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平妖傳 by 羅貫中、馮夢龍
2024-11-8 21:07
座有閑人堪說鬼,胸無奇字莫吟詩。
但將談笑消清晝,閑是閑非總不知。
話說聖姑姑似夢非夢,見了武則天娘娘,說起壹段因緣。原來媚兒是張昌宗轉生,那壹世則天娘娘為男,張昌宗為女相會在貝州,復得配合,稱王稱後。則今媚兒已不見了,又不知與那壹個沖霄處士,好生奇怪。既說道行住壹般,明明教我歇腳。我如今想來那裏是住處,思量壹會,道:“有了,這華山嶽廟的香願,原是媚兒說起,且到西嶽廟聖帝前進炷香,保佑媚兒。就便看那裏有甚僻靜之處,可以棲身,好歹等他三年,再作區處。瘸子既把與道士做徒弟,看這道士十分美意,諒不至於失所,到是放得下的。”
當下婆子獨壹人自往華陰縣,太華山去進香。怎見得了太華山景致,有《西江月》為證:
峭壁聳突如削,危崖仙掌遙擎。蓮花湧地燦明星,屈曲蒼龍臥嶺。
太白攜詩欲問,昌黎賈勇先登。不如收拾利和名,睡個希夷不醒。
婆子到得山上,向西嶽座前撮土為香,拜了聖帝幾拜,磕了幾個頭,通陳了壹回,無非是祈求道緣早遇,母女重逢的說話。下得殿來,觀看景致,訪問陳摶先生。有人指道:“這個希夷峽便是他屍解的去處。”方知陳摶已仙去了。婆子愛這個希夷峽幽靜,夜間就在峽下存身,日裏只借化緣為名,來山前山後行走。看這來往男女雲遊僧道,觀其動靜,若化得幾分錢,換些素酒素食受用,也是常事。
壹日同著壹般樣的貧婆,閑站了半日,不曾撞見個肯布施的香客。看看午牌將過,只見兩乘小轎擡著壹個婦人,壹個丫鬟,上山燒香。眾貧婆等他出殿燒紙過了,便去上前抄化。婦人道:“今日沒帶得錢來。”婆子聽得他這話便閃開壹邊,那些眾貧婆因早起到今不曾討得壹文錢,算定這女眷定肯開手的,如何放過,抵死纏住,要他發心善舍。妳壹句,我壹句道:“明中去了暗中來,今生布施來生福,那見海龍王沒寶。”婦人焦燥道:“我又不是楊老佛、楊奶奶,妳有本事到他那裏,享用他大請大受,纏我怎的?”分開眾人下了階,上轎擡著飛奔去了。眾貧婆嘆聲晦氣,沒興沒致的四散走開。
婆子看個老實知事的,便去問他道:“方才說甚麽楊老佛楊奶奶,是甚意思?”貧婆答道:“這裏華陰縣裏有個楊春巡檢,出名叫做楊老佛,乃大富之家。夫妻兩口都好道,各處燒香布施,不拘僧尼道士,但是有本事的與他說得來,講得合,他便整年價供養。這奶奶壹年也到這山上兩遍,見了我們,每人整十來個錢這樣舍,又把大食籮擡著火燒饃饃,給散我們吃。今年二月中來過壹遍了,到秋間定是又來,妳少不得看見的。”婆子聽在肚裏,當晚過了壹夜。
明日早起,打扮個貧乞老道姑的模樣,下山到華陰縣前,問了楊巡檢家,逕到他家門首去。只見門前貼著“謹慎出入”四字,又有兩行告示上寫道:“壹應僧道尼姑,止許於每季首月初壹日西園赴齋,本宅門首例不布施。”婆子暗想道:“卻又作怪。”
只見鎮門的石獅子上靠著壹個老門公,解開布衫在那裏捉虱子,見了婆子進門,慌忙把布衫披上喝道:“快走出去。”婆子上前打個問訊,道:“貧道是西川人氏,發心來朝西嶽,經由貴縣,缺少了回去盤纏,特求布施則個。”這管門的張公道:“老道姑妳沒造化,十日前來還沒有這告示,如今不布施了。”婆子道:“久聞巡檢老爺夫婦好道,四方那個不傳說好個楊佛子、楊奶奶,如今怎的就灰了這善心?”
張公道:“本宅老爺奶奶,當初果是歡喜施舍,四方僧道若能講經說法的,便把房子與他住下,不論年月供養。臨動身時,又賫助他盤纏、衣服之類。這門首時刻有人募化,不是這般冷靜。只為壹月前,南路來壹個尼姑,約莫四十多歲,會說些因果。奶奶好聽的是因果話兒,留在宅內住了半個多月。又是十四五個遊方和尚做壹班兒念拂抄化,也有頂包的,也有撚指的,也有點肉身燈的,本宅也齋了他壹遍,布施他些錢帛。誰知那壹班是大夥強盜,這尼姑正是個引頭,暗暗裏漏個消息,夜間裏應外合,明火執杖,打劫了若幹東西去。老爺和奶奶還走得快,躲了這性命。他兩個老人家商量,說是前生欠下那和尚尼姑的債,莫去告官帶累地方鄰裏了。從今為始也不布施,也不許放進門來相見。只每年正、四、七、十這四個月初壹日,在西園設齋壹遍。如今四月初壹日又過了,老道姑妳不如別處去罷。我這縣裏除了本宅,也少個慷慨施主,就化了壹兩個錢來,也濟得甚事?”
婆子道:“出家人裏面,好歹不同,只為他歹的帶累了好的。”張公道:“正是。”婆子道:“貧道也不指望布施了。只聞得老爺奶奶是兩位現世的菩薩,特求壹見,他日西方路上也好做個相識。”
說猶未了,只聽得宅裏有人開那第二重門出來。張公道:“老爺出廳了,妳快些躲避,莫累我們受氣。”慌忙向自己腰褲邊壹個破纏袋裏頭,拈出個銅錢來放在石獅子頭上,道:“我自把這文錢舍妳,去罷。”婆子那裏肯走。只見裏面壹個安童,牽壹匹高頭白馬到大門前,帶住韁繩站著。隨後楊巡檢出來,頭戴金線忠靖冠,身穿暗花絹道袍,腳踹烏靴,手執壹柄川扇。背後壹個安童打傘,壹個安童抱著交床,壹個安童捧個盒子,盒內無非香燭之類,盒上又放個紫檀空盒兒。又有壹班家用的吹手,各帶樂器隨著出門。那巡檢老爺,踏著交床,跨上雕鞍,眾人壹擁望西而去。
張公埋怨道:“妳不見老爺出去了?早是他沒看見妳,若看見妳時,又嗔怪我門上人不遵他的告諭。我舍妳這文錢,妳不收了,還要怎地?”婆子道:“那要妳老人家壞鈔,沒有得布施便罷,這錢貧道決不敢受。”兩下裏正在妳推我辭,忽有個慣賣山亭兒的壽哥,挑著擔子,打從門首經過。側首門房裏,跑個四五歲的小廝出來,扯住張公叫道:“老爹爹,我要個山亭兒玩耍。”
張公見這婆子不肯收受,便喚住壽哥擔子,在石獅子頭上取下這文錢來買了壹個山亭兒,把與小廝道:“好好玩耍,不要弄壞了,再不買與妳。”那小廝笑哈哈的跑向門房裏去。壽哥挑著擔也自去了。婆子道:“這小廝是妳老人家甚麽人?”
張公道:“是老漢第二個孫兒。方才抱交床跟隨老爺的是大孫兒,就是那小廝的親哥。”婆子道:“怪道壹般嘴臉,生得伶俐。妳老人家好善積下來的。”
張公道:“老爺身邊許多安童,只歡喜我的大孫兒。出去不拘遠近,定要他跟隨。”婆子道:“方才老爺往那裏去?卻用用著壹班吹手。”張公道:“西門外迎請梵字金經哩。”
婆子道:“這經是那裏來的?”張公道:“是個哈密僧帶來的。這哈密僧又啞又聾,在這裏西門外觀音庵內借住。活到九十九歲,無疾而終。身邊別無壹物,存留下這部梵字金經。庵裏長老說:有人造個龕子斷送了他,就將這部經把與他去。是我家老爺替他造龕燒化,又請僧眾做些法事與他。今日到那庵內請這部經,供養在西園佛堂裏去。”婆子道:“是甚麽經?”
張公道:“知道他是佛經、道經、竈王經?誰識後半個字來?”婆子道:“若是梵書,貧道或者到也辨譯得出。”張公笑將起來,道:“聞得此經,是西域天竺國來的,壹片泥金寫就,與世間字體不同。所以叫做梵字金經。先在庵中經過了許多人的眼睛,並無人識。妳這老婆子調這樣謊,罪過,罪過。”婆子道:“不瞞妳老人家說,貧道曾跟普賢菩薩受過壹十六樣天書,所以諸經梵字無有不識。”
原來這老狐精,多曾與天狐往還,果然能辨識天書,說普賢菩薩乃是鬼話。張公聽了大驚道:“普賢是觀世音壹輩,妳如何看見得他?”婆子道:“貧道與這位菩薩有緣,不時相會的。妳老爺要瞻禮他也極容易。”
張公道:“是真的,還是假?”婆子道:“千真萬真。”張公道:“若果然如此,等老爺回時,老漢即便稟知。只不知女菩薩尊姓,安歇何處?今恐怕老爺回得遲,妳等不及去了。倘或要尋妳時,那裏相請?”婆子道:“貧道喚做聖姑姑,若老爺有請我時,向東南方叫聖姑姑三聲,貧道即便來也。”這婆子說罷,飛也似的跑去了。常言道壹人吃齋,十人念佛,因這楊巡檢夫妻好道,連這老門公也信心的。見婆子說話有些古怪,便認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