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五章 求輸
謀斷九州 by 冰臨神下
2020-3-6 10:05
“不關心”的蘊意顯然遠遠少於“不知道”,嚴微沒敢輕做判斷,但是聽到寇道孤的冷笑之後,他確信徐礎真的要輸。
“不關心?他只說了這三個字?”寇道孤問。
“就這三個字。”
寇道孤慢慢皺起眉頭,“難道我看走眼了?如此說來,連第壹句‘不知道’也是湊巧,並無深意,全是我想多了?”
馮菊娘雖然早已心服口服,還是忍不住要替徐礎說話,“應該是寇先生想得太少了,‘不關心’者,不關乎心也,徐公子的意思是……是說天下不在心內,而在心外,誰可救、誰不可救……不能由他決定,要……走壹步算壹步吧。”
馮菊娘越說越沒底氣。
寇道孤甚至不屑於給壹聲冷笑,扭頭向嚴微道:“他在做什麽?”
嚴微看壹眼濟北王世子,不知該怎麽說。
張釋虞笑道:“我知道郡主在那邊,他二人本是夫妻,能讓妳看到,也能讓說得。”
嚴微拱手行禮,然後道:“徐公子與郡主在席上擲骰子,不知在賭些什麽,徐公子似乎輸多贏少。”
張釋虞笑得有些尷尬,有他在場,眾書生沒有顯露出明顯的鄙夷,都是壹副不以為然的神情。
馮菊娘尤為吃驚,“徐公子擲骰子?而且是和郡主?他真是……聰明。”馮菊娘突然想是自己將郡主“騙”過去的,徐礎此舉至少給她圓謊了。
寇道孤又發出壹聲冷笑,“果然聰明。”
嚴微又跟不上了,對此已習以為常,上前拱手道:“弟子仍不明其意,請先生指教。”
“沒什麽可指教的,妳再去傳第三個問題,這場論辯就該結束了。”
嚴微不敢多問,“是,請先生說。”
“名之與實,孰先孰後?孰重孰輕?”
嚴微退去,馮菊娘馬上道:“為什麽妳提過三個問題之後,論辯就該結束?禮尚往來,徐公子至少也得向妳提三個問題吧?”
“他不會提。”寇道孤肯定地說,好像早就與徐礎商量好了。
“徐公子提不提我不知道,別人可以提嗎?比如說我。”馮菊娘笑了笑。
“妳要將我提出的三個問題,再拋給我?”
還沒開口就被猜出底細,馮菊娘除了佩服,還有壹些羞惱,“我偏不提那三個問題,我要問……”
馮菊娘搜腸刮肚,發現回答難,提問更難,她面對的是寇道孤,周圍全是知名的讀書人,說錯壹個字都會惹來嘲笑,若是提出的問題太簡單,更會丟失顏面。
想來想去,馮菊娘決定還是老實些,“妳先回答自己的三個問題吧,答好了再說。”
“嘿。”寇道孤看向眾書生,見他們也都感興趣,這才回道:“道可見否?可知否?徐礎回‘不知道’,差強人意,不如‘且問道’——冷暖自知,問人不如問己,問己即是問道。”
眾書生懂與不懂,紛紛點頭稱贊,馮菊娘有些茫然,“我更喜歡徐公子的‘不知道’,妳接著答。”
“天下人人該救?有人該救、有人不該救?徐礎答‘不關心’,這是無賴之詞,毫無意義,但是與他玩耍之舉名實相符,頗有可玩味之處。若是我,則答‘我亦為天下人’。”
馮菊娘這回明白得快,“救人就是救己?救己就是救人?”
“隨妳理解。”
馮菊娘笑道:“這個我明白,與相士的手段壹樣,答案必須模棱兩可,讓對方怎麽想都行,怎麽想都覺得準。”
寇道孤冷笑道:“妳見到金子發光,就以為發光的都是金子嗎?”
馮菊娘也冷笑,卻找不出合適的話反擊。
寇道孤望著正往回走的嚴微,繼續道:“名之與實,孰先孰後?孰重孰輕?”這是他自己提出的問題,重復壹遍之後卻搖搖頭,似乎覺得這個問題不好,有失水準,“我不答。”
馮菊娘也看壹眼正走來的嚴微,笑道:“妳擔心自己的答案不如徐公子精彩?所以要等壹會再說,踩在別人身上,自然要更高壹些。”
寇道孤笑而不語。
之前曾與寇道孤爭執的沈老先生,這時早已改弦易張,願為寇先生說話,“馮夫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寇先生的‘我不答’,便是答案:名實本為壹體,若分先後、輕重,便有偏差,壹有偏差,則名實俱廢。”
馮菊娘微皺眉,“論辯之術學到最後,都要這樣說話嗎?我不學了。”
沈老先生搖頭,“妳的確不該學,論辯本是小術,若無問道之心,學之有害無益,徒費口舌而已。”
“妳這麽壹說,我反而要學。我自己的口舌,不用更浪費。”馮菊娘不自覺地露出媚笑,“可我需要壹位好師父,寇先生收女弟子嗎?”
壹半書生嗤之以鼻,壹半書生心神搖蕩,寇道孤卻像沒聽到壹樣,將“我不答”三字化為了行動。
嚴微趕到,什麽也不說,徑到寇道孤身前,伸出雙臂,左手托著右手,右手心裏放著壹枚骰子。
馮菊娘笑道:“徐公子答對了,寇先生回以‘我不答’,著了痕跡,徐公子壹字不答,送妳壹枚骰子,才是真正的‘我不答’。”
寇道孤起身,拈起骰子看了壹會,隨即冷哼壹聲,“徐礎輸了。”
眾書生,尤其是範門弟子無不大喜,只有馮菊娘還不服氣,“都是‘我不答,’徐公子答得還更好壹些,怎麽就輸了?”
冠道孤扔掉骰子,“名實本為壹體,徐礎卻要求實,他送來骰子,是說自己願賭壹場。”
“我覺得妳是瞎猜的,壹粒骰子,能看出徐公子的意思?”
壹直不開口的嚴微道:“這正是徐公子的意思,他親口所說,但不準我提前泄露,他說‘名之與實,我寧求實’。”
馮菊娘啞口無言。
安重遷歡呼壹聲,對寇道孤僅剩的壹點不滿也消失得幹幹凈凈,“寇師兄大獲全勝,徐礎該讓出思過谷了吧?以後不準他再自稱範門正統!”
曾敗給徐礎的於瞻更是心情舒暢,“寇先生可算給咱們出了這口惡氣,徐礎再不會以為範門無人。”
眾人妳壹言我壹語地稱贊。
張釋虞輕嘆壹聲,寇道孤侃侃而談的時候,他不在這邊,而且對玄理向來不感興趣,因此沒被說服,仍覺得此人討厭,希望徐礎能贏。
嚴微松了口氣,寇道孤之勝,至少證明自己沒拜錯人,“我這就去請徐公子搬家。”
“我跟妳壹同去。”於瞻手舞足蹈,又恢復從前的性格。
範門弟子都要去,連幾名老先生也想看看“吳王”的臉色,準備跟隨。
馮菊娘大聲道:“妳們不能攆走徐公子……是他安葬範先生,總有壹點苦勞吧?”
張釋虞道:“徐公子可以在附近另選居所,房屋、飲食都由鄴城負擔。”
馮菊娘無話可說,而且她也攔不住,那些人早已走開,張釋虞關心妹妹,也追上去。
很快,墳前只剩寇道孤與馮菊娘兩人。
“妳贏了,不去拜訪壹下輸家?”馮菊娘有些酸意。
“我更希望自己能輸。”
“呵呵,這話有點言不由衷吧?”
“我自己改名‘道孤’,壹路行來,至今沒有同行之人,我若輸了,至少證明世上還有我的同類。可惜,真是可惜。”
“妳真是……像妳這麽狂傲的人,壹個就夠了,怎麽可能有同類?”
寇道孤長嘆壹聲,“稱王而退位,我原以為徐礎或有不同,結果也是俗人壹個。”
馮菊娘不知自己怎麽想的,突然道:“我能做妳的同行之人嗎?”
寇道孤看過來,沒有回答。
馮菊娘又露出壹絲媚笑,對她來說,這要輕松得多,既然辯不過對方,她覺得老辦法沒準有用。
寇道孤冷笑壹聲,指著泥土裏的骰子,“妳與它才是同類。”
“寇先生太自滿了些,我不信妳壹輩子只問道,永遠不通人情,更不相信妳對我壹無所感——除非妳不是真男人。”
寇道孤盯著馮菊娘,就像那些主動迎向危險的人壹樣,視此為對自己的壹次考驗,“馮夫人天姿國色。”
馮菊娘微微壹笑,本能地猜出對方喜歡哪壹類女子,所以沒有垂目以顯嬌羞,反而迎視寇道孤的目光,毫不退讓,“冠先生見過多少女人?”
“不多,不算道路所見,三十出頭。”
“那妳怎知我是天姿國色,比別人更美?”
“見微知著,我剛才正在論道,諸生聽得入神,或有壹兩人能被引入門,妳壹出現,諸生心散,令我前功盡棄,連那壹兩人也失去了,因此知妳必有過人之絕色。”
馮菊娘笑道:“能得寇先生如此贊賞,我怕是第壹人吧?”
“妳當這是贊賞?”寇道孤微微皺眉,“便是色絕天下,於求道無益,反生雜念,算不得好處。”
“話在寇先生,體悟在我,我覺得是贊賞,這就夠了。”馮菊娘已能習慣寇道孤的說話方式,“怎樣,我能與妳同行嗎?”
寇道孤搖頭,“妳我或許同向,但是中間隔山阻河,走不到壹塊去,甚至彼此望不見。”
馮菊娘哼了壹聲,正要再說,嚴微等人從遠處跑來,到了近前,嚴微拱手道:“徐礎拒絕搬出,仍自稱範門正統,他要我們來問寇先生,說只有妳是明白人。”
入谷以來,寇道孤第壹次微微點頭,似有贊賞之意,“雖非同行之人,至少可以遠遠地打聲招呼。徐礎有點本事,思過谷的確歸他,以後妳們留在他身邊,向他請教吧。”
眾人無不大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