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三章 羽衣（十二）

　　無名的高塔上站著兩人，他們面向梧桐街的方向，之間隔著三個身位的距離。他們皆是頭戴白金高帽，冒頂向兩邊伸出流蘇模樣的絮條，因風而動，細雪紛紛雜雜飄零其間，滿是破敗與雕零。壹男壹女。
　　男的叫沈珂，女的叫覆土。
　　他們掃視著城裏發生的壹切，本地人壹如既往地過著日常生活，砍樹人懷揣著“找到機緣就發達了”的心思鋤大地壹般尋找，負責監視砍樹人的守林人暗居角落窺伺眾人。湧動的浪潮被壹層“和平”的假象覆蓋，這壹層“和平”像泡沐壹樣脆弱。
　　“我很討厭這樣。”覆土皺起眉。她的模樣很少女，眉毛很細且右邊的眉毛是金色的，嘴唇很薄，臉蛋很柔和，但是眼神透露出說不出的煩躁感。
　　“覆土大桼，這是妳我分內之事。”沈珂還是那副模樣，面相飽滿，只是神采稍微黯淡了壹些。
　　“這是妳和囚上的分內之事，不是我的。”覆土轉過頭，冷冽地看著沈珂，她眼神充滿殺意，“那個女人壹句簡單的‘我不想去’就把擔子甩給我，該死！”
　　沈珂面色沈靜，“回上寧雲宮後，妳可以殺了她。”
　　“若是隍主不幹擾，我壹定會殺了她。”覆土右邊金色眉毛漫出金色的霧粉。
　　“但在那之前，妳得先找到白。”沈珂定聲說，“覆土大桼，妳應該很清楚隍主很在乎白。”
　　壹聽到“白”，覆土殺意更起，“在神秀湖，妳們兩個大桼都沒有守住白，如果是我，我早就以死謝罪了。”
　　沈珂面不改色，“但是覆土大桼，妳要明白，隍主若是追責，妳壹定是第壹個，畢竟，白是妳負責照料的。”
　　“這壹切都是那個該死的女人造就的。”覆土虛目，“找不到白，我先殺了她，再以死謝罪。”
　　“妳們總是那麽極端。”沈珂淡然開口。
　　覆土輕蔑地看著他，“妳有什麽資格評價我？”
　　沈珂不露神情地笑了笑，“沒什麽。只是覺得，黑石城還是該讓淵羅大桼來，畢竟他了解這裏。”
　　“淵羅大桼……讓壹位大聖人來收拾殘局，妳不覺得大材小用嗎？”
　　“呵呵，之前在神秀湖我和囚上大桼也是這麽想的。”沈珂溫聲說，“但事實證明，東土這片地方並不是妳我所熟識的地方。”
　　“那是因為妳們太廢物了。”
　　“這樣的話，就看妳表演了，”沈珂眉頭微沈，“覆土大桼，希望妳不會讓隍主失望。”
　　覆土冷漠地看了壹眼沈珂，“試圖拿隍主給我施加壓力是壹件很愚蠢的事情。”
　　“是嗎，那我希望我是愚蠢的，覆土大桼是明智的。”沈珂背勾了勾，“畢竟，不想再看見那個人第二次了。”
　　“那個人……”覆土目光尖銳，“到底是誰？”
　　“巫告，他自稱巫告。”
　　“隍主那樣的人嗎？”
　　“隍主有多強呢？”沈珂望著陰沈的天，“妳知道嗎？”
　　“不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那個人多強。他只是念了壹段祭詞，壹切就塵埃落定。”
　　“或許，他並不是人。”
　　“希望不是。”沈珂沈聲道，“不是人的話，對我們威脅也就不大了，自有其他存在去限制。”
　　覆土淺灰色的頭發發梢漸漸冒出金色來，“白是在神秀湖消失不見的，而有能力躲過妳們，甚至是隍主的監視，然後帶走白的存在可不多。妳口中的巫告或許有這個本事。”
　　“妳懷疑是他？”
　　“我覺得可能與他有關。”
　　沈珂皺起眉，“如果真的是他，那事情就麻煩了。”
　　覆土眼神熾熱起來，“麻煩嗎？我可不覺得，如果真的是他，那麽白壹定會安然無恙，因為他壹定知道白到底是怎樣的存在。”
　　沈珂眼神抖了抖，“不屬於守林人的白可不是好的白。覆土大桼，我知道妳喜愛白勝過對守林人的忠誠，但起碼，在妳還是大桼時，妳應該先為守林人著想。”
　　“妳和妳的忠誠讓我感到可悲。”覆土嗤笑道，“守林人可不是專治王朝，更不是統治階級。利益至上，妳應該要奉信這壹點。”
　　“維護守林人才是利益至上。”
　　“那是妳，不是我。”覆土絲毫不掩蓋自己的立場。
　　沈珂知道，想要把自己的觀念施加於和自己壹個層次的人是壹件很難的事，他不願在此多說，“我不想和妳爭論這些，但是當下，我們有著共同的任務。”
　　“當然，這點我不會忘記。”
　　“來這裏壹段時間了，但仍舊沒有找到那棵桂樹，我想或許要開始下壹步了。”沈珂看著古塔下的街道。
　　“按照原本的推算，桂樹應該在城南的那個巷口，但那裏空無壹物，是有人捷足先登？還是不到出現的時機？”覆土也認真起來。
　　沈珂沈吟壹聲，“但是有能力瞞過守林人把桂樹帶走的存在，似乎都待在天上。大概還是不到時機吧。”
　　“妳忘了妳口中的巫告了？”
　　沈珂搖搖頭，“我對巫告壹無所知，無法去猜測推演關於他的壹切。”
　　“做好最壞的打算吧，這種情況，我預感桂樹已經被人帶走了。”覆土說，“就像白壹樣，妳大概也能猜到白的身份。”
　　“他們同屬壹源？”
　　“雖然我不知道源頭是什麽，但白和桂樹絕對有關聯，如果沒有，隍主也不對那麽上心。”
　　“既然隍主這麽重視，為何不親自處理？”
　　覆土輕蔑道，“妳還是那麽愚蠢。妳以為到了隍主那個層次，擅自幹擾人間事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我知道這壹點，但做什麽事都是需要代價的，失去白與桂樹的代價呢？”沈珂說，“我在想，隍主是如何取舍的。”
　　“那不是妳我該關心的事。”覆土擡手，兩席雕龍繡鼓獵，“初冬之際，氣象轉勢，重氣蟄伏，幽氣彌漫，是為良機。就在那個時候吧，終結這場大幕。”
　　“最壞的結果，桂樹已失。”
　　“如果真的是那樣，就放出祖樹吧，直接從虛空裏放出來，讓世人看看這棵盤踞世界的大樹。”覆土目光凜然。
　　“祖樹太早出現，會打亂格局。”
　　“改朝換代，不是許多人壹直希望見到的事嗎？這座天下的格局階級固化太久了，下面的人上不去，上面的人到了極限，都想打破現有的局勢。”覆土目光灼灼，“要亂就亂成壹攤渾水吧。”
　　沈珂皺起眉，他不喜歡覆土這種激進的行事方式，像囚上那樣。但他也無法去反駁什麽，畢竟覆土是第壹執令人，而她的做法也是在默認範圍內的，並未逾越。他其實很不理解為何兩次至關重要的行動，守林人的幾位上位大桼都要讓行事激進的大桼做第壹執令人，神秀湖的囚上，黑石城的覆土。
　　覆土沒有再理會沈珂，留下壹句，“初冬之日，終局之時。”隨後，大袖浮起，邁步離去。
　　風雪迅速填滿覆土消失的地方。
　　沈珂獨壹人立於古塔之上，四顧黑石城，吸了口冷氣，呼出。
　　“希望不會再有祭命司和巫告那樣的存在了……”
　　沈珂閉上眼，與古塔融為壹體。
　　……
　　剛從火鍋店裏出來，立馬與外面的冷風撞了個滿懷。白薇不怕冷，但是習慣於在冷風呼嘯時，縮緊身子。已是黑夜，飄雪不再細碎，變得密集起來，這是秋去冬來的征兆。
　　白薇撐起油紙傘，自顧自地將甄雲韶也罩住。
　　同人這麽親密地接觸，甄雲韶多少有些不習慣，但並不討厭。甄雲韶高出白薇小半個頭，體型也要寬大壹些，她稍稍落後半步，便替白薇擋住了後面的風雪。
　　“妳打算住哪裏呢？”白薇問。
　　“客棧之類的地方吧。”
　　“我大概不能每日陪著妳了。”
　　“我也不是小孩子，這些天，我就當遊玩了，體會壹些鄉土風情也不錯。”
　　白薇抿嘴笑了笑，“自由不受拘束大概就是妳們想要的吧。”
　　甄雲韶溫聲說，“別看我壹天到晚四處遊蕩，沒個安定，但也還是希望有壹份寄托牽掛，希望有壹個想回去就能回去的地方。”
　　“青梅學府，妳還打算回去嗎？”
　　“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
　　白薇沈默片刻後說，“戈昂然托了壹句話。”
　　“……”甄雲韶沒有作聲。
　　“他說青梅學府永遠站在妳身後。”
　　“這樣的話，像院首說出來的。”甄雲韶輕笑壹聲，但是沒做任何評價。
　　“妳怎麽想的？”
　　“我想再走走。”
　　白薇虛望長空，“到處走走好啊，免得落在壹處地，生了根，發了芽，再也走不動了。”
　　甄雲韶感覺氣氛不對，笑道，“怎麽多愁善感起來了。”
　　白薇搖搖頭，沒有同甄雲韶細說。
　　甄雲韶分明地感受到白薇有心事，但是見她不願說，也就不好去問。她對待白薇還是有些小心，盡量把握著分寸，因為她擔心自己逾越會失去這個朋友。
　　與人相處時甄雲韶作為青梅學府知書達理的學生所擅長的，與人親密相處是甄雲韶作為江湖劍客所不擅長的。
　　她們緩步走著，許長壹段路裏都沒說話。
　　甄雲韶覺得有些不自在，她不明白，為什麽還在火鍋店時，白薇那麽活潑有趣，出來進了風雪後就變得沈默起來，變得心不在焉了。她雖然是白薇的朋友，但並不了解白薇多少，對她的過往以及觀念都不清楚。她不知道怎麽去打開白薇的話匣子，不知道怎麽去觸及她的心事。她只能希望，白薇願意說出來。
　　“我說，人都是會變的吧。”
　　走著走著，白薇突然停了下來，沒有看甄雲韶，而是看著只兩燈火的街道盡頭。
　　“是的。”
　　“妳覺得我變了嗎？”
　　“沒有。”
　　“我會變嗎？”
　　“會吧……”甄雲韶語氣並不確定。
　　白薇緊緊握住傘，胸膛起伏著，似乎要說什麽，但是打住了。她出人意料地喜笑顏開，轉過身將傘遞給甄雲韶，“我得先走壹步了，拿住。”
　　“什麽？”
　　“拿住！”
　　甄雲韶茫然地接過傘。
　　白薇從傘下推出去，雪落在她頭發上，肩頭。甄雲韶能借著燈光情緒看到她呼出的熱氣。
　　“我走了。”白薇給她以微笑。
　　這壹刻，甄雲韶心裏發顫，她猛地有壹種感覺，或許這次過後，很久都不會再見了。
　　“別！”她伸出手，想要拉住白薇。
　　但白薇像是壹陣從遠方吹來的風，拂過她的指尖，去往另壹個遠方。
　　“現在的我就是最好的我！妳壹定記住哦！”
　　聲音隨同身形，壹起消失在風雪裏。
　　甄雲韶茫然看著前方，白薇已不在那裏。恍然間她覺得，這壹切就是壹場夢，白薇從不曾出現過，只有尚存傘把的余溫讓她知道這還是真實的。
　　甄雲韶佇立許久之後，長長地吐出壹口氣，轉身離去。
　　我還有許多話想說呢……突然間出現，突然間消失，不說去哪裏，不說要做什麽，留下壹句“我走了”就，走了。讓我驚喜，又讓我緊張，讓我期盼，又讓我擔憂，讓我渴求，又讓我失落，讓我恍然，又讓我迷茫……白薇，如妳所說，妳是個奇怪的壞女人，但這就是最好的妳。
　　甄雲韶突然就覺得這黑石城大幕，沒什麽意思了。
　　……
　　門被推開了，又關上。
　　煨火房裏，葉撫放下手中的書，朝院門看去，然後輕聲說，“妳回來了。”
　　站在門口，白薇壹臉苦楚，“葉撫，我需要安慰。”
　　葉撫笑了笑，“過來吧。”
　　“不問我為什麽嗎？”
　　“不問。”
　　“為什麽啊？難不成妳又偷窺我嗎？”反倒是白薇問起了為什麽。
　　“別多想，我只是嫌麻煩。”葉撫撐了個懶腰，“我可不是什麽解憂大師，聽太多煩惱也是會很難受的。”
　　白薇呼出口氣，“算了，也不是什麽大事，不說了。”
　　“還需要安慰嗎？”葉撫打趣道。
　　“不需要了！”白薇輕哼壹聲，“妳把人撒嬌的樂趣都弄沒了。我還是跟妳說點正事兒吧。”
　　“嗯，坐著說吧。”
　　白薇走進煨火房，坐在葉撫對面。
　　葉撫拍了拍自己大腿，“坐這裏啊。”
　　白薇瞪著他說，“正事！正事！”
　　“坐這兒就不能說正事嗎？”葉撫壹本正經地看著自己大腿。
　　白薇捂住耳朵閉上眼，不講道理地大聲喊道，“哎呀！哎呀！沒聽到！沒聽到！”
　　葉撫笑笑。
　　白薇吸了口氣，然後認真說，“之前妳跟我說，守林人再開大幕的目的桂花樹，但是我找了許久都不見哪裏有桂花樹。”
　　“因為被人帶走了？”
　　“誰？”
　　“妳見過。”
　　“我見過？”白薇仔細搜尋記憶，但並沒有找到哪個人能匹配。她狐疑地看著葉撫，“難不成是妳？”
　　“我像那麽無聊的人嗎？”葉撫攤手道。
　　白薇使勁兒點頭。
　　葉撫白了她壹眼。
　　“妳就明說吧，我不想猜謎了。”
　　葉撫搖搖頭，“那個人我跟妳說了妳也記不住。”
　　“為什麽？”
　　“因為她根本就不在這個時空，除非妳的本事能跨越時空，不然記不住她。”
　　“我頭大了。”
　　葉撫笑道，“安心啦，妳就放心做自己的事吧。沒了桂花樹，又不意味著沒有其他事要做。”
　　白薇癱躺在椅子上，閉著眼，懶懶地問，“妳跟雪衣晚飯吃了什麽？”
　　“酸辣粉。”
　　白薇坐直了，皺起眉，“我沒吃過欸。”
　　“嗯，沒給妳做過嘛。”
　　“第壹次做？”
　　“沒，之前給三月做過。”
　　“三月啊……”白薇凝眉看了看葉撫，堅定道，“妳明天給我做壹個，我也要吃，得做得最好才行！”
　　“怎麽了，這個語氣？”
　　白薇起身，撅起眉毛，捏著手走出去，“哼，不怎麽，就是想吃而已。”
　　“真是奇怪的女人。”葉撫嘀咕壹聲。
　　外面，白薇喊道：“別坐著啦，快來睡覺！”
　　葉撫收起書，熄了燈火，離開這裏。
　　梁上，又娘打了個寒戰，心裏暗自想，寒冬就要來了。隨後，它跳下去，溜進葉雪衣房間，鉆進被子裏，偎在葉雪衣懷裏，閉上眼打起了呼嚕。
　　“不管外面多冷，被窩裏總是暖和的。”
　　——又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