說什麽。
張釋虞更是想看熱鬧,並不出聲制止。
寇道孤來拜墳的路上見過馮菊娘,不以為意,第二次看向她,仍不當回事,“妳是徐礎什麽人?”
“侍女、弟子、同道……說什麽都行。”
“妳的回答就是徐礎的回答?”
“呃……我不敢保證,但是徐公子比我聰明百倍,我能回答得了,他必然回答得更好。”
寇道孤發出標誌性的冷笑,“聰明而有百倍,回答有好與更好——在場諸位至少有問道之心、小悟之才,妳不過是粗通人言的妖物,也敢發聲?”
馮菊娘從未受過如此的蔑視,十二名貴女壹同對她評頭論足、出言譏諷時,她毫不在意,能夠反唇相譏,這時卻有些臉紅,心裏惱怒,激起更強烈的鬥誌,昂首道:“寇先生將悟性分成三六九等,就不許我將聰明排出高低?”
寇道孤笑了,這回不是冷笑,而是正常的微笑,“原來妳不只粗通人言。好,妳來回答,只是妳的回答,與徐礎無關。”
“嗯。我若回答天下人人可救,妳必然說壞人、惡人也救得?我若回答好人可救、壞人不可救,妳就會說誰來區分好壞?誰能區分好壞?所謂的好人殺來,也要束手就擒嗎?”
“我不會這麽說,但妳可以繼續。”寇道孤難得地臉上壹直帶著正常笑容。
“所以妳的問題就是壹個陷阱,越是認真回答,越會深陷其中。”
“妳不想回答?”
“當然要回答,不答就是認輸。但我不按妳的問題來答,我說:心存天下,無需詢問可救、不可救,心存正道,是非功過任人評說。”
寇道孤大笑,向其他人道:“此女以為論辯就是言語交鋒,但她的確說出壹點意思。”
“壹點意思?難道我回答得不好?”馮菊娘不服氣。
寇道孤收起笑容,“妳既然以為問題裏藏有陷阱,為何還要踏入其中?”
“我明明繞開了陷阱。”
“可妳問我回答的好壞,便是以為我可以做判斷。既然判斷在我,妳就已自處弱勢,所以妳心中存的不是天下,而只是‘天下’兩個字。”
馮菊娘楞住了,半天說不出話來,周圍的讀書人紛紛點頭,很高興看到寇道孤給婦人壹個教訓。
寇道孤向嚴微道:“去吧。”
“是。”嚴微有些興奮,經此演示,他多少明白了這個問題的難答之處,很想看到徐礎出錯。
“妳這根本不是論辯。”馮菊娘終於冒出壹句。
“若是不為說話、不為吃飯,只是張嘴、閉嘴,妳願意做嗎?”寇道孤問。
“當然不願意,那不是傻子嗎?”
寇道孤不吱聲了,垂下目光,陷入沈思,毫不理會周圍有多少人。
馮菊娘等了壹會,恍然大悟,“妳說論辯是小術,若無實意,就是毫無用處的張嘴、閉嘴?妳……哼哼。”
馮菊娘神情還不服氣,心裏已是甘拜下風,轉身看向遠處,怎麽都覺得徐公子這次會輸。
嚴微抱著必勝之心,對十余名貴女視而不見,擡手敲下門,邁步進去,壹下子楞住了。
徐礎和壹名少女正在席上擲骰子,少女大概是贏了,笑聲不斷。
嚴微猜測此女應該是濟北王之女、徐礎的正妻,可是怎麽也料不到會看到兩人玩耍的場景。
“咳嗯……”
徐礎握住骰子,向客人笑道:“第二個問題來了?”
“是,寇先生問:天下人人……”
嚴微還沒說完,徐礎已經擲出骰子,點數小得可憐,不由得搖頭,對面的張釋清更加開心,搶過骰子,在手心裏揉搓,嘴裏連連呵氣。
嚴微有些惱怒,以為自己與寇先生都受到了羞辱,快速說完,道:“請徐公子指教?”
張釋清停止動作,也想聽聽答案。
徐礎笑了笑,說道:“好問題,請轉告寇先生: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