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追因

　　十月十壹日，早晨八點三十二分。
　　省城刑警隊會議室。
　　羅飛占據著會議桌中間主持人的位置，他的眼睛有些紅腫，頭發也略顯淩亂——看來剛剛過去的那個夜晚虧欠他壹場愜意的睡眠。
　　坐在兩旁的與會者們雖然不像羅飛那樣疲憊，但他們也都陰沈著臉。整個會議室被壹種令人窒息的低氣壓籠罩著，呼應著屋外那連綿不絕的秋風冷雨。
　　面對著昔日戰友，羅飛沒必要說些場面上的客套話，他單刀直入地切進了此次會議的正題：“很突然地把大家召集過來，原因只有壹個：就在幾小時之前，杜明強越獄逃跑了。”
　　傾聽者們沒有顯示出過多的反應。事實上，在收到專案組重建通知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知道了Eumenides逃脫的消息。最初的震驚過去之後，他們開始蓄積力量，準備迎接即將到來的戰鬥。在壹種平靜而又充滿張力的氣氛中，每個人都把專註的目光盯在羅飛身上，等待後者透露更多的細節。
　　“我是在深夜兩點二十七分接到的電話，打電話的人的是主管重監區的中隊長張海峰。他告訴我：杜明強搭乘壹輛經過改裝的載貨卡車逃出了監獄，卡車的牌號為17195。我立刻布置警力對這輛卡車展開搜索和攔截，同時我自己則趕往張海峰的兒子所在的芬河小學，因為據張海峰所說，杜明強臨走前留下了壹份‘死刑通知單’，上面標明的受刑人正是他的兒子張天揚。”
　　聽羅飛說到這裏，會場上唯壹的女子目光跳了壹下，然後微微搖了搖頭。這女子正是省警校的心理學講師慕劍雲。在專為抓捕Eumenides而建立的“四?壹八專案組”中，慕劍雲是核心成員之壹，她精妙的心理分析曾準確地勾勒出那個殺手的性格特征和興趣愛好。
　　羅飛註意到慕劍雲的反應，他也明白對方為什麽會搖頭。Eumenides的行事風格雖然變化莫測，但在發放和執行“死刑通知單”這件事上，他卻壹直遵循著極為嚴格的準則。很難想象，壹個尚在上小學的孩童怎麽會激發起Eumenides的制裁欲望？
　　“這張‘死刑通知單’確實蹊蹺——而張海峰急著去追捕杜明強，也沒時間細說。”羅飛在敘事的同時順帶解釋了兩句，“為了保險起見，我還是在第壹時間趕到了張天揚的宿舍。當時張天揚是安全的，不過宿舍管理員卻反鎖住房門，不讓我進入。他說壹定要張海峰親自打招呼才能開門，於是我又給張海峰打電話，但對方的電話從這時開始就壹直無法接通了。後來我調動了該轄區的110，看到有警車過來，管理員這才把張天揚送出來。我保護著這孩子，把他帶到了刑警隊。在路上我還給柳隊長打了個電話，讓他帶人過來增援。”
　　羅飛壹邊說壹邊往自己的右邊不遠處看去。那裏坐著壹個瘦高的小夥子，此人肌肉精幹，神色堅毅，正是特警隊中最優秀的戰士柳松。因為Eumenides身手了得，在“四?壹八專案組”建立之日起，特警隊便壹直是其中最值得依賴的戰鬥力量。最初進入核心指揮小組的代表是特警隊隊長熊原，後來熊原在壹次行動中遇害，便由柳松頂替上來。去年杜明強被捕入獄之後，專案組解散，柳松回到特警隊，並就此升任為新的特警隊長。
　　柳松看著羅飛，回應似的點了點頭。深夜時分他接到對方的電話後，立刻便帶人趕到了刑警隊，承擔起保護張天揚的任務。不過柳松對那份“死刑通知單”的真實性也頗為質疑。且不說那孩子並無可殺之罪，就算有，Eumenides也不該把這份通知單過早地泄露出來。要知道，警方絕不可能把壹個孩子拋出來作為“誘餌”，而那孩子也沒有脫離警方控制的理由。當警方把孩子帶到刑警隊內部死守的時候，Eumenides縱有萬般本事又能如何？所以這不僅是壹份不該發出的“死刑通知單”，而且是壹份無法完成的“死刑通知單”。這通知單如果存在，恐怕會另有別的意義。
　　而羅飛在掃了柳松壹眼之後，又面向眾人繼續說道：“淩晨三點十六分的時候，我接到報告，那輛車牌號為17195的卡車被攔截在東城國興路路口，車上暫時只發現司機壹人。我立刻趕到現場，壹邊就地審問司機邵大泉，壹邊組織警力對車輛進行了徹底的搜查。可結果卻令人尷尬。首先是邵大泉對杜明強越獄的事情顯得壹無所知，他堅持說自己因為找不到鑰匙滯留在監獄中，到深夜時分才離開；而那輛卡車也沒有任何改裝的痕跡，根本不可能藏著壹個大活人通過監獄的嚴密盤查。”
　　“聲東擊西吧？”旁邊有人按捺不住地插了壹句，“杜明強根本就不在這輛車裏，包括那份‘死刑通知單’也只是個幌子，目的就是要牽制警方的精力，調虎離山。”
　　說話者是個二十來歲的小夥子，他戴著副眼鏡，身形瘦弱。壹身警服松松垮垮的，頗不合體，穿在他身上全無莊嚴肅穆的感覺。不過此人的來頭可不小，他叫曾日華，是省城警界首屈壹指的網絡安全和信息專家。
　　羅飛對這樣的評論未置可否，只按自己的思路往下說道：“因為無法打通張海峰的電話，後來我便直接與監獄方面進行了聯系。那邊的追逃預案已經啟動，監獄管理局的領導也親臨現場展開調查，但奇怪的是，最先發現犯人越獄的張海峰卻失去了音訊。據監獄方的門哨說，張海峰在追逃預案啟動後不久就駕車出去追擊逃犯，他當時非常匆忙，甚至都沒有接受門哨的例行檢查。”
　　曾日華猛地壹拍手：“張海峰有問題，那輛車更有問題！說不定杜明強就是藏在他的車裏！”
　　羅飛這時把目光投向曾日華，點頭道：“我也覺得事情的關鍵就在張海峰身上。所以我緊接著便調動警力，開始在全市範圍內尋找張海峰駕駛的那輛警車。不過這次搜尋卻壹直沒有結果。直到五點二十壹分的時候，我的手機接到壹個陌生來電，接通後居然是張海峰。他問我兒子的情況怎麽樣，我如實告訴他張天揚非常安全，張海峰便說了句：‘羅隊，謝謝妳，對不起。’”
　　曾日華“哦”了壹聲，他原先猜測張海峰可能是杜明強的越獄同謀。但從張海峰的這個電話看來卻又不像，他忍不住要問：“這家夥到底是怎麽回事？”
　　羅飛略咧咧嘴，帶著點無奈的表情說道：“我什麽都沒來得及問，他已經把電話掛斷了。我查了那個號碼，是城郊明月湖附近的壹個公用電話。我立刻帶人前往搜尋，最終在湖邊壹條偏僻的小道上找到了張海峰的警車。只是車裏空無壹人，車輛已經被破壞，無法發動，車的後窗玻璃也被打碎，現場還有壹些散落的布條，看起來是用監舍裏的床單撕結而成。”
　　“嗯。”曾日華用手在頭頂的亂發叢中撓了撓，似乎在分析著什麽。慕劍雲和柳松雖不做聲，但目光聚凝，顯然也在揣摩這個場景背後的蘊義。
　　羅飛則接著說道：“我趕緊給監獄方面打電話，向他們通報了這個情況。監獄那邊也告訴我：張海峰已經自行回來了——他涉嫌重大瀆職，首先要接受內部的監管和調查。至此我覺得杜明強越獄的情況基本上清楚了。於是我就把諸位召集到這裏來，共同商議對策。”
　　“壹定是杜明強劫持了張海峰，然後駕著後者的警車逃離了監獄。”曾日華最捺不住性子，有了點思路就迫不及待地要說出來，“車被棄置在明月湖邊——那裏地處偏僻，會延緩警方發現的時間；那些布條應該是用來捆綁張海峰的吧？杜明強走後，張海峰撞碎後窗玻璃，割斷了布條；因為手機也被杜明強帶走了，他只能找個公用電話和妳聯系；在得知兒子安全之後他便急匆匆趕回監獄，這說明他雖然瀆職，但在杜明強脫逃壹事中至少沒有主觀上的故意。”
　　柳松比曾日華要沈穩壹些，等對方說完這壹大通話之後，他這才緩緩附和道：“這樣的分析倒是合理——只是有壹點我很難理解：杜明強怎麽能劫持到張海峰？”
　　慕劍雲也輕搖著頭：“確實難以理解。這裏面必然還有隱情——只有張海峰自己才知道的隱情。”沈默片刻後，她擡頭問羅飛：“監獄那邊的事情我們方便插手嗎？”
　　羅飛道：“我已經派尹劍過去溝通了。”不過他也明白，出現了犯人越獄這樣的大事，這對整個監獄管理系統來說無異於挨了壹記恥辱性的耳光。現在監區中隊長又深陷其中，監獄方必然要先進行內部調查，其中涉及的某些隱情會不會向外透露，尚不好說。
　　“哎！”曾日華忽然又想到了什麽，壹揚手道，“那個卡車司機不是在我們手裏嗎？我看可以加強對他的審訊力度。找不到鑰匙，誰信哪？我看他就是和杜明強串通壹氣的，要不是監獄方面去追那輛卡車，杜明強怎麽逃得出去？”
　　柳松和慕劍雲各自點頭，都覺得這個司機確實有問題。
　　羅飛卻只是聳聳肩膀：“那個邵大泉我親自審了。他就是說鑰匙丟了，然後到深夜才找到的，別的什麽都不知道。或許是杜明強偷了他的鑰匙，或許他和杜明強確實有所牽連——可不管如何，妳都無法證明他的行為是故意的。妳更別想從他嘴裏得到什麽。”
　　慕劍雲理解羅飛最後那句話，苦笑道：“在這種情況下，傻子也不會開口的。壹開口就等於自己往糞坑裏跳。”
　　曾日華咂了咂嘴，雙眼在鏡片後面瞇成兩條小縫，有些無計可施的樣子。片刻後他睜開眼睛看著羅飛，想從對方身上尋回壹些希望。
　　羅飛這時卻搖了搖手，打斷了眾人的思路：“其實杜明強是怎麽逃脫的，這個問題並不重要。我把大家召集起來，主要的目的也不是要討論這個。”
　　“對。”柳松的思維首先跳了出來，“我們關註的重點應該是怎樣抓回這個家夥。至於他是怎麽跑掉的，就讓監獄管理局操心去吧！”
　　“所以我們首先應該討論：杜明強為什麽要越獄？”羅飛鄭重地提出了這個問題，然後他停頓了壹會兒，等眾人都跟上了自己的思路之後，這才繼續說道，“不管杜明強的設計有多精妙，越獄本身都是壹件風險性極高的事情；而根據監獄那邊透露的消息，杜明強在越獄的過程中還殺死了同監舍的幾個獄友，這意味著他壹旦計劃失敗就會賠上自己的性命。要知道，杜明強的刑期其實只有五年，相對於這個刑期來說，他所冒的風險實在太不值得。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壹定有某個重要的原因在支配著杜明強，讓他不得不提前越獄。這個原因或許在監獄之內，或許在監獄之外。如果在監獄之外的話，那我們知道了這個原因，也就知道了杜明強接下來會幹什麽。”
　　不錯。眾人心中都是壹亮：如果促使杜明強越獄的原因在監獄之外，那就意味著他急於出獄去完成某件事情——這件事情豈不正是亟待警方追尋的重要線索嗎？
　　“他到底想幹什麽？”曾日華在鏡片後面翻了翻眼睛，“難道是新的‘死刑通知單’，急於在近期內作出制裁？”
　　這或許是最容易想到的推斷吧。對於Eumenides這樣壹個有著堅定信念的殺手來說，還有什麽事情比制裁那些逍遙法外的罪犯們更加重要？
　　羅飛看著曾日華，順著對方引起的話題說道：“我需要妳針對這個思路作詳細的分析。排查那些法律無法制裁的罪人，重點目標可以鎖定下面幾種情況：近期剛剛傳出惡名的；即將出國的；新近出獄的或者即將入獄的；得了絕癥有可能在短期內病故的。”
　　“我明白了。”曾日華用手推了推自己的眼鏡，懶散的外表下透露出幹練的味道，“我會在壹天之內給妳提交壹份詳細的排查報告。”
　　“很好。”羅飛隨後又轉過頭來看向慕劍雲，“慕老師，妳能不能針對Eumenides的心理分析壹下，除了執行通知單之外，還有什麽外界因素有可能促使他急於越獄？”
　　慕劍雲皺著眉頭道：“我想不出……他既然已經鐵了心要成為執行正義的殺手，他在這個世間還能有什麽牽掛？”
　　雖然慕劍雲沒能給羅飛提供什麽有價值的答案，但她的話語還是讓後者心中壹動。
　　羅飛知道Eumenides並非了無牽掛，只是這牽掛幾乎無人知曉。
　　Eumenides永遠無法忘記那個女孩，即使在身臨險境的時候，他也會事先把女孩托付給壹個值得信賴的人。不過現在接受托付的那個人已經步入絕境，難道Eumenides就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所以才要越獄出來，以親自照顧那個女孩嗎？
　　可羅飛隨即便推翻了這個猜測。因為越獄的後果和這樣的假設根本是背道而馳的。首先，Eumenides很清楚羅飛早已盯上了那個女孩，他想要和女孩接觸很難再避開羅飛的視線。但這並不意味著他無法與女孩來往了。因為Eumenides是以杜明強的身份入獄的，當他刑滿釋放之後，這個身份便復歸清白，即使被羅飛盯上也無所謂。而壹旦越獄之後，杜明強便成了壹個有著重大案底的逃犯，所以他必須壹輩子躲著羅飛，這就意味著他再也沒有機會和那女孩進行接觸了。
　　所以Eumenides絕不會為了那個女孩而越獄。為了那個女孩，他應該老老實實地服完刑期，成為壹個令羅飛也無可奈何的“清白人”。
　　就在羅飛暗自思忖的時候，壹個身影急匆匆從屋外閃進了會議室。眾人不約而同地向來人看去，原來卻是羅飛的助手尹劍。
　　“怎麽樣？”羅飛等不及尹劍坐定便率先問道。他派小夥子去監獄那邊打探消息，對方這麽著急地趕回來，壹定是有所發現才對。
　　“現在見不到張海峰——監獄管理局那邊不讓我們插手。”尹劍先抑後揚地說道，“不過杜明強越獄的基本過程已經搞清楚了。他和同監舍的三個重犯通過雨水和通風管道進入辦公樓，在樓體地下室內對三個同案下了殺手。同時他故意放出錯誤的越獄信息，引誘獄方的值班人員去追擊那輛卡車。杜明強自己則躲藏在張海峰的警車內，伺機襲擊了張海峰，然後駕著張海峰的警車沖出了監獄。”
　　羅飛“嗯”了壹聲，同時他註意到尹劍的表情帶著超出話語內容的激動感，便追問道：“還有什麽情況？”
　　“妳們看看這個。這是杜明強在殺人現場留下的。”尹劍壹邊說，壹邊從上衣兜裏掏出壹只透明的塑料證物袋，那袋子裏裝著幾張硬膠紙片，紙片被雨水和血水交替浸染，濕漉未幹。
　　羅飛接過袋子先略略掃了壹眼，脫口道：“死刑通知單？！”
　　尹劍用力咽了口唾沫道：“是的。壹下子四張！”
　　羅飛神色壹凜，他摸出壹副白紗手套戴好，然後將那些紙片小心翼翼地從袋子裏取了出來，他壹張壹張地翻看著，確信那的確是Eumenides的手筆無疑。
　　慕劍雲等人也都起身圍攏過來，每個人都很清楚這些紙片的存在意味著什麽。
　　“這樣的話，杜明強相當於承認自己就是Eumenides了。”曾日華頗為感慨地嘆了壹句。去年專案組費盡艱辛才將杜明強捉拿歸案，卻因為沒有證據證明他的殺手身份，最終只判了對方五年徒刑；現在杜明強終於暴露出自己的本來面目，只可惜他又逃之夭夭，不知所終了。
　　慕劍雲說道：“不管他有多少合法身份，以後只要我們再抓住他，他就無法抵賴自己就是Eumenides。”
　　羅飛也點點頭，不過他隨即又帶著點自嘲的口吻補充說：“只要他不把剩下指頭全都咬掉。”在上壹次抓捕杜明強的時候，羅飛曾經獲得Eumenides的左手中指指紋，但杜明強卻咬掉了那個指節，使得羅飛掌握的指紋失去了意義。後來杜明強入獄，羅飛特意把對方的所有指紋都留了檔。現在那幾張“死刑通知單”已經把杜明強和Eumenides畫上了等號，杜明強再想要隱藏住自己的殺手身份，必須把所有的手指都銷毀才行。
　　曾日華附和著羅飛的自嘲，嘿嘿壹笑，然後又道：“這麽看來，杜明強越獄這件事情，對於我們了結Eumenides的案子倒是件好事呢。”
　　眾人都明白曾日華的意思。如果杜明強不越獄，等他刑滿釋放之後，隨便換個身份就可以繼續作案。而警方除非抓到他的現行，否則即便和他對面相逢也無可奈何；而現在，不管杜明強換不換身份，會不會作案，只要能將他緝捕，專案組便能徹底贏得對Eumenides之戰的勝利。從這個角度來說，杜明強的越獄對專案組確實是件好事。不過其他人自重身份，即使這麽想也不會這麽說，只有曾日華口無遮攔。
　　羅飛則皺起眉頭，他把那四張“死刑通知單”依次在桌面上擺開，細細斟酌看著。那些蔓延的血跡更進壹步地提示著他：不惜坐實Eumenides的身份，杜明強越獄行為必然有著某種極為重要的意義！
　　“這算什麽罪名？”柳松看到了發給張天揚的那張通知單，忍不住詫異地問了壹句。
　　“妳可以把保護張天揚的弟兄們撤下來了。”羅飛轉頭向柳松說道，“Eumenides不會動那個孩子，這張通知單根本不成立，它只是杜明強越獄時的壹個道具。”
　　慕劍雲點頭表示贊同：“這是杜明強的心理戰術。先殺死三個獄友，然後再給張天揚發出‘死刑通知單’，張海峰必然會方寸大亂，他貿然下達追擊命令，後來又被對方伏擊劫持，這些都不奇怪了。”
　　尹劍這時想到了什麽，插話道：“其中那三個重犯也沒有都死，有壹個重傷活了下來。”
　　“哦？”羅飛立刻敏感地問道，“是哪個？”
　　“這個叫杭文治的。”尹劍伸出手指往其中壹張通知單上虛點了壹下。
　　“杭文治？”羅飛壹楞，他記憶的某個閘門被打開了，愕然道，“是他？”
　　“誰？”尹劍下意識地反問，其他人也都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樣子。
　　羅飛暫時顧不上解釋，他凝起目光，腦子飛速地旋轉起來。他想起了今年初春的時候被自己拘捕的那個年輕人，那個人的名字正是杭文治。那個可憐的家夥被壹個女人騙走了所有的財產，最後因為暴力討債，犯下搶劫和劫持人質的重罪。當時在審理此案的時候，那對男女的表現讓羅飛相信他們之間的確存在著債務關系，只是杭文治無法證實，所以也無法給自己脫罪。從這個角度來說，杭文治入獄是帶著天大的委屈的，而這樣的委屈和Eumenides生父文紅兵當年的遭遇多麽相似！只是羅飛從警多年，對世間的善惡炎涼早已見識許多，對他來說，只有法律才是制約人們行為的準繩。即便羅飛對杭文治滿懷同情，但他還是按照法律向檢察機關提交了相關的案卷資料。後來杭文治被判入獄，羅飛也就漸漸淡忘了此事。
　　此刻杭文治的名字忽又在杜明強越獄壹案中出現。羅飛這才知道，這個與文紅兵經歷相似的年輕人居然在入獄後成了Eumenides的同監舍友。而在杜明強越獄的時候，他又是唯壹壹個遭受刑罰卻大難不死的人。這壹切難道只是偶然的巧合？
　　不，羅飛從不輕易接受巧合。當任何巧合發生的時候，他都會試圖尋找隱藏在其中的必然聯系。
　　片刻之後，羅飛的思緒略有回轉，他立刻又問尹劍：“這家夥現在在哪裏？”
　　“應該在人民醫院的重癥室吧，據說剛剛搶救過來。”
　　“我要這家夥的詳細資料！”羅飛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地叩了壹下，然後他看向曾日華，“妳去篩查他的檔案，包括他的家庭背景，人生履歷等，要非常非常仔細。我要知道，他是不是和龍宇集團有什麽聯系！”
　　曾日華嘴裏答了句“明白”，但臉上的表情卻充滿困惑，他實在想不通這事怎麽又牽扯上龍宇集團了。
　　而羅飛這時又看向尹劍：“妳還得往監獄跑壹趟，詳細調查這個杭文治在監獄裏的表現，重點包括：是誰給他安排的監舍、他在獄中的會訪記錄，以及他和杜明強之間的關系如何！”
　　“好！”尹劍毫不含糊，騰地站起了身。他坐了也就兩三分鐘，凳子都還沒焐熱。
　　“慕老師，妳跟我壹塊去人民醫院，會壹會這個杭文治。柳隊長，請妳在刑警隊時刻待命，做好戰鬥準備！”說最後這幾句話的時候，羅飛也站了起來，他的腰背挺拔剛直，先前的疲憊感已經被戰鬥的火焰燃燒得無影無蹤。
　　上午十壹點二十三分，省人民醫院重癥病房。
　　杭文治從昏迷中醒來，他感覺腦子漲乎乎的，喉部則不斷傳來火辣辣的痛感。在他腦袋上方掛著壹個碩大的血袋，血液正源源不斷地通過導管流入他的體內，與死神爭奪著他那虛弱的生命。
　　壹個護士湊過來看了看他的情況，隨即又轉身離去。片刻後，在病房門口傳來對話的聲音。
　　“他醒了。”
　　“我們可以進去嗎？”
　　“可以。但妳們不能太過刺激他，也不要讓他說太多的話。”
　　“我明白。”
　　對話結束後，有腳步聲向著床前走來。杭文治的腦袋無力轉動，他只能被動地等待來客將身形移動到自己的視線之內。
　　映入杭文治眼簾的是壹個身穿警服的中年男子，此外還有壹個窈窕的女子跟在男人身後，只是那女子處於他視線的邊界點上，難以看到全貌。杭文治只能瞇起眼睛，盡力去打量那個離自己較近的男人。
　　男子似乎知道杭文治的視力不好，便特意躬下身體，把自己的面龐送到對方眼前，然後他問了句：“妳認識我嗎？”
　　杭文治依稀想起些往事，他勉力張開嘴，氣若遊絲般說道：“羅……羅警官。”
　　羅飛擡起壹只手擺了擺，說：“認識我就行，妳不用說話，先聽我說。”
　　杭文治緩緩眨了壹下眼睛，用以代替點頭的動作。
　　羅飛心中略寬，這杭文治雖然傷重，但彼此間的交流尚不成問題，他立刻便切入正題道：“我們剛剛對妳的個人履歷進行了詳細的調查。在十年前，妳的父親得了癌癥，全省最好的腫瘤專家都聚集起來給妳父親做了會診——以妳當時的家庭境況肯定無法調動這樣的資源。我詢問了幾個當事人，他們都不否認當年是受到鄧驊的委托。我們還查看了妳在監獄期間的探訪記錄，發現妳和夢鄉樓的經理馬亮有過接觸，而馬亮是阿華手下的得力幹將之壹。所以我們有理由相信，妳和龍宇集團有著非常深的隱秘淵源。”
　　杭文治睜眼和羅飛對視著，既沒有否認，更不想掩飾什麽。事已至此，掩飾還有什麽意義？
　　這正是羅飛期待的態度，他可以毫無阻攔地將話題繼續深入下去：“我們還了解到，有人打點了監獄內勤，使妳有選擇性地被分配到424監舍，而妳和監舍中杜明強的關系非常好。我知道妳是有意去接近他的，因為妳想給鄧驊報仇，對嗎？”
　　杭文治又眨了壹下眼睛，然後他努力想說什麽。
　　“杜……”
　　羅飛猜到對方關註的焦點，便直截了當地搶答道：“杜明強已經成功越獄了。”
　　杭文治閉起眼睛，顯得既無力又無奈。
　　“妳不要想別的事情，只管回答我的問題。”羅飛再次提醒對方，“妳的回答或許能幫助我們盡快把杜明強捉拿歸案，妳明白嗎？”
　　杭文治立刻睜開雙眼，同時用激昂的眼神表現出強烈的合作欲望。
　　羅飛正式提出第壹個問題：“越獄的主意是誰先提出來的？”
　　杭文治的嘴唇動了動，聲音微弱但口型分明是個“我”字。
　　“妳故意鼓動杜明強越獄，然後伺機報仇？”
　　杭文治認同地眨著眼睛。
　　“杜明強壹開始就同意越獄嗎？”
　　杭文治用氣聲吐出壹個“不”字。
　　“那妳是怎麽說服他的？”羅飛終於把話題引入到了核心處，事實上這個問題也就等於：杜明強究竟因為什麽改變主意，最終參與越獄？
　　可杭文治的回答卻卡住了，他楞了壹會兒才又開口：“不……不是我……”
　　“不是妳說服他的？”這讓羅飛有些意外，他連忙又追問，“那是誰？”
　　杭文治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呼吸有些加重，似乎在心中出現了猶豫和沖突。羅飛料想對方是不願把其他同伴牽扯進來，他必須打消對方的顧慮。
　　“我對越獄這件事本身沒什麽興趣，不管妳們做了什麽，那都是監獄管理局的麻煩；我所關心的，只是怎樣抓住那個家夥。我必須知道促成他越獄的原因，這樣我才能提前掌握他下壹步的行動。”
　　羅飛的誠懇言辭終於讓杭文治下定了決心，他鼓足壹口氣力，清晰地吐出四個字來：“去問阿華。”
　　羅飛心念壹動，立刻轉身說了句：“走！”
　　壹直站在羅飛身後的女子自然就是慕劍雲了。她感覺有些突然，停在原地問：“這就走？”在她看來，對杭文治的詢問還沒完全展開。
　　羅飛卻非常果斷地邁開了步伐，同時略帶著自責說道：“我們已經晚了。我應該早壹點想到阿華的！”
　　慕劍雲只好跟上羅飛的腳步，而在行進的過程中，她也逐漸悟出了頭緒：不錯，在設計杜明強的計劃中，杭文治和阿華必然是壹對同謀。既然杭文治沒能在獄中說服杜明強越獄，那阿華壹定會在監獄外施加某些影響，而這種影響即便是杭文治也並不了解。事情調查到這壹步，必須盡快從阿華嘴裏獲得些東西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