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奴隸枷鎖

　　小女孩的眼神充滿仇恨，這種仇恨絕非因爭搶蛋糕而起，而是壹種壓抑在心中、長年累月的仇恨，仿佛在看著世間最為可憎之物，巴不得其粉身碎骨。
　　被這種眼神盯著，索蘭黛爾頓時不知所措：“恨我？為什麽……”
　　小女孩冷笑說：“呵，很奇怪吧？我們之前明明都不認識，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但自從我懂事以後，自從我知道世界上有妳這麽壹個人，我就壹直在恨妳。包括我們剛才認識以後，我對妳的恨意越來越深，好幾次想拿刀刺死妳。”
　　“妳怎麽這樣……”索蘭黛爾只感覺心裏堵得慌，非常委屈，“我對妳那麽好，和妳交朋友，帶妳玩，開房間給妳洗澡，幫妳買衣服，還請妳吃飯了……”
　　“是，妳不嫌棄我的身份，帶我來南城玩，請我洗澡買衣服，還請我吃了這麽壹頓大餐，照理說我是該感激妳。”小女孩的聲音突然變大，幾乎是嘶喊了出來，“但妳有沒有想過，吃飽穿暖這種需求，是壹個人本就應該擁有的，不該由妳來施舍！”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人和人可以這麽不壹樣。我睡在破爛的廢墟裏，到處漏風，冬天只能蓋壹床被子，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妳卻能住在王宮，含著金鑰匙長大，衣食起居都有仆人伺候，隨便生點小病就有專門的醫生來照顧妳。”
　　“我在地下酒館尋找目標，被人摸來摸去也不敢吭聲，最後冒著殺頭的風險，只為偷壹袋鐵月。妳卻連出行都要坐馬車，可以毫不猶豫給車夫壹枚銀月，連95枚銅月的零錢都能說不要就不要，就像丟了壹塊石頭那麽簡單。”
　　“我撿剩飯，翻垃圾桶，看到壹塊吃剩下的肉都會很高興，有時候甚至要去吃那些豬吃的麩皮。妳卻能隨隨便便來這種高級餐廳，吃壹頓飯就能隨手扔出幾十枚銀月，甚至還有私人營養師給妳定制餐譜。這公平嗎？！”
　　小女孩說到這裏，呼吸重得像壹頭牛犢，聲音也沈了下來：“我以前在貴族府上當奴隸的時候，有聽聞過貴族的奢靡生活，對這種貧富差距並非壹無所知。”
　　“但今天，是我第壹次親身體驗妳們的生活，我才知道我們相差得有多麽巨大！”
　　“我們平時忍受的饑餓感，在妳們身上幾乎不可能出現！奪走我媽媽的病魔，對妳們來說，只是吃點藥睡壹覺就能痊愈的小病！我們壹年下來買口糧的錢，連妳衣服上的幾根線都不及！”
　　“還有氣味……我每天睡覺的地方，妳居然待了幾分鐘就會鼻子難受，打噴嚏……我真的不敢想象妳在王宮過著什麽樣的生活。”
　　“我本以為，富人和窮人的區別，是富人每頓飯可以多吃幾個面包，多烤幾塊肉，平時比我們穿更厚的衣服，睡更大的床。”
　　“但現在我才知道，這已經不是數量和質量的差別了，完全是本質上的差別——富人是「生活」，平民是「活著」，而我們窮人僅僅是「活的」，我們根本不在同壹個世界！”
　　索蘭黛爾想反駁，卻是沈默了，哪怕她潛意識裏不願承認這種事，但事實就是，小女孩說得沒錯，她們本來就不是壹個世界的人。
　　壹個是王室公主，壹個是流亡奴隸，妳硬要說兩個人的生活沒有本質上的差別，誰信？
　　索蘭黛爾不停咬著下唇，撰緊秀拳試圖辯解：“但是，這也不是我的錯啊！是我害妳變成這樣的嗎？不是吧？！如果妳想改變自己的命運，就應該去努力，在這裏抱怨有什麽用？！”
　　“努力？”小女孩像是聽到了笑話，她將衣袖壹掀，露出那塊刀傷，悲哀地說，“妳讓我怎麽努力？我懂事起就被人打上奴隸烙印，關在貴族府邸，跟豬牛馬睡在壹起。”
　　“我們奴隸平時工作沒有薪水，只有口糧，妳知道為什麽嗎？因為薪水是發給「人」的，貴族確實會給那些平民勞工發薪水。但《多古蘭德法典》規定，我們奴隸不是人，是動物，動物要什麽薪水？給吃的就行了！”
　　“妳能理解動物是什麽概念嗎？動物就是隨便打，隨便殺，妳永遠活得心驚膽戰，根本不知道能不能見到第二天的太陽。”
　　“妳幹活幹得差，貴族覺得妳沒用，壹怒之下要殺妳。妳幹活幹得好，貴族老爺覺得妳這只動物太聰明了，不好駕馭，也要殺妳。”
　　“沒有人格，沒有尊嚴，什麽都沒有，這就是動物！”
　　小女孩悲哀地註視著索蘭黛爾，聲音因憤怒而發顫：“妳根本不知道我們過著什麽樣的生活……妳從小含著金鑰匙長大，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有妳的父親做靠山，整個王國的人都敬畏妳。”
　　“只要妳板壹下臉，那些貴族就會瑟瑟發抖，匆忙審視自己哪裏做得不對；只要妳壹聲令下，他們就會跪倒在妳面前，完成妳吩咐的所有命令。”
　　“貴族們會為妳獻上來自世界各地的奇珍異寶，只為博取妳的壹笑；妳有任何難處，只要隨口提壹句，他們就會不惜壹切代價，爭先恐後幫妳解決。”
　　“妳天生就擁有其他人奮鬥壹生也得不到的地位，現在卻像個成功的奮鬥者壹樣高高在上，背著那些陳詞濫調，告訴我‘去努力’？妳真是虛偽得讓我想吐！”
　　索蘭黛爾被罵得滿臉通紅，結結巴巴說：“但是……但是……我現在的地位，也不是憑空得來的啊！我的先祖在「八王紛爭」中平定天下，拯救了無數人的性命，讓「神隕歷」永久定格在2188年！這千年的黑暗中，我們王室難道就沒有犧牲，沒有流血嗎？！”
　　“是，妳的先祖確實很偉大。”小女孩冷冷地說，“但妳的先祖平定天下，跟妳有什麽關系？”
　　索蘭黛爾猛地怔住，神情變得遲滯。
　　是啊……
　　先祖做的事，和自己有關系嗎……
　　就像當時她在街頭質問葛拉博：妳父親是戰爭英雄，妳又不是，妳自豪什麽？
　　同樣的道理，怎麽到了自己身上又迷失了呢……
　　她現在擁有的生活，根本不是憑自己努力得到的……
　　只不過恰好因為姓氏是“多古蘭德”，出生在尊貴的王室，她才得以躺在先祖建立的偉業上享受這壹切……
　　小女孩憤恨地說：“我知道，這個世界不可能完全公平，肯定有高低貴賤之分。妳也說得沒錯，如果出身不好，那就應該去努力改變自己的命運，而不是在這裏抱怨。”
　　“但是……妳們總要給我們努力的機會吧？！”
　　“現在不僅是我們這些奴隸，絕大多數平民也被生活壓得擡不起頭，為什麽？因為要納稅！”
　　“王國有壹種稅叫作「人頭稅」，按照每戶人口定額計算，不論收入，每人稅額壹致，家裏人越多，繳納的稅也越多。”
　　“定額的人頭稅對富人來說，只是九牛壹毛。但對於窮人來說，是可以壓死人的重稅！”
　　“窮人每天起早貪黑地工作，壹年到頭賺來的月幣，絕大多數都拿去交人頭稅了。就算自己做點小生意，也有人頭稅外的各種苛捐雜稅要交，根本存不下錢！”
　　“法典裏甚至還有壹條規定，如果家族中有人擔任主城級或更高級的官吏，上下直系親屬都可以免除所有稅收——妳說好不好笑？那些壹貧如洗的窮人要承擔各種重稅，從自己的牙縫裏擠錢交給王室。而很多腰纏萬貫的貴族，反倒可以舉家不交壹枚月幣！”
　　“這種法典下，窮人越來越窮，富人越來越富，妳讓我們這些天生貧窮的人怎麽努力，怎麽去改變自己的命運？！”
　　索蘭黛爾不停搓著自己的衣角，低著頭語無倫次說：“那……那妳們還是可以想辦法努力……去爭取成為主城級官吏，這樣就能免……”
　　說到壹半，她頓口無言，說不下去了。
　　小女孩嗤笑說：“意識到了吧？都不說主城級官吏，哪怕要當城鎮級官吏，都必須是從學校畢業的優等生，需要參與各種考核。”
　　“但王室開設的學校，學費只能以銀月結算，而且壹年就要幾十枚！如果是從小讀書，讀個十年八年，就是幾百近千枚銀月！妳讓我們去哪裏湊這個錢？！”
　　“更何況，妳們王室定下的法典，不僅設置了極高的入學門檻，還嚴禁私塾。”
　　“我直接跟妳承認吧，剛才看菜單不認字是我裝的，因為我要掩蓋自己讀過書這件事。是的，妳沒聽錯，我讀過書——幾年前我剛逃到薄暮城的時候，城裏有壹位老先生，他自己在家開設學堂，給平民孩子傳授知識，來者不拒，連我這個流亡奴隸都收。”
　　“這位老先生無私且富有智慧，他給我們傳授賴以生存的農業知識，帶我們辨析天文和地理，教會我們如何以哲學角度去思考人生，解讀各種社會現象。”
　　“在我看來，這位誨人不倦的老先生本應桃滿李天下，被所有人尊敬。但結果呢？壹天晚上，他被士兵抓走囚禁，據說經受了幾天幾夜的酷刑折磨——哈克·洛裏森行政官逼他說出有哪些門生，他沒有開口說壹個名字，最後慘遭斬首，懸屍城門。”
　　“高學費，禁私塾，招安學士，滅殺良師，只許貴族讀書，不許平民開智，這就是王國的現狀！到頭來，能去學校讀書、獲得知識、以後成為官吏的孩子，家裏本來就是貴族，可能爸媽本身就是哪座主城的官吏，孩子畢業以後就能繼承家業。”
　　“偶爾也有壹些窮人孩子，因為從小天賦超群，有貴族資助銀月供他們上學，但那只是極個別罷了。世界上更多的是我們這種天賦平凡、想要改變命運、卻無路可走的孩子。”
　　“妳說要我努力，可以啊！我又不是不想努力！但妳總得給我壹個努力的機會吧！妳們王室撰寫的法典，把所有平民的上升渠道都堵死了，貴族永遠是貴族，平民永遠是平民，奴隸永遠是奴隸，我能怎麽努力？！”
　　索蘭黛爾被罵得擡不起頭，她努力回想著以前讀過的書，卻發現曾經所學的那麽多知識，竟無壹能幫助自己辯贏對方。
　　這時，索蘭黛爾想起以前和奇諾的對話，她磕磕絆絆重復著奇諾當時的話：“但是，這個世界確實需要有上下層之分，就像壹輛馬車，有人要成為輪子，有人要成為馬匹，有人要成為車夫，只有上下層各司其職，分工協作，王國才能有效率地運轉……”
　　“呵。”小女孩發出壹聲短促的嗤笑，眼神悲哀，似在看著壹個無可救藥之人，“妳跟我過來。”
　　小女孩大步在前，索蘭黛爾緊隨其後，兩人走下樓進入後廚。
　　後廚擺放著大量沒有烹飪的食材，廚師們壹臉迷茫地看著闖進來的兩人，不知所措。
　　老板定睛壹看，發現其中壹人是錢包裏裝滿金月的小姑娘，他趕緊示意廚師們出去，自己也溜了出去，任她們在裏面胡鬧。
　　小女孩隨手抓起抓起壹顆還沒剝皮的土豆，擺到索蘭迪爾面前，冷冷地問：“這是什麽？”
　　索蘭黛爾迷茫地搖著頭：“不知道……”
　　小女孩厲喝：“土豆沒見過？！”
　　索蘭黛爾眼神飄忽，呢喃道：“土豆……土豆不都是壹片片黃色的嗎……”
　　小女孩把土豆揣兜裏，又拿起壹根胡蘿蔔：“這是什麽？”
　　這個索蘭黛爾倒是認識，她不假思索說：“胡蘿蔔！餵兔子的東西！”
　　“這是人吃的蔬菜！先是人吃的，然後才是兔子吃的！”小女孩想把胡蘿蔔砸到索蘭黛爾臉上，但又不舍得浪費食物，反手將其塞進衣兜裏。
　　緊接著，小女孩繼續拿起壹樣樣食材，讓索蘭黛爾辨認。
　　索蘭黛爾從小博覽群書，詩詞曲賦信手拈來，古今通史無所不知，連千年之前某場戰役某支軍團某位將領的綽號叫什麽都對答如流，很多時候連王宮學者都自愧不如。
　　但面對這些沾著泥巴帶著土的原始食材，她卻像個無知的孩童，幾乎都答不上來。
　　“知道種小麥壹天澆幾次水嗎？”
　　“不知道……”
　　“知道玉米要在哪個季節種植嗎？”
　　“不知道……”
　　“番茄長在地裏還是長在樹上？”
　　“不知道……”
　　“種沒種過東西？”
　　“我種過蘋果！”
　　“妳會用鋤頭？”
　　“不會……”
　　“妳不會用鋤頭，怎麽種的蘋果？？！！”
　　“土是瑪姬幫我挖的，樹苗也是她插的，澆水施肥都是她來弄，我……我負責收獲的時候摘蘋果……”
　　“瑪姬是誰？”
　　“我的仆人……”
　　小女孩悲哀地笑了：“妳會什麽？”
　　索蘭黛爾茫然地低著頭，聲音已經弱不可聞，沒有絲毫底氣：“我會彈鋼琴……”
　　小女孩指向門外，質問道：“我現在帶妳去貧民區，去找那些即將餓死的人，妳彈壹首鋼琴曲，能把他們救活嗎？”
　　索蘭黛爾緊抿嘴唇，無聲搖頭。
　　“我可以！！！”小女孩用力戳著自己的心口，嘶聲吼道，“我知道怎麽種這些東西！給我壹塊地，讓我去種，壹年以後我就能救活幾十幾百個快餓死的人！但土地都被妳們這些天殺的貴族搶走了！”
　　“臟活累活我們來幹，收獲的東西妳們坐享！隨手丟給我們幾袋小麥作為‘獎勵’，然後對我們說——來年要繼續努力哦～惡心！真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