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兩分鐘的時差
死亡通知單 by 周浩暉
2018-9-25 18:41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二點十五分。
省城刑警隊會議室內。
已是深夜時分,可是屋內卻是燈火通明,“四壹八專案組”的成員們正聚集於此。與前幾次開會時那種緊張而急促的氣氛迥然不同,此刻的會場顯得分外沈寂——剛剛經歷了壹次羞辱性的失敗,即便這些警界最頂尖的精英也難免陷入壹種沮喪與茫然的情緒中。
警方的偵查人員分析了兇犯逃離現場的所有可能路徑,然後以德業大廈為圓心展開了壹場地毯式的搜查,可是他們沒能獲得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似乎兇犯奔出警方控制的街區之後,便立刻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是就近藏匿,還是開車潛逃?或者喬裝混入了人流?壹切都無從探尋。
這些倒沒有出乎韓灝等人的預料。既然兇犯對這次行兇過程進行了如此苦心孤詣的謀劃,那麽逃離路線顯然也是萬無壹失的。警方抓不到什麽蹤跡也屬正常。真正令眾人脊背發涼的則是另外壹些情況。
專案組眾人花了好幾個小時的工夫反復觀看了案發現場的監控錄像。他們研究了所有瘦小男子們下車的地點以及其沖入廣場的時間和路線。結果是令人驚訝的:當瘦小男子們按照這些地點、時間及路線攻入警方布下的警戒圈後,警方所有的便衣力量就在瞬間被全部牽制,無壹遺漏。而最後沖入圈子內部的幾個男子全都出現在熊原的東北方,這樣韓少虹便很自然地躲藏在熊原的背後,而兇犯此時恰又從西南方向進入廣場,成功地將韓少虹誘騙到了自己的身邊。
這壹切當然都不是巧合,而是出自於兇犯妙到巔毫的現場布置與指揮。警方所有的薄弱點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擊中,點線相牽,金湯般的防線頃刻間潰如蟻穴。
被兇犯操控的男子們都具有相似的特點:身形瘦小,左手處纏著紗布。而警方此前對鄭郝明遇害現場勘查曾得出兇犯“身高壹米六五左右,手部受傷”的結論。顯然,這個結論也是兇犯故意要給警方造成的錯覺。真正刺死韓少虹的男子其實是壹個身材高大的男子。
“到目前為止,我們的壹舉壹動都在他的控制之中……甚至說,是在按照他的思路去執行。”面對這樣的事實,壹向自傲的韓灝也不得不說出了泄氣的話語,然後他環顧四周,“妳們……有什麽想法嗎?”
每個人都面色嚴峻,就連曾日華也緊皺著眉頭,毫無往日的調笑神色。
片刻的沈默之後,熊原重重地嘆了口氣,自責道:“如果我緊跟著韓少虹,那兇犯也就不會得手了。”
“這不是妳的責任。”韓灝立刻打斷對方,“那麽多可疑男子沖入了防線內部,妳已經做得很好了。現場的便衣都是我的隊員,妳也不可能分辨得那麽清楚,這才讓那個家夥鉆了空子。這些都是我安排上的失誤。”
尹劍佩服地看著韓灝,勇於承擔責任,這確實是領導者必備的素質。自己作為副手,應該在壹點壹滴間找到值得學習的地方。
“這家夥的手段確實高明。不過——越高明越容易露出馬腳。”說話的是曾日華,他似乎想到了什麽,便故作深沈地擠著鼻子,拋出了這麽壹句聽起來很矛盾的論斷。
“怎麽講?請說得詳細壹點兒。”韓灝的目光中透出些不滿。他很討厭對方說半截話、故意賣關子的臭毛病。
曾日華卻依然慢條斯理地,他舔舔嘴唇,再晃晃腦袋,這才繼續說道:“現在地球人都知道了,兇犯是個厲害的角色。他精通刑事偵查學,熟知警方現場布控的手段,善於格鬥,還能玩幾下電腦。這樣壹個人會是突然冒出來的嗎?不可能!壹定有記錄的,他應該受過正規的訓練。我們可以去排查相關的人員。這個工作就交給我吧,嘿嘿,在我的電腦數據庫裏,有近二十年來所有受過軍警訓練的人員資料——現在就算是大海撈針,也要把他撈出來!”
“好的。”韓灝點點頭,這也的確是個思路。
會議開始之後,羅飛便壹直端坐不語,似乎有什麽心事。此時他忽然擡起頭來,目光射向曾日華,冷冷地說道:“妳的工作已經開始了吧?”
曾日華壹楞:“嘿……妳這是什麽意思?”
羅飛不兜圈子,直接問道:“妳去我屋裏幹什麽了?”
“去妳屋裏?”曾日華把羅飛的話軟軟地接了下來,反問,“我去過妳屋裏嗎?”
“今天妳沒有去現場,但妳卻進了我的屋子,而且還翻看了我的物品。”羅飛語音不高,但每個字都擲地有聲,不容辯駁。
曾日華心中暗暗壹驚。的確,因為受命對羅飛進行調查,而且又有錄音資料的嫌疑,所以他趁著眾人都外出,偷偷進入過羅飛的屋子。雖然他自忖行事隱秘,應該沒有留下痕跡,但羅飛如此言之確鑿,他也就不再抵賴,打起哈哈道:“和羅警官開個玩笑——想不到什麽也瞞不過妳。別生氣嘛……嘿嘿,怎麽羅警官有什麽東西是不能看的嗎?”
“開玩笑,好。”羅飛的眼神又是壹翻,“龍州網監下午監測到,有人攻擊了龍州的電信資料庫,調出了我的手機號在最近壹個月的通話記錄。我的同事追蹤了這個攻擊者,曾警官,請問妳這也是在開玩笑嗎?”
小伎倆被羅飛壹壹拆穿,曾日華臉皮再厚,此刻也不免尷尬無語。在座眾人中,韓灝和尹劍心中有數,此刻都不做聲,熊原則有些驚訝,剩下慕劍雲思忖片刻後,出來打起了圓場:“也許都是些誤會吧,回頭妳們私下溝通溝通。”
“不。”羅飛轉向慕劍雲,神情嚴肅,“這不是誤會。妳不也在調查我嗎?既然如此,這就是案情,就應該在會議上說出來。”
慕劍雲沒想到對方會突然把矛頭又對向了自己,她禁不住臉上壹燒,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避了開去。
到了這個局面,身為專案組長的韓灝不得不說話了。他輕咳壹聲:“羅警官,讓他們對妳進行察訪,這是我布置的。因為妳畢竟不是省城警方人員……妳在案件發生時突然出現,又與十八年前的血案關系密切,我作為案件的負責人,有些工作不能回避。希望妳配合理解。”
“嘿,因為我不是省城警方人員……”羅飛冷笑了壹聲,“……還因為我第壹次見面就挫了妳刑警大隊長的風光,因為我打了妳派來盯梢的手下,是嗎?”
羅飛似乎憋了很大的火,他頓了壹頓後,愈發激烈地斥問道:“那妳們現在查出了什麽?!”
韓灝也有些毛了,他把冠冕的辭令拋到了壹邊,針鋒相對起來:“好吧,既然妳都說出來了,那我索性說得再深入壹點兒。所謂‘身高壹米六五,手部負傷’的錯誤信息是妳最先提出的吧?那麽短的時間內,妳真的是從現場勘驗出的結論嗎?警方在德業廣場的布控細節,除了現場的參戰人員,再沒有其他人知道。妳到達監控室,第壹件事就是把所有的便衣都找了出來,難道妳就只是在賣弄妳的刑偵知識嗎?”
韓灝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過,他已是赤裸裸地懷疑羅飛與兇犯有所勾結。兩人互相瞪視著,現場的火藥味壹觸即發。
“韓隊長,羅警官。請妳們控制自己的情緒!”熊原沈沈地喝了壹聲,他體格雄壯,說話時也是中氣十足。眾人的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
羅飛心中壹凜,意識到有些失態,忙努力定下心神。這時他又聽見曾日華自言自語般地嘀咕著:“是啊,那家夥是怎麽知道警方的布控細節呢?這還真是奇怪。”
這句話倒提醒了羅飛,他眼前猛然壹亮,脫口道:“賓館!”
羅飛的語氣和神態顯然預示了新的發現,眾人連忙把目光聚了過來,就連韓灝也忘記了剛剛的不快,追問道:“什麽?”
“要想摸清楚警方的布控細節,必須能夠盡覽到廣場的全景。所以兇犯也監控過那個廣場!”羅飛急促地說道,“他必須有壹個制高點。要想找到壹個隱秘的制高點,他會去哪裏?”
羅飛沒有把答案挑明,但每個人心中都已明了:德業大廈對面的賓館房間!既然這是警方選擇的最佳監控點,那它無疑也是兇犯可以選擇的最佳監控點!
十月二十三日,晚二十三點零九分。
專案組壹行人來到了德業大廈對面的天峰賓館。通過對前臺人員的詢問以及調閱相關的監控錄像,眾人很快便有所發現。
昨晚八點鐘左右,壹名男子入住了賓館614房間。今天下午三點過後,此人離開房間外出後壹直未回,但他也沒有退房。從錄像上看,此人的身形體貌與案發現場的兇犯十分相似。而他用來登記的身份信息亦被證實內容虛假。由於六樓恰好也屬於觀測廣場最為有利的地區,這個神秘男子的嫌疑立刻上升到了壹個令人興奮的高度。
韓灝立刻向前臺人員追問此人的相貌特征。當時值班的女孩描述:此人戴著墨鏡,滿臉的絡腮胡子,很難分辨出實際年齡的大小。
“絡腮胡子。”尹劍非常積極地把這條關鍵的信息寫在了記錄本上,可是羅飛和韓灝等人卻顯得無動於衷。
尹劍匆匆記完,請示道:“韓隊,要不要通知壹線的偵察員,讓他們重點註意留絡腮胡子的人?”
韓灝搖搖頭,硬硬地回了兩個字:“假的。”
假的?尹劍疑惑地盯著錄像,那上面的圖像比較模糊,怎麽能斷定女孩所說的絡腮胡子是假的呢?
羅飛看出尹劍的心思,輕聲解釋道:“兇犯心思嚴密,不可能留著招搖的絡腮胡子。這胡子和墨鏡壹樣,都是他掩飾面部特征的工具而已。”
尹劍咧咧嘴,懊惱地將那頁記錄紙撕下來,揉成了壹團。
而此時韓灝等人的註意力則集中在了錄像內容的其他方面。
“這個人入住時提著壹個旅行箱,離開的時候卻是空著手。”韓灝指著錄像畫面分析道,“所以,不排除他還有要回來的可能。”
熊原立刻會意:“我這就帶人在賓館附近埋伏。”
“嗯,大堂裏也要安排人,尹劍,妳去協助熊隊長。”韓灝吩咐完自己的助手,又對著其他人說道,“我們先去房間裏看看。”
服務員拿上門卡,把眾人帶到了614房間外。門鈴下亮著“請勿打擾”的紅燈。據服務員說,此人自從入住後,就沒讓任何人進過這個房間。
疑點越來越多,韓灝的心突突地跳得厲害,既興奮又緊張:如果那個男子的確是兇犯的話,即使熊原等人不能成功伏擊,此人留在房間裏的那個箱子也壹定能提供諸多的線索!
帶著這樣的期盼,韓灝令服務員打開了房門。房間裏此刻壹片幽暗,眾人站在門口,壹時沒有踏入。他們心中突然都湧起了奇怪的感覺:
壹種非常特殊的氣息似乎正從黑洞洞的門廳後彌漫出來,那氣息並不濃烈,卻讓人渾身發冷,並隨之產生壹系列與死亡和腐爛相關的恐怖聯想。
那似乎不是壹個舒適的賓館房間,而是壹座荒郊外陰冷的墳墓!
眾人都忍不住皺起了眉頭,慕劍雲甚至下意識地捂住了鼻子。賓館服務員則不滿地嘀咕起來:“他在房間裏放什麽東西了?”
而這氣味羅飛和韓灝卻是再熟悉不過。作為刑警,他們常有在這樣的氣息中長時間工作的經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種氣息是和死亡聯系在壹起的。
這是停屍房裏的氣息,更準確地講,它來自於壹種最通用的防腐劑:福爾馬林。
可是,在這樣壹個賓館的房間內為什麽會散發出如此的氣息呢?帶著這個疑問,韓灝率先步入房間內,並順手插上了電卡。
燈光驅散了濃重的黑暗。房間裏空無壹人,房客留下的箱子擺在床上,箱蓋大開著,福爾馬林的氣味正是箱子裏散發出來的。
眾人心中都開始湧起不祥的預感,他們互相交換著眼神,然後快步走上去,箱子裏壹些奇怪的東西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那是近十來只大肚的玻璃瓶子,正像醫院裏用來保存各種標本的那種。每個瓶子裏都盛滿了液體,同時浸著壹些形狀各異的東西。
慕劍雲感到頭皮壹陣陣地發緊,她在幾個男人後面落下半步,顫聲問道:“那……那些是什麽?”
沒有人回答她。
韓灝板著臉,神色顯得格外陰沈。他戴上白紗手套,然後將其中壹個大肚瓶子拿了起來,對著燈光端詳著。
“這是頭皮,我操,人的頭皮!”曾日華看清浸在福爾馬林裏的東西,完全不顧警察形象地大呼小叫起來。
是的,那的確是壹片頭皮,壹塊粘連著少量頭發的人類前額的頭皮。因為瓶體的晃動,頭皮在液體裏柔柔地飄蕩起來,像是剛剛被驚醒的怪異的軟體動物。
慕劍雲已無法再忍受下去,她兩三步沖出了屋外,大口呼吸著走廊裏的新鮮空氣。
羅飛的目光在頭皮上停留了片刻後,又盯住了瓶身處貼著的壹張白紙,那白紙看起來就像是瓶子的標簽,但上面卻有不少字跡。
韓灝顯然也註意到了那些字跡,他把白紙轉到正面,卻見那上面赫然寫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林剛
罪行:白家廟惡性強奸案
執行日期:三月十八日
執行人:Eumenides
標準的仿宋體,又是壹張死亡通知單。
“白家廟惡性強奸案?”曾日華念著通知單上的內容,顯得非常詫異。韓灝的眉頭也鎖成了壹個疙瘩。羅飛看看二人,略有些茫然。
“這是省裏至今未破的惡性案件之壹。”曾日華對羅飛說道,“去年的案子了,公安內部網的協查通報還是我去發布的,案犯的特征是左前額有壹道五公分長的刀疤。”
似乎要配合曾日華的話語,瓶子裏的頭皮此刻舒展開來,壹條長長的刀疤分外顯眼。三人突然明白過來:那頭皮正是特意為了保存這條刀疤而制作的人體標本。
羅飛“嘿”了壹聲,似笑似嘆:“他不但幫妳們破了案,還幫妳們執行了。”
通知單上“林剛”二字上打了壹條重重的紅勾,了解司法公告的人都知道這條紅勾意味著什麽。
與羅飛旁觀般的調侃心態不同,韓灝此刻的心情卻是復雜至極。那紅勾在他眼中似乎咧成了壹張嘴,正在放肆地沖著自己嘲笑。
警方正在苦苦追捕的兇犯破了警方至今未破的案件,這難道不是天下最滑稽可笑的事情嗎?
韓灝的手腕迸起了青筋,他將瓶子放回旅行箱,又拿起了另外壹個。這個瓶子裏浸著的卻是壹塊胸腹處的人皮,皮上壹片青灰色的蝙蝠文身分外醒目。
瓶子外當然也貼著白紙: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趙二東
罪行:東榆樹搶劫殺人案
執行日期:五月十壹日
執行人:Eumenides
同樣的死亡通知單,同樣用紅勾作為已經執行的標誌。
韓灝當然知道東榆樹搶劫殺人案,他也知道這個蝙蝠文身——那正是趙二東的獨特標誌。為了尋找具有這樣文身的人,他曾經帶著隊員度過了無數個不眠之夜。如今這個文身終於出現在他的眼前,可他卻不知該是悲,是怒,是喜。
在壹片沈默的氣氛中,那些盛滿了福爾馬林的瓶子被壹個個拿起,又壹個個放下。瓶子裏形態各異的手指、耳朵、鼻子等器官帶著警方苦苦追尋過的身體特征依次展現在三人面前。與之對應的死亡通知單也都打上了紅勾——直到最後壹個瓶子被韓灝拿起。
這瓶子裏泡著的是半截舌頭,瓶子外的白紙上寫著:
死亡通知單
受刑人:彭廣福
罪行:雙鹿山公園襲警案
執行日期:十月二十五日
執行人:Eumenides
看著這張唯壹尚未打紅勾的死亡通知單,韓灝似乎被觸到了心底的要害,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扭動起來。
曾日華亦是壹楞,他轉身似乎想對韓灝說些什麽,但是對方的表情卻讓他把話頭又咽了回去。
羅飛註意到了兩人的異常,他瞟了壹眼曾日華,目光中帶著詢問的意味。後者則搖了搖頭,似乎不便多言。
這張紙上卻沒有紅勾,這意味著這名叫做“彭廣福”的犯人尚未被執行“死刑”。
如果這樣的話,瓶子裏的半截舌頭又代表著什麽呢?
韓灝慢慢地把瓶子放回箱中,他的動作極其凝重,使得這陰暗的房間裏氣氛愈發壓抑。竭力控制住動蕩的心緒之後,他拿起手機給尹劍打了電話:“把外面埋伏的人都撤掉吧,他不會回來了。”
羅飛在心中暗暗苦笑了壹下:是的。那家夥早已算好了警方會找到這裏,他不僅不會回來,而且在這個房間裏,除了他刻意要展示的東西之外,不會再找到任何有價值的線索了。
事情的後續發展也印證了羅飛的猜測。警方的勘驗人員把賓館房間仔仔細細地搜了個遍,可除了床上的那只箱子之外,再無任何收獲,哪怕是壹枚指紋,甚至是壹根細小的頭發。
不過那只箱子卻給警方帶來了前所未有的震動,這種震動甚至超過了案情本身。
箱子裏壹共有十三只瓶子。每個瓶子上都貼著壹張死亡通知單,十二張已經執行完畢,還有壹張的執行日期則是壹天之後的十月二十五日。
十三張通知單牽涉到十三起惡性刑事案件,這些案件都是省廳掛牌督辦而又壹直未能破獲的。按照通知單上的描述,其中的十二名犯罪嫌疑人已經被Eumenides執行了死刑,能夠反映他們特征的身體部件被剝取下來,浸泡在福爾馬林中以做佐證。
這十三個瓶子擺在警方面前,只能有壹個解釋:Eumenides侵入了警方的電子系統,根據相關資料找到了這些罪犯,並且按照自己的方式執行了刑罰。
他是在幫助警方,還是在嘲笑警方?或者,在用另壹種方式挑戰警方?警方正在全力追蹤的嫌犯以壹己之力連破十多起困擾警方多年的案件,這根本就是聞所未聞的事情,充滿了既可笑又可嘆的戲劇情節。而在這情節中,Eumenides肆無忌憚地展示著自己可怕的力量和可恨的猖狂與囂張。
羅飛等人曾懷疑過那些通知單的真實性——相關的人體標本也不能百分之百地說明問題,但是箱子裏的另外壹件東西卻讓他們的懷疑無立錐之地。
那是壹塊電腦上的移動硬盤。硬盤中最主要的內容便是壹段剪輯過的視頻。專案組所有成員共同觀看了視頻中的錄像資料。
錄像的現場地點是個封閉、幽暗、破敗的環境,因鏡頭給得狹小,無法對場所給出非常確切的判斷。壹個矮壯男子跪在鏡頭中間,他的手腳被捆住,神色惶恐,左前額處的傷疤隱約可辨。
片刻後另壹名男子的畫外音響起:“妳叫什麽名字?”
那聲音非常怪異,顯然是經過了某些特殊的處理。毫無疑問,說話者不希望被警方知道他真實的聲音。
錄像中的矮壯男子顫巍巍地答道:“林……剛。”
鏡頭外的男子又問:“去年八月三號,白家廟村的強奸案跟妳有什麽關系?”
林剛怯然低下頭:“那……那就是我做的。”
鏡頭外的男子怪異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感情:“那個被妳強奸的女人,她有什麽特征?”
林剛則答道:“在她右邊的乳房上,有壹顆痣……大小和筷子頭差不多。”
“很好。”鏡頭中身影閃動,畫外人似乎走到了林剛的身後,把捆縛後者的繩索解開了。
林剛揉著酸痛的手腕,神色有些茫然,他的目光轉動,由此可以判斷神秘男子又繞到了他的面前,然後林剛突然變得神情大駭。
壹只手進入了鏡頭,兩指中夾著刀片,寒光森森。
“我再給妳壹次機會。”比刀光更冷的是男子的嗓音,“妳起來吧。”
“不……”林剛絕望地搖著頭,壹個大男人居然帶出了哭腔。
男子又重復了壹遍:“起來。”
林剛打著哆嗦,不但沒有起來,身體反而縮成了壹團。
男子似乎輕蔑地“哼”了壹聲,然後刀光從鏡頭中劃了出去。林剛發出恐怖而又奇怪的“嗚嗚”聲,他擡起手想要去捂住什麽,然而這動作只做了壹半,他便僵硬地倒在了地上,雖然畫面昏暗,但還是能看到有大量的血液從他的脖頸處湧了出來。
顯然,這段錄像展示的正是第壹個瓶子上“死亡通知單”的執行過程,而林剛對受害女子的描述則坐實了他的確便是作案人——因為那屬於極其隱私的細節。
行刑的男子顯然很清楚這些關鍵點。在後面的視頻中,其他十壹名案犯被“執行”的過程也都被錄了下來。男子事先總是有壹些簡短的提問,但每個問題指向的都是案件中最隱秘的細節,足以證明那些案犯的身份。
確認身份之後,男子就會解開案犯的繩索。“我再給妳壹次機會。”是他在每壹幕戲中的最後壹句臺詞,可是沒有壹個人能抓住“這次機會”。
他們甚至沒有壹絲要抓住“機會”的欲望。當他們的手腳恢復自由之後,他們毫無例外地縮成壹團,像嚇破了膽的麻雀壹樣等來致命的壹擊。
這是十二個窮兇極惡的案犯,強奸、搶劫、殺人……惡行累累,然而在那個神秘的男子面前,他們卻卑弱得連求生的勇氣都沒有。
雖然沒有親臨現場,但專案組所有的人都感受到了那個聲音所帶來的極具壓迫感的恐怖力量。
當然,這些還不是錄像內容的全部,視頻的最後壹段也許才是Eumenides真正想要展示給警方的最重要的東西:
仍然是相似的環境,壹個壯年男子跪在地上,鏡頭對著他的臉,相貌清晰可辨。
畫外男子的聲音響起:“妳叫什麽名字?”
“彭廣福。”跪著的人回答道。
“去年十月二十五日晚上,發生在‘日鑫煙酒店’的持槍搶劫案和妳有什麽關系?”
彭廣福:“那是我和同伴周銘壹塊做的。”
畫外人:“妳們壹共搶了兩萬四千元的現金,在妳們逃離了‘日鑫煙酒店’的時候發生了什麽?”
彭廣福:“我們遇見了夜查的警察。”
畫外人:“幾個?”
彭廣福:“兩個。”
畫外人:“然後呢?”
彭廣福:“警察追我們,我們跑到了雙鹿山公園裏,那裏有很多假山,我們躲在裏面。”
畫外人:“警察找到妳們沒有?”
彭廣福:“找到了。”
畫外人:“然後?”
彭廣福:“我們開槍,警察也開槍了。”
畫外人:“兩個警察壹死壹傷,妳的同伴周銘也死了,是嗎?”
彭廣福惶然點頭。
畫外人沈默片刻,又問:“妳知道那兩個警察叫什麽名字嗎?”
彭廣福:“我後來……看報紙知道的。”
畫外人:“告訴我他們的名字。”
彭廣福:“死了的那個叫鄒緒,受傷的那個叫……韓灝。”
羅飛壹直在全神貫註地投入於錄像中的場景,可是“韓灝”這個名字突然從彭廣福的嘴裏蹦出來,他的思維也難免被打斷了。他轉過頭,詫異地看著不遠處的專案組長,而後者鋼齒緊咬,額頭竟有汗珠滲出,情緒似乎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再看看其他人,從尹劍到曾日華,諸人或悲憤、或尷尬、或同情,竟沒有壹個神情正常的。聯想到在賓館剛剛找到瓶子時的情形,羅飛猛然醒悟:原來韓灝就是那起襲警案的當事人!而這樣的案件肯定早已傳遍省城警界,專案組其他人心中有數但不便提及,唯有自己還蒙在鼓裏呢。
這些思緒都是轉瞬間的事情,錄像中接下來的情節很快又把羅飛的註意力抓了回去。
“很好。”當畫外人說出這兩個字的時候,也就意味著他的提問結束了。然後他依舊是那句話:“我再給妳壹次機會。”
彭廣福擡起頭,茫然地看著那個鏡頭外的人。
神秘人的手進入了畫面內,不過出乎眾人的意料,這次手指裏夾著的不是寒冷的刀片,而是壹個紐扣狀的金屬圓片。
那只手把金屬圓片放在了彭廣福的上衣口袋裏,同時那怪異的聲音解釋道:“這是壹個定位信號發射器,我會把接收裝置交給警方。”
彭廣福瞪大眼睛,即便是這樣壹個罪犯,此刻聽到“警方”兩個字,目光中竟也充滿了期盼。
看來即使落到警方手中,也比面對那個“惡魔”要好得多。
“對我來說,這是壹場遊戲。當遊戲開始的時候,我就會把發射器打開,這樣警方就會知道遊戲的地點了。不過我只允許警方最多四個人來參與,如果他們能夠遵守規則,並且贏了這場遊戲,妳就可以活著離開這裏。”神秘人似乎正緩步繞行於彭廣福的周圍,而他的這番話更像是說給此時屏幕前的眾人聽。而專案組眾人也都在蹙眉凝神,細細分析著對方話語中的寓意及後續事態的發展可能。
韓灝拿起桌上的壹個電子儀器,那也是警方在箱子裏發現的東西,現在他們終於知道了這個儀器的用途。他們此前也嘗試打開過儀器的開關,但只是看到空空的顯示屏而已。也許只有等對方打開發射器之後,這個儀器才能發揮它的作用。
“還有壹個問題。”此刻神秘人腳步在彭廣福的面前停下,陰森森地說道,“妳也在參與這個遊戲,可我不希望妳泄露壹些不該泄露的秘密……所以,我們要想個辦法才行。”
彭廣福的臉上出現了駭人的神色,與此同時,在他的視線方向上,那只手再次出現在屏幕中,手指間的刀片閃爍著寒光。
“不,不要……”彭廣福絕望地哀求著,“我什麽都不會說……什麽都不會說!”
可他無力改變任何事情。畫外人的另壹只手也進入了鏡頭,他捏開了彭廣福的下頜,後者被迫張大了嘴,哀求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嗚嗚”聲。
夾著刀片的手指探進了彭廣福的嘴裏,彭廣福拼命掙紮著,可對方的手卻如同鐵鉗壹樣,夾得他無法挪動分毫。隨著壹聲從喉管深處憋出來的慘呼,鮮血順著神秘人的手指漫到了他的口腔之外。
雖然早已料到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但屏幕前的眾人仍然感到頭皮隱隱發麻。曾日華更是誇張地咽了壹口唾沫,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舌頭是否仍在口中。
錄像中,神秘人松開了彭廣福,後者痛苦地蜷著身子,張開嘴發出“啊啊”的幹澀叫聲。神秘人則用刀片挑著那半截血淋淋的舌頭,像是刻意展示壹般伸到了鏡頭前面。
“這是我給妳的機會,希望妳能把握住這次機會。”
雖然說到了“機會”兩個字,但他那冷冷的聲音卻讓人感覺不到任何希望,反而充滿了如冬夜壹般徹骨的死亡氣息。
在這樣血腥的特寫鏡頭中,這段視頻終於走到了終點。所有人都如釋重負地出了口氣,稍稍擺脫了那種壓抑的氣氛。然後大家都看向了韓灝,後者既是專案組的組長,又是與彭廣福有直接關聯的涉案人,顯然有必要表明壹下自己此刻的態度。
而韓灝的情緒正在從壹種思索的狀態中恢復平靜。“我們是四壹八專案組,雙鹿山襲警案並不屬於我們的職責。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要保護彭廣福的安全。”他非常明確地說道,然後他略沈吟了壹會兒,目光掃過眾人,“我會滿足對方的要求,派出四個人去闖壹闖他的龍潭虎穴。”
羅飛苦笑著搖了搖頭,他明白韓灝最後那句話的意思:專案組有六個人,顯然有人要被排除在外,他更加明白:自己將是被淘汰者中首當其沖的第壹人選。
十月二十四日,上午十壹時零五分。
羅飛出現在刑警大隊招待所的餐廳內,他點了壹份小炒,又叫了壹瓶啤酒,慢悠悠地吃喝起來。
距離下壹份“死亡通知單”的執行時間(十月二十五日)已經不到十三個小時,此刻正是專案組緊張備戰的關頭,而羅飛卻在享受著無奈的清閑——因為他已經被韓灝排除在了這次行動的名單之外。
既然如此,羅飛索性美美地睡了壹覺,把自己的精神調節到了最佳的狀態。有了充足的時間,有了相對放松的心情,他反而可以更加清晰地去思考某些事情了。
韓少虹遇害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個人的背影,昨天的錄像中,他又聽到了那個人的聲音。這個讓他既恨且怕卻又充滿了期待的對手正在壹點壹點地從迷霧中走出,似乎存在著奇妙的感應,羅飛覺得自己的熱血也隨著對方慢慢迫近的腳步而沸騰起來。
他相信對方也有同樣的感覺。他們就像壹個硬幣的正反兩面,壹塊磁鐵的正負兩極,如此相似,如此吸引,但又具有完全對立的屬性。
在他們的眼中,對方的形象也許都是極難描述的。至少羅飛很難理清自己對那個人的感覺。想到錄像上那十多個遭受到懲罰的惡魔,羅飛甚至要會心地笑起來;可十八年前的慘劇呢?至今都像是裹在他心頭的鐵絲網,每想壹次便勒緊壹分。
那曾經有過的強烈的愛和恨,十八年的漫長時光仍然無法沖淡。他們正處在這種感情的兩頭,壹封簡單的匿名信便足以將兩個人從不同的時空又拉回到壹起。
羅飛有壹種即將直面對方的預感,到那時候,冰與火的碰撞,會產生怎樣的結果?
他無法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