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頭陀只是不睬。蛋子和尚道：“啐！是木的還是石的，只不開口。莫待纏他，我且去敲門，敲得開時，化碗熱湯來吃也好。”又猛然想道：“這屋內不知有人住沒人住，那頭陀同是佛門中出身，尚然如此，黑夜敲門打戶，知道人心喜怒如何。打煞也只壹夜，且喜不是個寒天，這濕衣裳在身上暖過壹夜，好歹也幹了，衣包便慢慢的整理也不打緊。”把搭膊將腰束緊，也來檐下向頭陀對面打坐。
　　那頭陀見這裏和尚坐下去時，便罵道：“死禿驢，這檐下是老爺要伸腰躺腳的，恁般不達時務，不管濕衣裳胡亂擠來，叫老爺怎得安穩。”蛋子和尚想道：“那裏有這樣的出家人，開口便罵，恁地粗莽。”沒奈何耐了氣，又對他說道：“貧僧走錯了路頭，壹日沒討得口齋飯，又失腳落在溪中，渾身打濕了。夜晚沒處去，權借這檐下歇過壹宵，明早就行，與老師父沒甚妨礙。望乞相容則個。”
　　那頭陀愈加發狠罵道：“死禿驢妳不認得老爺麽，老爺叫做石頭陀，異名石羅漢的便是。壹生遊方，行也是獨行，臥也是獨臥，不慣與人合夥。妳這禿驢知是好人歹人，來此混帳，走便走，不走時壹棍就結果了妳性命。”說罷，便站起身來，將手去摸那棍棒。蛋子和尚又餓又冷，身邊又沒有器械，只怕那頭陀了得，敵他不過，慌忙立起道：“老師父息怒，貧僧回避便了。”那頭陀又罵道：“死禿驢，怕妳不回避，須是遠遠的與我閃開，若近在側時，老爺壹眼瞧見休想恕饒。”
　　蛋子和尚連聲道：“不敢，不敢。”便提著衣包望屋後便走。黑暗中正不知那裏去好，信步走去到得樹林中間，只見壹株大松亭亭直上約有百尺之高。心下想道：“這樹上到好棲身，只是怎得上去？”心生壹計，將搭膊解下連衣包拴在腰裏，向那松樹旁壹根小樹跨上去，壹手攬著松枝，將身就勢越過那樹，又盤上幾層，揀個大大的丫杈中，似鳥鵲般做壹堆兒蹭坐著。
　　方才安身得牢，忽聽得下面聲響。蛋子和尚眼快，在星光下仔細壹看，只見那頭陀提著齊眉短棍在樹林左右行來步去，東張西望，口裏哼道：“死禿驢真個那裏去了。”穿過林子又去壹段路才轉來，倒拖著棍棒，向舊路徐徐而去。
　　蛋子和尚看了叫聲慚愧，且喜不遭他毒手。只是壹件：那頭陀獨自壹個坐在人家門首，好不冷淡，得個人作伴也好，為何抵死不容。比及讓了他罷了，又來東尋西覓，只恐還在左近，放心不下。其中必有緣故。終不然要做打家劫舍的勾當，怕我礙眼。這個荒村草舍將有甚大財鄉，動了他火，好生難解。且莫管他，自己安息壹時再處。方欲閉眼，不覺肚中餓得疼痛，腸鳴起來。
　　蛋子和尚道：“這壹夜好難過，就熬過今夜來朝怎得氣力跳下樹去？便跳下時跑走不動，倘遇了那賊頭陀，幹折個性命與他。聞得仙人餐松茹柏，我且學他壹學。把松枝上嫩毛摘來試嘗，雖不可口，卻也清香。吃了些兒，引得性起，不論老的嫩的滿把的放在口中去，只管亂嚼咽下了許多，也覺得腹中充實了些。
　　忽然壹陣風，遠遠的聞得號呼哭泣之聲。蛋子和尚道：“奇怪，這裏又不是鬧熱村坊，此聲從何而來？”側耳再聽時，其聲哀急，又像婦女聲音，分明在前面茅屋那壹搭兒。蛋子和尚猛省道：“是了，壹定是那賊頭陀幹了不公不法的事出來。”欲待不理，心頭氣忿忿的怎忍得住！我且悄悄地去探個下落，也得放懷。當時解下腰間衣包，縛在樹上，重把搭膊拴緊了腰，分開松枝，望下踴身壹跳。兩腳點地，毫無傷損。將身抖壹抖，走出林子，照前路壹步壹步的捱去。
　　約莫茅屋相近，悄悄地舒頭去望那茅檐下，略無動靜。再走幾步，向前看時，已不見了頭陀。走上檐頭左右細看，端的不見了。側耳聽時，裏面哭聲也住了。蛋子和尚心下疑惑，輕輕的推那門兒，原來是兩扇舊白板門。這石頭陀在裏面用棍撐著，撐得不牢，初時推不開，以後用力壹搡，撲的壹聲棍兒倒地，左壹扇門兒早開。這茅房原來是小小三間開闊，兩進壹披頭。壹進兩邊安放些做屋的土磚木料，更有幾處粗重家夥，中間空個走路。第二進做個內室，左首披屋裏面安排鍋竈。石頭陀脫得上身赤膊，正在竈下燒火煮飯吃，聽得開門響，慌忙起身來看。
　　說時遲，那時快，蛋子和尚壹腳踹進門來，正踹著棍兒，便曲腰下去綽棍在手。知道裏面有人出來，急向木料堆裏壹閃，閃過。石頭陀黑暗裏急切不辨，見大門開著，便鉆出外去探望。蛋子和尚乘著披屋下有些燈光透出，到對著裏面天井壹溜進去。這邊進去的還不曉得裏面詳細。那裏面暗處，有個老婆婆先已瞧見和尚，叫聲：“啊呀！又是壹位羅漢來到，死也，死也！”
　　蛋子和尚聽得聲音，情知有些蹊蹺，卻待進步盤問，只聽大門右扇開的壹響，是那石頭陀作勢推開。蛋子和尚慌忙退出，仍伏在木料堆邊。只見那石頭陀踏進門內時，覆身向外，發狠的鬼叫道：“有誰大膽的，敢進來麽？”喊了壹聲便坐身下去摸那地下的棍兒，誰知這棍落在蛋子和尚之手。和尚有了器械，早壯了三分膽氣，那時看得仔細，就他蹲下去時，做個水面撈衣勢，將棍可對著他屁股竭力向上壹挑。那頭陀出其不意，精頭皮倒垂磕下，橫身臥地。蛋子和尚怕不了事，舉棍又打下去。那邊把右手來擋，正迎著棍兒去得重，只壹聲響，打折了兩個指頭，連皮兒掛著。石頭陀負痛便叫：“好漢饒命！”
　　蛋子和尚已知得了便宜，左手持棍，右手摣開五指，壹把抓去，連腰胯連肚皮做壹堆兒提起，到天井裏面高高的向下壹擲，那頭陀殺豬也似叫喊。蛋子和尚向前壹步，將右腳劈胸踹定，撚起升籮般大的拳頭在他臉上晃壹晃，喝道：“賊頭陀，妳要死要活？”那頭陀方才認得就是落水的和尚，只叫：“師兄，是俺得罪了，饒命罷。”
　　蛋子和尚罵道：“賊頭陀，我只道妳是江湖上有名的好漢，少林寺出尖的打手，原來恁般沒用的蠢東西。叫甚麽石羅漢，妳便是鐵羅漢，我也會銷镕妳起來。迎暉寺前偌大壹塊大搗衣石，我也只壹拳打個粉碎。先前我再三讓妳，是我出家人本等。妳又到林子裏面來尋趁我，妳實說在此做甚勾當，惹得他家啼啼哭哭。快快說來還有個商量，若半句含糊，我也不用棍打，只教把妳做個搗衣石兒，試我拳頭壹試。”
　　說罷，便把棍兒撇下，右手撚起拳頭待打。那頭陀心慌，又被蹬緊了胸脯好不自在，盡力叫道：“佛爺爺佛祖師，放俺起來，待俺細說。”蛋子和尚道：“賊頭陀，便放妳起來，料妳也不敢走。”卻待松腳放他，只聽得屋裏黑暗中有人叫道：“師父與我家伸冤則個！莫放松他。”
　　蛋子和尚認得就是先前壹般的聲音，定了腳看時，只見個白發老婆婆，腰馱背曲，半蹲半走的摸將出來。到天井中，朝著蛋子和尚，連連的磕頭，只叫伸冤。蛋子和尚道：“老人家不要多禮，妳有甚冤情，快說來，我與妳做主。”老婆婆道：“這天殺的，壞了我家媳婦母子兩口的性命。”只這壹句引得蛋子和尚心頭火起，將腳跟向那頭陀的心坎裏狠力的蹬上壹下，那頭陀大叫壹聲，口中鮮血直噴出來。有詩為證：
　　僧家凈業樂非常，何事芒鞋走十方。
　　做賊行淫遭惡報，分明好肉自剜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