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1894。平壤。旅順 by 寒禪
2018-5-28 06:01
第七十四章 燭淚
**************************************
“‘若動手,則必大戰而大勝之,以勢力壓制,威服中國,使其永不得翻身,我帝國對彼永不失勝算,方可言和,否則,不但日清和平終不能持久,而且以煦煦之仁,孑孑之義,亦非所以馭中國人之道也。’”
**************************************
左寶貴看著桌面,越笑越烈,所有人皆為之詫異,也感到室內的戰雲未必不及室外的,壹場風暴即將爆發。
葉誌超知道左寶貴是不滿意自己安排,也懶得問“笑什麽”,板著臉直截了當地說:“我不是已經安排豐總統的練軍馬隊兩營,在北門附近以防萬壹了嗎?”
左寶貴慢慢平息下來,到毫無笑容,再到壹臉慍怒:“兩營馬隊也不過五百人!何況練軍是些什麽人咱們都清楚!”
豐升阿沒想到左寶貴壹下子就把自己的練軍罵了,還要毫不給自己留壹點情面,忙喝道:“左寶貴妳說什麽?!我練軍是什麽人了?!”
左寶貴此刻也顧不得給面子豐升阿,目光也懶得和他相接:“缺額的都由乞丐、流氓充數,旗兵都是雙槍軍,不是作狹邪遊就是吞雲吐霧,還未說,缺額的是否如數補足還不好說呢!”
豐升阿又沒想到左寶貴把話說得如此直截了當,剎那間回不了話,只是青筋暴現,氣喘籲籲的。但左寶貴說的也是八九不離十,故心虛的他只能吞吞吐吐、咬牙切齒的應道:“妳……妳這臭回回含血噴人!含血噴人……”繃緊的指頭仿佛要噴出血來。
左寶貴不想和豐升阿糾纏,但也不單是跟葉誌超說,而是跟所有人說,企圖說服他們增兵北門,每個字都說得焦灼有勁:“北路元山倭軍至少則六千,多則壹萬,大炮十六門,而北門奉軍只有三營,小炮六門,哪能如此部署?!”
薛雲開早就不滿左寶貴,也不等葉誌超抗辯,搶著說:“目下誰不缺人?西邊倭軍接近兩萬,我盛軍何嘗不是只有四千五百?葉軍門的部署已經恰如其分!”
“怎麽可能?!”左寶貴眼睛瞪得跟銅鈴似的:“先前估計倭人有兩萬人,加上後來元山登岸之兵,最多不過三萬,現在何來四萬之眾?!”
“這是探弁打探所知,眼見為實,之前,不過就是估計而已,”薛雲開壹直靠著椅背,這時坐直了腰,壹手擱在桌上的涼帽上,壹副挑釁的目光投向左寶貴:“妳不是說所虛者西北嗎?現在又何來壹萬人了?”
畢竟是之前自己判斷失誤,左寶貴有口難言:“這……這可是我探弁千辛萬苦打探所知的!”
薛雲開壹臉得意,看了看眾人,幹笑了兩聲又說:“那憑什麽妳說六千就可信,我說兩萬就不可信了?大家都不是派人打探的嘛!”
豐升阿見終於有機會反唇相譏,趁機嘲笑:“呵呵,就是呢!”
左寶貴很想說話,很想反駁,很想怒喊,但不知怎的,嘴唇抖了半天就是說不出來。他已經不在意任何的冷嘲熱諷,心裏也沒有壹點怒氣。相反,只有透骨般的悲涼。
他想起了冬兒,想起了他客死異鄉就是為了打探北路日軍的數目,而且成功把情報送回來,但最後,但最後還是前功盡廢!不是因為別的,也不是因為敵人,而是因為自私自利的所謂友軍!
“冬兒……”左寶貴雙眼漸紅,目光慢慢地移向葉誌超:“也因為當了探弁……回不來了……”
“什麽?!”葉誌超意想不到,屏著鼻息,但也不知如何回應。
除了不滿左寶貴的,房間裏的寂靜正鞭撻著眾人的良知,當中也不乏盛軍和練軍的人,哪怕他們也不知道冬兒是誰。畢竟,他們都聽得明白,是薛雲開、葉誌超和豐升阿等針對左寶貴而已,那“兩萬人”多是誇大來故意刁難左寶貴的。
雖然同情左寶貴的還是大有人在,但形勢實在讓人覺得愛莫能助,故只能讓這沈默繼續下去,只有壹直默不作聲的馬凱清願意開腔:“抱歉左軍門……我毅軍只有兩千人,而且正在開仗……實在難以抽調!”
左寶貴沒有看馬凱清,但還是輕輕點頭,心裏總算明白對方的心意。半晌仍希望能多要門大炮,便說:“炮……多給壹兩門炮也好……”語氣已經近乎乞求。
但葉誌超仍然壹臉難色,不置可否。
“坎北,愛美二山為城北高地,對平壤壹覽無余。目下只有奉軍壹營駐紮,壹門炮也沒有,若被倭軍搶占,設炮轟擊城內,北門瞬間便失!”
事實放在眼前,葉誌超也辯解不了,隨向擁有十九門炮的薛雲開問:“盛軍……能否騰出兩門炮來?”
然而薛雲開的答案已躍於臉上:“平壤城南北狹長,盛軍所守的西邊和東邊地域廣闊,十九門已經捉襟見肘,恕我愛莫能助。”
馬凱清也為難道:“毅軍也只有八門,而倭人炮位甚多,實在……實在難以騰出炮位。”
眾人默然地看著左寶貴。四周的蠟燭也默然地看著眾人。
燭光映在左寶貴那無奈的臉龐上,淚光閃爍:“我說了壹年了……早在旅順我就說了多少遍!難道……不是淮系的,就該被如此冷待?”此刻的他更像是在悲鳴,也不是跟誰說,壹副絕望的目光始終提不起來。
眾人聽見此話也心知肚明,都低著頭無言以對。
燭淚緩緩淌下。
“船要沈,壹個洞就夠了……”
眾人依然沈默。
左寶貴最後壹搏,抽了抽鼻子,稍微自制壹下,拱手道:“左某要是得罪過諸位,左某在這給妳們賠不是!但目下都到這份上了!城北奉軍才千五人,但日軍卻最少六千!就不能多給壹兩個營或壹兩門炮嗎?”目光掃過眾人,最後落在薛雲開身上。
然而薛雲開還是寸步不讓:“西邊倭軍接近兩萬,盛軍有何能耐給妳撥人哪?”
“妳肯定那裏是兩萬人?”
薛雲開不滿左寶貴這質疑,冷哼壹聲:“妳又能肯定城北最少六千人嗎?”
“我養子都死了!”左寶貴忍無可忍,抓緊拳頭,瞪目怒喊:“他就是當探弁回不來的!”身子壹晃把整張桌子搖了壹下,然後就是壹陣嗆咳。
薛雲開依然面若寒霜,既無懼色,亦無同情,反而是不滿左寶貴拿這些私事來說情。這時看見帽子上有點臟,拿起來擦了擦:“妳的奉軍不是很厲害嗎?千五人就夠了吧!”又看了看豐升阿:“咱們的兵都是窩囊嘛!給妳也是白給。”
豐升阿也沒意識到,薛雲開可能是順便調侃自己,爭著說:“呵呵!就是!”
“薛總統!”葉誌超也覺得薛雲開太過分。
薛雲開瞥了葉誌超壹眼,正想冷哼壹聲以示抗議,竟然聽得左寶貴又笑了起來。
“哈……哈哈……”左寶貴臉容扭曲的笑著。
和剛才那陣慘笑不同。
笑聲,讓眾人毛骨悚然。
如,嶽林投降前在郭家村那滿是肉香的廚房裏的笑聲。
咯咯的笑聲不絕,四周的燭光如鬼火般閃爍不定。在座眾人無不心寒,連薛雲開也不得不認真的看待他。葉誌超更是壹臉冷汗,他認識了左寶貴這麽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壹副表情。
過了半晌,左寶貴漸漸平伏下來,余下壹張死人般的臉皮,和那空洞無神的目光:“希望,諸位在我死後,在日軍進城前,派援兵把玄武門守住吧……”話畢站起,拿起拐杖,踽踽而去。
“嘟嘟”的拐杖終於遠去,那壓抑的空氣稍微退卻,但隨即而來的是更強烈的不安,因為還未大戰已經鬧成這樣,平壤前景實在兇多吉少。
但薛雲開和豐升阿等仍是滿臉的不在乎。
馬玉昆壹直心有不忍,尤其是聽見左寶貴的養子也犧牲了,這時終於按捺不住:“我認為,城北兵力確實單薄,可以的話,應多撥最少壹營!”
薛雲開馬上嘲諷道:“撥妳的毅軍嗎?”
馬玉昆很少和人較勁,但薛雲開早已把自己當敵人,還要用如此語氣,而且近來自己無端成了朝廷裏眾矢之的,而上司卻是壹味的責罵,自己的前途早已如履薄冰,心中有氣的他也闊了出去,恢復了往日其剛毅和沈實,壹雙鷹眼盯著薛雲開道:“毅軍目下可以先撥半個營,大炮壹門,看蘆榆防軍能不能再撥半營!”話畢向著葉誌超。
薛雲開不以為然,看了看馬凱清身旁的新任毅軍分統孫顯寅,調侃道:“妳就不需要問問孫分統嗎?”
孫顯寅始終是毅軍的人,當然不給薛雲開煽風點火:“我是分統,他是總統,自然聽他的!”
葉誌超那復雜的目光壹直盯在桌上。
作為壹直以來的摯友,聽見嶽冬也死了,自己也是看著嶽冬張大的,葉誌超也很是同情左寶貴。此刻的他既恨自己號令不行,也恨自己與薛雲開這個死敵走得太近,反而把好友逼成這樣。這時聽見馬玉昆也肯冒險相助,葉誌超的良心再也承受不了鞭撻,蔫蔫地說:“毅軍不必增援,撥我的仁字營給他吧……”
**************************************
下午城南又再炮戰,但日軍礙於只是壹路之師,始終難以越雷池壹步。
晚上,炮戰停下。
深夜時分,在城北,馬蹄聲打破了這難得的靜謐。
“誰?!”“停下!”玄武門北邊其中壹個堡壘的哨兵發現壹匹馬往玄武門方向奔去,大聲喝問:“再不停下就放槍了!”
然而馬上人始終沒有答話。
未幾那匹馬越不過前方的路障,嘶叫壹聲,兩腿離地站起,而騎馬者也應聲落馬。
眾人持槍上前探看,發現那人穿朝鮮服飾,伏在地上久久沒動。但再走近壹點,那人可是剃頭留辮的,推了幾下沒反應,翻過身子……怎麽臉兒這麽熟了?
呆了半晌,終於有人喊了聲:“這不是嶽冬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