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危機已至

　　“……而定八方六十四星，兮華在下，可以請大神落。”
　　祭司念完《鼎康》的最後壹句祭祀詞，脫下身上的法披，高高揚起，然後就見到無形的火焰將其吞噬，連壹點灰燼都不見撒下，徒留著壹股熱鬧，迅速彌散在寒雪當中。他轉過身，“祀禮已定，待氣運循環，即可授予傳承。”
　　何家家主，何元炬，也就是何依依的父親。他上前壹步，微微頷首，道：“有勞明大祭司了。”
　　祭祀點頭，說：“氣運循環期間，不相幹人退場。”他看著何元炬，又說：“此次應只是授予傳承，家主之位的繼承另選時候吧。”
　　何元炬面色平靜，淡淡說：“壹起完成吧。”
　　眾人不約而同地將目光轉向他，除了幾個看上去年齡較大的老人未有驚訝外，皆是難以置信。
　　何瑤更是陡然轉身，凝目看著何元炬。
　　何依依緊緊咬著牙，緊緊握著拳，心煩意亂。
　　“為什麽？”何瑤冷聲問。此刻，她哪裏像是壹個女兒在對父親說話。
　　何元炬語氣依舊平靜，“我相信，現在的妳能夠勝任。”
　　何瑤頗有些厭惡地皺了皺眉，“妳才壹百二十歲而已，還沒老到走不動路吧，憑什麽妳不盡完妳的責任！”
　　何元炬搖頭，“這是我們在家主議事上統壹決定地。”
　　何瑤將那些站在最前排的老人挨個挨個看了壹遍，然後冷聲問：“憑什麽？”
　　“為了何家。”中間的老人，也就是上壹任的家主，何瑤和何依依的爺爺。他輕輕地吐出這四個字。
　　為了何家……說起來多麽簡單的四個字，卻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何瑤所有的氣勢碾碎。
　　何瑤整個人懵在原地，嘴唇顫抖著，她不知道用什麽去反駁“為了何家”這四個字。似乎家族裏的壹切事都可以用這四個字來解決，似乎但凡自己說壹個“不”字，便是站在這祖祠裏所有的何家人的對立面。
　　何家本家壹共三十余人，在底下，皆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唯獨何依依，壹腔怨氣全部攥在手裏，按在胸口。他奮力地將自己的目光穿過人群送到何瑤面前去，讓她看到自己的眼神，讓她知道，還有自己壹直都站在她這邊。
　　何瑤自然是註意到了何依依的眼神，但現在，她已然沒有勇氣同他對上眼神。這壹切都顯得蒼白無力。
　　她顫抖著，深吸了壹口氣，閉上眼轉過身去。
　　何依依肺臟如同被狠狠地捏住了壹般，喘氣不能。他轉過身，黯然退場。
　　何元炬瞥了他壹眼，然後嘆了口氣。他向眾人道：“大家退場吧。”
　　“是。”
　　壹聲聲應答，場間三十余人，漸漸退去。
　　到最後，祖祠裏只剩下何元炬和何瑤這壹對父女。
　　“妳似乎很不情願。”何元炬聲音放緩了壹些，說道。
　　何瑤閉著眼，淡淡說：“我不想和妳說話。”
　　“我是妳的父親。”
　　“妳只是我的父親。”
　　何瑤這句話意思很明白，她認同何元炬是他的生父，但並不認同她跟他之間有父女的情感。她又說：“何家在妳這壹代，是垮掉的壹代。”
　　何元炬凝目，“為什麽這麽說？”
　　“除了何家，我從未見過哪壹個家族，本家人相互之間沒有壹點感情。與其說何家是個大的修煉世家，倒不如說是傳承血脈的工具。”何瑤說起話來，壹點味道都沒有，淡巴巴的。“我們甚至從來不知道，何家傳承著的血脈，到底是什麽。”
　　“妳想知道？”
　　“我知道那是成為家主才能知道的。但是我並不想成為家主。”
　　他們之間的對話哪裏像是父女之間的對話，說是互相在心理博弈的對手都不為過。
　　“等妳成了家主，便能理解我的做法了。”何元炬說。
　　“哦？所以，妳那麽著急退位，難道不是在逃避嗎？”
　　何元炬笑了笑，“因為我能力不夠，無法再勝任了。所以只能交給妳。本來這個位置應該是依依的，但是，妳說他的未來不應當只是何家的壹個家主。”
　　“我是替代品。”
　　“不，不是。依依更適合何家，但妳更適合現在的何家。”
　　“我有個條件。”
　　“為什麽要講條件呢？我們可是父女。”何元炬嘆氣說，“雖然妳始終不願承認情感，但我始終是妳地父親。妳所想要的，我都會力所能及地為妳做到。”
　　“我可以做家主，但是壹百年內，我不會成親。”
　　“為什麽是壹百年？”
　　何瑤沒有說話。
　　何元炬搖頭，“太久了。五十年吧。”
　　“那我拒絕成為家主。”何瑤冷冰冰地說。
　　“瑤兒，我們不是在買賣。”何元炬無奈地說。
　　何瑤冷笑壹聲，“同買賣有區別嗎？都是各取所需。”
　　“為什麽妳總是這麽執拗。當年依依受傷也是，妳若不那麽執拗，現在妳應該在中州先天宮。”
　　“我慶幸我的執拗，讓我即便生在這樣的何家，也還有著壹段姐弟情，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傳承的工具。”
　　何元炬忽然想到什麽，“妳還惦記著祁盼山？”
　　“妳無權過問。”
　　“落星關已經告急了。”
　　何瑤陡然轉過頭，咬牙恨道：“妳是在試探我的底線！不要以為我真的只能當這個家主。逼急了我，我可不會跟妳談什麽責任，何家是死是活關我屁事！”
　　何元炬凝眉，“瑤兒，這可不是壹個女孩子該說的話。”
　　何瑤忽然大聲道，“夠了！”
　　何元炬頓住。
　　“不要和我說那麽多。壹百年，就說妳同不同意吧。”
　　“妳真的是從來不給身邊的人留余地。”
　　“同不同意，我再說壹遍。”
　　何元炬冷哼壹聲，轉身拂袖離去，大步向前，邊走邊說：“何瑤，等妳成了家主後，妳就會知道妳現在所作所為多麽幼稚。”走到祖祠門口，他轉過頭，“不要後悔啊。”
　　何瑤高高地仰起頭，纖細白皙的脖子挺直了，如同高傲的天鵝，“我何瑤行事，從不後悔！”
　　何元炬離去。
　　祖祠裏，便只剩下何瑤壹個人，以及還在不斷醞釀著的氣勢。這氣勢便是所謂的傳承，醞釀完成了，便意味著授予傳承的開始。
　　她忽地感到疲憊，從沒有過的疲憊。她感覺身體裏每壹寸血肉都灌滿了鉛水，沈重得不行。她無力地坐在臺階上，無力地想：“這樣的家族是如何傳承壹千多年的啊……”
　　壹個沒有絲毫人情味兒的家族。
　　何瑤坐著，晃神了不知多久，直到某壹刻，她忽地感覺祖祠裏的風停了下來。她擡頭看去，看到陰沈的天空下，依稀站著個人，正手持著畫筆，勾勒墨痕。那像是海市蜃樓，轉眼即逝。她沒有多在意，以為是自己情緒低沈，出現了幻覺。
　　她閉上眼，深吸壹口氣，然後站了起來，神情重新變得高冷，壹如既往地強勢起來。
　　然後，她感受到壹陣風吹過面頰，雖說是風，但卻像是坐在暖爐前，陣陣熱浪襲來。
　　卻在此時，不知從哪個方位忽然想起了熟悉的聲音。嘹亮、堅定、極富生氣。是——
　　“天元紀壹千五百三十三年，乘命即安。
　　天地何自然，道法徒明晰。本初之際，事無生息，受饋於天地，方可生息。年歲無往，春秋輪回，寒暑交替，青天本予安，黃天始可明，得以夅今日之際，答謝天地，以為年歲。
　　……”
　　壹句接著壹句地祭祀詞，不知從哪裏響起。
　　何瑤清楚地感覺到，身體變得寒冷起來，像是什麽東西在不斷地離開自己。她緊張起來。她分明地聽得出來，這是何依依的聲音。他在哪兒？他在幹什麽？在念祭詞嗎？念的是什麽祭詞？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什麽傳承在不斷消失？
　　不止是何瑤感覺到了異常，在另壹處等候著傳承結束何元炬等人皆是大驚失色！何元炬依舊是現任家主，所以他能清楚地感受到何家的氣運正在不斷逸散，最為關鍵的傳承更是不安分的四處竄動，好似要突破這何家大院，遠遠離去。
　　“到底發生了什麽！”何老爺子大聲喝問。
　　祭祀緊皺著眉，細細聽了壹番後，面色陡然蒼白起來，“《朝巳》！有人在念《朝巳祭詞》！”
　　何元炬眼瞳色彩像沙子壹樣彌散，“《朝巳》！誰人可念《朝巳》啊！”
　　在場的除了祭司以外，都是何家的核心人物，自是知道《朝巳》意味著什麽。這般祭詞壹般只用於鎮壓、封鎖國運、答謝天地等等場合，用在這傳承的場合，就是在搗亂。
　　在場的除了祭司以外，並沒誰再有本事去念祭詞。
　　“祭詞可不是誰都能念的，壹般除了陰陽家、道家等等學派之內專修祭祀的人以外，便要修為高深，觸及了大道的人才行，或者說得天獨厚的天才之輩。”祭司嚴肅地說。
　　何元炬當機立斷，“現在最關鍵的是保證傳承的安全。”他看向祭司，“明大祭司，還請妳繼續念祭詞，酬勞壹定讓妳滿意。”
　　祭司點頭，“妳們要盡快穩固住何家氣運，不讓其逸散。還有那吟誦《朝巳》之人，也要盡快解決。”
　　何元炬也不愧是家主，只是十來個呼吸的時間，就定好解決辦法，壹時之間，整個何家都動了起來。
　　遠處，東大院的何家陵園裏。何依依站得很直，朗聲地吟誦《朝巳》祭詞。他的面色以肉眼可見地速度蒼白下去，隨著吟誦的繼續，他的鼻子開始淌出刺眼的鮮血。
　　先是鼻子，然後是嘴巴。他念壹句，便湧壹口鮮血出來。
　　再是眼睛。血漿糊在眼睛上，叫他看不到眼前之物，他便緊閉著雙眼。
　　再是耳朵。耳朵裏只是傳來尖銳地刺破了壹般的聲音，讓他感到惡心。
　　再是十指。他的十根手指，指甲盡數脫落，鮮紅的指甲肉蠕動著，淌出鮮血浸入雪中。
　　《朝巳》祭詞還沒念完，他在雪中便成了壹個血人。
　　在遠處的第五薔薇看著，只覺觸目驚心。她不斷地往肺腔裏吸入冷氣，這令她喉嚨疼痛不已，如同冰渣子在割動壹般。但她，難以止住現在的驚駭。她潛藏在何依依身周的暗處許久了，從未見過這個人對自己這麽狠過。她記得，明明前壹刻他還只是個孩子，怎麽後壹刻，他就能對自己這麽狠了。
　　在戰場上闖蕩了好幾年的她受過許多傷，感受過各種痛苦，但那都是她壹點壹點承受下來地。她無法想象十個指甲被生生剝離是如何地痛苦，無法想象身體裏血管寸寸破裂，血漿擠壓骨頭和皮肉又是怎樣的痛苦。
　　她雙手握緊了，指甲嵌入巴掌裏。這樣的場面讓她感覺無力。她是何依依的護衛，此刻卻不知道如何去拯救他。空有壹身本事，卻不知道該做什麽。
　　她只能看著。只覺告訴她，如果現在打斷何依依，後果可能會更加慘烈。
　　“皆告蒼茫……”
　　到最後，何依依的喉嚨破了，已然發不出聲音來。他就撕心裂肺地嘶吼著，硬是要將那段祭詞念完。
　　血和著碎肉，從他嘴裏蹦出來。
　　“……謂之煜安。”
　　終地，他念完最後壹句，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與此同時，遠處傳來其他人的氣息。此刻，第五薔薇再顧不得其他，閃身上前，將何依依背起來，閃身又離開這裏。只在原地留下冰凍著的血地。
　　來到這裏的是何元炬，壹番搜尋後，他發現祭詞是從這裏傳來的。
　　而當他來到這裏後，這裏已然是空無壹人。
　　他站在冰凍著的血地前，不知為何，心裏變得很慌張。地上的血的氣息，讓他感覺熟悉。只是看著，便覺得好似失去了什麽。
　　正當他要釋放神念，在四處搜尋時，從何家北大院傳來又壹道神念——
　　“傳承不穩，速歸！”
　　何元炬面色立馬緊張起來，再顧不得這是誰流的血，幾個閃布便離開這裏。
　　在他離開後，壹道大風在陵園裏吹起，很快便將那凍住的雪地彌蓋。
　　祖祠裏。祭司知道當下何家局勢緊急，因為急著念第二遍《鼎康祭詞》，失去了分寸，祭詞剛念到壹般，便丟失了氣機，然後便再也感受不到某種意誌了。
　　然後，何瑤便清晰地發現，整個祖祠裏再也沒有那種氣勢。身體也是冰寒壹片，她明白，傳承從自己身體裏離開的同時，將自己的血脈氣運帶走了。這意味著，她將不再擁有血脈氣運，將無法再擔任何家家主。
　　這件事本該讓她十分開心，但不知為何，心裏感覺好痛。
　　……
　　白玉山上，居心和秦三月本來已經離山峰不遠了。
　　但某壹刻，秦三月忽然感覺到什麽，面色大變，什麽話都沒說，拽起居心就往山下跑。
　　居心全程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是沒過壹會兒，她便看到山上的霧氣變得漆黑壹片，然後開始不斷沈降，那種觸感十分粘稠。
　　實在是速度趕不上漆黑霧氣沈降的速度了，秦三月招手從小天地裏喚出十幾個精怪來，馱著她們兩人便發瘋似的往山下飛去。漆黑的像是雪崩壹下，沈降得很快，壹路席卷而去，將山上的壹切花草樹木、山石泥土全部吞噬攪碎。
　　然後，居心又懵了。她壓根兒沒想到秦三月還有這樣的本事，居然能召喚出這什什麽麽東西來！好厲害！
　　此刻，她還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
　　而秦三月知道，白玉山要顯露原形了！
　　……
　　何家北大院，何元炬回到這裏，來到壹座矮樓裏面，在某個房間打開了暗門，進了地下暗室。
　　暗室的走廊極長，沒隔著壹段距離，便是壹幅畫。畫各有形貌，但大小壹般無二。
　　壹進到最裏面，何元炬便看到何家老爺子在裏面，急得來回走。
　　見著何元炬來了，何家老爺子急著說：“傳承不穩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是因為《朝巳》的緣故嗎？”
　　何家老爺子咬牙，搖頭怒目道：“那不是最關鍵的，那只能影響授予傳承，影響不到關鍵。關鍵在於，有人要奪我何家傳承！”
　　此話壹出，何元炬心裏陡然壹抽。
　　“請出那幅畫吧，要不然傳承真的就要被奪走了。”何老爺子艱難地說出這句話來。
　　何元炬眼瞳縮緊，“那幅畫自入住這裏，便從未出世過。”
　　“這般情形，只能如此了。奪傳承之人，我們連找不找不到，定然是謀劃已久，或者修為高深到我們無法觸及。不請出那幅畫，恐怕，難以應對。”何家老爺子說。
　　何元炬眼瞳不斷顫抖，“再等等吧，或許——會有轉機。”
　　何家老爺子嘆了口氣，點頭。“何家這般遭難……不是在千余年前就預料到了嗎？”
　　“所以，才這麽急著授予傳承啊。”何元炬苦笑壹聲，“為了應對這件事，我已裏外不是人了。”
　　何家老爺子嘆氣。
　　何元炬眼睛從苦悶，漸漸變得堅定起來。
　　……
　　沒有人註意到，關閉著的藏書閣裏。某壹間房，桌子上，壹幅畫正泛動著微光。
　　若有人瞧去，定然能看出來，那幅畫上，畫的是白玉山以及白玉山下的何家大院。
　　這幅畫，正變得愈來愈真實。
　　站在這裏看的話，會有壹種“它才是真正的白玉山和何家大院”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