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3章 雪中的前後輩

　　十六歲未到，便入了通幽上境，與徐有容壹道創造紀錄，放在年輕壹代裏，陳長生毫無疑問是個天才，就算與歷史上那些絕世強者的同齡時期相比，他也毫不遜色，但他現在畢竟還只是個少年。
　　他和蘇離之間的距離，無比遙遠，仿佛滄海，就算把天涼王破、畫甲肖張、梁王孫這些逍遙榜上的高手全部扔進那片海裏，也無法填滿。在修行界，蘇離就是壹座神明，他只是神明之前的壹個普通人。
　　被仿佛神明般的前輩強者居高臨下教訓，換成別的年輕後輩，只怕早已躬身認錯，或者惴惴不敢言，陳長生此時也很緊張，身體有些微微顫抖，但聲音卻依然平靜而堅定：“我不明白前輩妳的意思。”
　　他珍惜生命與時光，認為撒謊是壹種非常不經濟的交流方式，所以向來只願意說真話，這就是壹句真話，他不知道蘇離說的機會是什麽。那套他準備傳給自己的劍法？還是活著離開的機會？
　　蘇離看著他面無表情問道：“我是誰？”
　　這壹次陳長生有了經驗教訓，自然不會像最開始時那樣誤會，但他現在情緒不怎麽好，所以倔強地閉著嘴，不肯回答。
　　蘇離很明顯對這種情況很有經驗，臉上沒有任何尷尬的神情，很自然地指著自己的臉，自問自答道：“我是離山蘇離。”
　　他的聲音驟然提高，無比寒厲：“我只需要壹眼便能看穿黑袍的功法，難道還看不出來妳就是陳長生！就是因為我看出來了妳是陳長生，所以才讓妳不要說自己是陳長生，我讓妳重來壹次，妳為什麽非要說出來呢！妳這是什麽意思！”
　　暴喝如劍，陳長生只覺渾身生寒，心想前輩妳到底是什麽意思？
　　蘇離的眼睛微微瞇起，看著他說道：“妳如果不是國教學院的陳長生，或者不說自己是國教學院的陳長生，我可以裝作不知道妳是國教學院的陳長生，為了還妳的送傘之情，傳妳壹套劍法倒也無妨，遺憾的是，妳錯過了這個機會。”
　　聽完這句車軲轆話，陳長生才明白這位前輩在想些什麽，沈默片刻後說道：“我是國教學院的陳長生，那為什麽不能承認自己就是國教學院的陳長生？這比前輩所說的機會更重要。”
　　“不可能！”蘇離大怒拂袖，只是衣袖已然破爛，又被溫泉水打濕，所以動作看著絕不瀟灑，反而顯得很可憐。但他並不在意這壹點，看著陳長生說道：“能得我蘇離親授劍法，無論是哪家學院的學生，或是何方宗派的弟子，都必然驚喜交加，感激涕零，誠惶誠恐，誰舍得錯過這樣的機會！那是要被星空唾棄的！”
　　陳長生很是無語，心想此人的自戀驕傲，怕是唐三十六再活五百年也追不上了。
　　忽然間，蘇離冷靜了下來，神情也漸寒冷，看著他面無表情說道：“我明白了。”
　　陳長生繼續無語，心想我自己都不明白，妳又能明白些什麽？
　　蘇離看著他嘲弄說道：“都說妳在現在的這些晚輩當中天賦極高，見識極廣，怎麽可能不知道跟我學劍是何等樣難得的機緣？妳故意報出身份，原來就是想讓我因此不能授妳劍法，從而……讓我欠妳壹份人情？”
　　陳長生心想這又是什麽意思，這位前輩真是太喜歡自說自話，而且也真是太過自戀了，難道妳的壹份人情有這麽重要？
　　“世人皆知秋山是我最喜歡的後輩，妳今日讓我欠妳人情，將來妳和秋山因為有容那丫頭鬧將起來，想用這份人情讓我不便發話，至少不便出手？”蘇離看著他微笑說道：“妳這個少年……很早熟，很陰險啊！”
　　這抹微笑很冷，很嘲弄，很居高臨下，仿佛洞悉壹切。
　　陳長生沈默，覺得很不舒服，知道此時不能再繼續無語，解釋道：“前輩您想多了。”
　　“是嗎？妳之所以要說出自己的姓名，是因為妳道德高潔，不想占我離山便宜？還是說妳重視榮譽遠勝跟著我學幾招劍法？如果真的是這樣，妳對我無所謀求，那麽還站在這裏做什麽？”
　　蘇離看著他似笑非笑，說不出的嘲諷：“妳搶了我離山弟子的大朝試首榜首名，還要搶吾家秋山的老婆，送劍的情份妳自己又不要，還等什麽呢？等著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壹劍斬了妳？”
　　這番話何其誅心，何其冷漠。
　　蘇離這等作派，不說是恩將仇報，也是極霸道蠻橫。陳長生氣息微粗，想要壓抑住心頭的怒意，再解釋幾句什麽，終究還是什麽都沒有說，沈默片刻後，把金針重新纏回手指，轉身向雪嶺外走去。
　　風雪漸起，不多時便遮住了少年孤單的身影。
　　“趕緊滾蛋！如果妳能活著離開魔域，算妳運氣不錯。”
　　蘇離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嘲笑說道：“扮這副傲骨錚錚的模樣，給誰看呢？”
　　不知道為什麽，說完這句話，他忽然沈默下來，望向北方的雪空，嘆了口氣。
　　那小子離開周園的時候，也不說打聽壹下那丫頭怎麽樣了，死了也活該。
　　他脫下濕漉破爛的衣衫，只剩了條褻褲，走進溫泉裏，緩緩坐下，然後向後躺倒。
　　無論是解衣，還是移步，直至躺進溫泉裏，他的動作都很緩慢，仿佛就連移動壹根手指頭，都是那麽的艱難。
　　他靠在溫泉邊的白石上，伸手摘下石縫裏的壹朵茉莉花，伸到鼻前輕輕嗅了嗅。
　　誰知道在這風雪連天的世界裏，怎麽會生出壹朵鮮花來，就算有溫泉，為何偏偏是茉莉花？
　　他有些倦了，懶得去想這些問題，把黃紙傘擱到壹旁，然後閉上了眼睛。
　　此時，魔族數萬大軍和那些恐怖的強者，還在四處搜尋他的蹤跡。
　　他卻像個度假的遊人，在溫泉裏靜靜地睡著。
　　……
　　……
　　喀喀，那是松軟的雪面被靴底踩實的聲音。
　　蘇離睜開眼睛。
　　此時距離陳長生離開，他在溫泉裏靜臥，不過數刻時間。
　　陳長生又回來了。
　　蘇離沒有轉頭，聲音毫無情緒說道：“怕了？”
　　陳長生沒有回答他的話，走到他的身後蹲下，重新解下指間的那根金針。
　　蘇離嘲諷說道：“妳的錚錚傲骨呢？寅老頭最欣賞的晚輩，怎麽忽然間變成了軟骨頭？風驟雪寒，前路難行，現在知道怕了？居然不分南北，來求我離山劍宗照拂，才繼續向前走？”
　　陳長生依然沒有理他，手指捏著金針，再壹次紮進他的頸間。
　　第壹次替蘇離行針的時候，他就察覺到了，金針很容易紮進去，沒有遇到任何阻礙。
　　但這壹次他沒有刻意控制針法，那麽蘇離自然感到了疼痛。
　　蘇離吃痛，大怒說道：“妳這個小混蛋要做什麽！”
　　陳長生還是不理他，取出剛才去雪嶺外挖得的幾株藥草，碾成藥末，敷在他的傷口上，又向四周望了望，拾起蘇離解下的長衫，撕成布條，替他認真仔細地包紮。
　　“妳這是在做什麽？”
　　蘇離很是生氣，罵道：“難道妳這小混蛋以為我受了傷，不能走，需要妳來照顧？”
　　陳長生還是不理他，低頭做著自己的事。
　　蘇離覺得此事太過荒唐，氣極而笑：“妳知道我是誰嗎？妳又是誰？我還需要妳這個廢物來照顧！”
　　陳長生說話了，但不是回答他的話，他看著蘇離身上那些恐怖的傷口，皺著眉頭，有些惱火，自言自語說道：“如果不是在周園裏丟了那麽多東西，這些傷治起來會簡單的多。”
　　蘇離真的急了，準備破口大罵，卻被陳長生拿著壹株藥草直接塞進了他的嘴裏，那些臟話都被塞了回去。
　　“嗚嗚嚕嚕……嗚嗚……”
　　蘇離好不容易才把那顆藥草咽進腹中，大怒道：“妳他媽的，要是老子能動，絕對壹劍劈了妳！寅老頭也不敢對我如此無禮！我和天海都談笑風生！妳竟敢如此對我！”
　　陳長生真的生氣了，說道：“前輩，您怎麽能這麽不懂事呢？我在給妳治傷，妳能不能安靜些？”
　　於是，蘇離安靜了。
　　他看著空中緩緩飄落的雪花，沈默了很長時間，忽然問道：“我……演的不好嗎？”
　　原來剛才的壹切都是假的，是演的。
　　蘇離知道自己重傷難行，魔族大軍追殺在後，他不想拖累陳長生，所以用那些手段故意激怒他，就是想讓他先行離開。
　　陳長生身體微僵，沈默了會兒後說道：“……挺好的。”
　　蘇離自嘲壹笑，疲憊說道：“那妳怎麽看出來的？”
　　“我……其實沒有看出來。”
　　陳長生猶豫了會兒，老實說道：“我不喜歡被人冤枉，所以剛才我真的很生氣，覺得前輩太霸道，太不講理，太……”
　　蘇離咳了兩聲，笑著說道：“太賤。”
　　陳長生不敢重復這個字，低聲說道：“總之有些……為老不尊。”
　　蘇離笑容漸斂，問道：“那妳為什麽會回來？”
　　陳長生說道：“因為前輩妳的傷真的很重。”
　　這句話他說的很平常，因為對他來說，真的就是平常事。
　　但在蘇離聽來，很不平常。
　　“也就是說，妳很討厭我，自尊很受傷，急著離開，但就因為……妳很討厭的我傷的太重，所以……回來救我？”
　　陳長生沒有說話。
　　這時候他已經知道，蘇離先前那些令人厭憎的言語與舉止都是故意的，自然再沒有那些生氣的情緒，只有感動。
　　什麽是真正的前輩高人風範？不是仙骨道骨，不是英雄無敵，不是戰天鬥地。
　　這就是前輩高人風範。
　　哪怕表現出來的很賤。
　　陳長生把蘇離再次從溫泉裏抱了出來，背到身上，沒有忘記拾起那把黃紙傘。
　　蘇離在他背後感慨說道：“陳長生啊，如果妳再這麽好下去，有容那個丫頭會不會為難我不知道，但我真的會很為難啊。”
　　就如先前他所說，世人皆知，秋山君是他最疼愛的後輩。
　　這句話，毫無疑問表明了蘇離對陳長生的欣賞。
　　陳長生有些不好意思，覺得有些尷尬，想找些話來沖淡這種氛圍，忽然看到手裏的黃紙傘，說道：“我之所以會回來，除了前輩您的傷太重，也是因為想起來把傘忘在這裏了。”
　　蘇離不悅道：“這是我的傘，怎麽能是被妳忘在這裏了。”
　　陳長生認真說道：“前輩，這把傘是唐家老太爺送給我的。”
　　蘇離很是生氣，說道：“這是我的傘！”
　　陳長生笑了笑，不再繼續爭執，說道：“等離開魔域，再來說吧。”
　　說完這句話，他背著蘇離向雪嶺外走去。
　　不多時，風雪便掩蓋了他們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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