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3章

有人說記憶像是倒在掌中的水，無論攤開還是緊握，終究還是會從指縫中壹滴滴流淌幹凈，我曾經也是這樣認為的。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直到遇見這位從戰爭中幸存下來的老人後，我才明白，有些東西是真的不可能忘記。
老阿婆的身影被燭火映照，墻壁上獨留下壹道淺淺的影子，她喑啞的聲音在屋內回響，好像穿透了七十多年的時間，重回到那壹天。
“我在約定好的山坳裏等了他兩天壹夜，他沒有來，倒是隆昌的大人們開始在山坳周圍出現，他們拿著繩索和鐵條，我知道他們是在捕獵，或者說是在找我”
“我不知道君生怎麽樣了，心裏很害怕，天黑後我走出了山坳，可是卻沒有勇氣再回隆昌。”
“京海關內、關外的唯壹通道就是虹橋口岸，擺在我面前的只有壹個選擇，那就是進入正被戰火肆虐的敵占區。”
“九死壹生，我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下來的，穿過炮火和硝煙，東躲西藏，最後遇到壹支被打散的連隊，僥幸被送出戰區。”
“六個月後，京海外圍戰事出現轉機，軍隊重新收復此地，被封鎖了快兩年的道路終於打通。”
“我在得知消息後，第壹時間回到了隆昌，當時這裏的情景把那些歷經戰火考驗的軍人都給震撼了。”
“幾萬的難民，最後只剩下七百多人存活，至於他們是如何在沒有食物的情況下存活的，這話題成為了壹個禁忌。”
“難民被轉移，我跟著他們壹個壹個查看，可是卻沒有找到君生。”
“我問了所有的人，我沒有怪罪他們曾經犯下的罪孽，只想找到君生。可就是這個簡簡單單的願望，卻無法實現。”
“在第二天下午，有位老人找到了我，他說他是那天的看守，從他嘴裏我知道了壹些早該想到的事情。”
“在我被抽中成為食物後，君生挨個去尋找了那壹層的住戶，他跪遍了所有人，只是想要代替我被吃掉。”
老人身體抖的很厲害，手掌握拳頂著自己胸口：“君生沒有屍骨留下，我最後只在他的房間裏找到了這個。”
她顫巍巍的伸手掀開綢緞，拿出壓在最下面的繡球：“聽那位幸存的老人說，君生最後的時間都和這個繡球在壹起。”
輕輕將繡球捧在掌心，老阿婆慢慢擡起頭：“人老了，就容易回憶，倒是讓妳這個小輩見笑了。”
她試著用微笑來掩飾心底的傷痕，無奈剛擡起頭，淚就已經隨著微笑流出了眼眶。
渾濁的眼眸，壹片蒼白，我看著阿婆，心臟好像被人用手緊緊攥住，有些難受。
“抱歉，我沒想到會是這樣。”扭頭看向站在阿婆背後的矮小黑影，他此時正打量著老人，手臂向上擡了擡，最後克服了恐懼，伸手想要幫老人擦去眼角的淚花。
只可惜，他的手根本觸碰不到老人的身體，就好像影子照在了幕布上，他試了好幾次都沒有成功。
老人默默的坐在那裏，壹雙沒有瞳孔的眼珠子靜靜看著身邊的矮小黑影，雖然她們觸不到彼此。
“阿婆，這孩子就是君生吧？”我也坐到了床鋪上：“妳的眼睛能看到他？”
老人點了點頭，說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戰爭結束後，我就壹直留在隆昌附近，這地方可能是因為造了太多殺孽，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災禍不斷，久而久之就荒廢了下來。”
“除了我這個從隆昌走出來的幸存者，很少有人會來這裏。”
“日復壹日年復壹年，也有很多人勸過我，但都被我拒絕，我答應君生要在這裏等他，既然答應了，至少要等上壹輩子。”
“日子過得久了，我偶爾也會產生幻覺，仿佛君生還在陪著我，有時我還會聽到他喊我的名字。”
“我靠著刺繡手藝為生，許是用眼太多，三十多歲時，壹只眼就開始模糊。”
“也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隱隱約約能看到壹個孩子，他和君生很像，對我沒有惡意，就像是最開始遇見我時那樣，好像壹個跟屁蟲，對什麽都好奇，瘦弱，膽小，卻又喜歡靜靜的看我刺繡。”
“誰也沒有打破平靜，就這樣過去了十幾年。”
“我的眼睛越來越不行了，看其他東西很模糊，但是看那孩子卻漸漸變得清晰。這種感覺很奇怪，就好像站在兩個世界中間壹樣。當妳想要看清楚壹個世界，那就要舍棄另壹個世界的東西，很公平。”
“後來我雙目徹底失明，也第壹次看清了這孩子的長相。”
“他就是君生，只不過他的記憶只能停留壹夜，每到天亮就會忘記壹切。第二天深夜，他又好像第壹次出現那樣，帶著好奇和膽怯躲在遠處看我刺繡。”
聽到這裏，我有些疑惑：“這小家夥的記憶只能維持壹夜？不應該啊，他既然會來找妳，說明冥冥中有壹股力量在牽引著他，他知道妳在等他。”
我想不明白，這矮小黑影不是鬼魂，也不是邪祟，他就好像影子壹般，生活在另壹個世界裏。
而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裏，壹是因為阿婆的等待和他自己的某種執念，二則有可能是需要某種媒介，能夠穿行兩個世界、或者說能夠穿行輪回的媒介。
在生出這個念頭的瞬間，我幾乎是立刻就想到了壹件東西——陰間秀場讓我尋找的輪回鏡碎片！
難道那東西就在這孩子身上？我沒有輕舉妄動，剛才小家夥手裏的繡球掉落，我想幫他撿起，可是卻抓了個空，這孩子我根本觸碰不到，更別說搜他的身了。
“在白雅兒家裏遠望的時候，我看到古樓裏不止壹個黑影存在，只不過這小家夥跑了出來而已。假如隆昌小區幾十年前已經死去的人都變成黑影生活在另壹個世界，那我看到的又是什麽？天心上人推測紅樓就在畜生道附近，難道所謂的輪回就藏在隆昌小區的舊址當中？那個世界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虛假的？男孩的記憶只有壹夜，到了第二天就會遺忘壹切，如此來看，那個世界就算真的存在，恐怕也具有很大的局限性。”
大雨、深夜，閃電劃過天空，借助瞬間的亮光，兩個世界遙相對望。
我收回思緒，偷偷瞟了矮小黑影壹眼，誰知道這小家夥膽子小的很，被我壹看，立刻抱著繡球躲到老人身後。
屋內沒人說話，我怕老人家受到刺激，壹直不敢開口詢問，等她心情平復下來後，才低聲說道：“阿婆，都說人死後會進入輪回，死後的世界沒人知道長什麽樣，妳說君生會不會就是在輪回的邊緣。”
我的本意是想要往隆昌舊址上引，可還沒說完，老人家就又給了我壹條意料之外的線索：“我相信輪回存在，妳有沒有見過住在六樓的那個傻孩子？”
“傻孩子？”我楞了壹下，片刻後才明白老人說的是住在六樓那個偷吃爛蘋果的小男孩：“那孩子跟輪回有什麽關系？”
“我懷疑那孩子就是君生的轉世。”老阿婆語出驚人：“他們壹家是兩年前搬到豬籠公寓的，當時小孩只有四五歲大，據孩子父母說他們之所以會搬到這裏，是因為受到高人指點。他們那孩子三魂七魄中丟了壹魄，還是代表情感、思想的靈慧魄，所以會癡傻。高人算出丟的那壹魄就在隆昌小區，他們為了救孩子才搬到這裏。”
“這跟輪回有什麽關系？先天癡傻有很多原因。”
“妳不知道。”老人情緒十分復雜：“我摸過那孩子的臉，他的五官跟君生幾乎壹樣，而且那孩子的聲音、性格，包括做事的方式都和君生小時候壹模壹樣。”老人的話讓人窒息，緊接著她又說出了壹件驚人的事情：“門外面追趕妳和君生的怪物妳還記得吧？妳把它叫做執念，其實不管那東西叫什麽，有壹點可以肯定，它們和幾十年前在隆昌被吃掉的人有關，可能是慘死的怨念結合在了壹起，也可能如妳所說是貪食的執念保留了下來。總之這些東西對所有活物都十分敵視，但是它們卻對我視而不見，好像是把我也當成了同類。”
“我是當年豬籠公寓的幸存者，經歷了地獄般的壹切，可能是我身上也殘留著那種氣息，畢竟吃過就是吃過。”老人話音壹轉，說到了關鍵上：“我沒有被它們攻擊，可以理解，但是在大樓裏還有壹個人也被它們當成了同類，那就是住在六樓的傻孩子。他的父母都被怪物殺害，而他卻躲過壹劫。相差了七十年，他不可能是豬籠公寓的幸存者，唯壹行得通的解釋就是，他是曾經豬籠公寓慘死者的轉世。”
老人的話讓我極為震撼，我整理著腦中思緒，壹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相差了七十多年，記憶和人竟然出現了重疊。
關於六樓那孩子的信息出現在我腦海裏，我仔細回憶著和他經歷的那些事情，他餓極了也不會去吃肉，對於已經被執念侵占的李銘十分恐懼
慢慢的，我腦海中他的身形和躲在阿婆背後的矮小黑影重疊在了壹切。
“是輪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