惱意

透過窗看到釉兒與幾名丫鬟在園中撒歡，西泠放心笑了笑，轉身坐回軟榻，繼續整理隨身包袱。
“小姐，寶珠為您換身衣裳吧。”整理好房間後始終安靜站在壹旁的丫鬟恭敬的開口詢問。
“不用了。”
“那，小姐要梳洗嗎？”
西泠動了動唇，不答。
不過是上午時分，哪裏需要換衣梳洗……她知道，這名丫鬟是想讓她盡快變回自己熟悉的模樣，變回壹年前的傅西泠。
沈默將裝著水晶琉璃的包袱重新紮妥放好後，西泠悠擡鳳眸，看向垂首站在榻旁的女子。
“寶珠，我平日裏都做些什麽？”她語調悠閑，隨便找了個話題。
“寶珠跟著小姐的時間不長。”仔細想了想，斟酌道：“小姐不喜讀書，不喜筆墨，也不彈琴。但小姐棋藝精湛，極擅木葉，閑時偏愛獨坐靜思。”
獨坐靜思？西泠輕笑，還真的委婉的說法。
“簡單說來，就是無所事事。”難怪壹直想不起來自己都做過什麽。
“寶珠失言。”寶珠語調壹緊，頭垂的更低。
西泠見狀斂笑。雖然記不清這丫鬟以前是不是如此嚴謹恭敬，但卻很肯定她是個很誠懇的人。而且，很值得信任。
回想她說的那番話，“棋藝精湛”四個字，讓她腦中不經意躍出壹個人名，心跳壹沈！
緩緩吸了口氣，她從突然清晰的小段記憶中抽出了壹點細枝末節。
“妳家夫人近來好嗎？”
顯然沒有料到小姐會有如此壹問，寶珠怔了怔。
“夫人去年年底時已經清醒了過來。夫人娘家為她請來了得道禪師為夫人講經禮佛，夫人正日漸好轉。”
應該算是不錯的消息，卻未影響她情緒分毫。
“寶珠，妳說人在經歷變故之後，還會與以前壹樣嗎？”
漫不經心的壹問，讓寶珠壹直盯著自己腳尖的雙眼微微瞠大。
“不會。”她親眼見過夫人的改變，也感覺到了二小姐此次回來的變化。小姐問這個問題的含義，她隱約明白了。咽了咽口水，壹些話，她不吐不快。
“寶珠覺得，就算不經歷變故，人也在不斷的改變。只是有句話說的好，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寶珠覺得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
西泠聞言，笑出壹抹冷然興味……不愧是在她腦子裏留下印象的人，雖然身份上只是個丫鬟，卻懂得比很多人都多。
“比如說？”
“比如寶珠對少爺的喜愛，壹生都不會改變的。”
多多少少被她的鄭重情意打動，西泠悄然嘆了口氣，淡道：“蕭飲雲若聽到這句話，壹定很得意。”
與以前不同的暗啞嗓音在說出那三個字時是如此的雲淡風輕……寶珠終於忍不住擡頭，卻看到壹張平靜無瀾的漾笑面容。
小姐變了，她能感覺到，卻沒料到會變得如此冷淡疏遠，仿佛以往壹切都如過眼雲煙，對她不再有任何意義。
“小姐，寶珠能問您壹個問題嗎？”
鳳眸帶著疑問對上了丫鬟炯然到有些無禮的目光。寶珠直視著她，眼神恭敬，挺直的腰板是不卑不亢的姿態。
“小姐因何而變？”
寶珠問的簡單而直接，明亮的雙眼堅定直視對方那雙微斂的寂然鳳眸。
西泠神色不變，只是嘴角的笑意漸漸有了淡嘲的味道，似乎在笑她的問題太過簡單。
如此簡單，簡單到她連說出來都覺得很沒意思。
“因為，我忘了。”
“小姐不想記起來了嗎？”
丫鬟略顯急切的疑問讓她談話的興致瞬減，眉宇間浮現了壹絲不耐。
“需要嗎？”反問壹句，她輕描淡寫地虛應，“寶珠不是說，本性難改麽。”
說完，她起身走向房門，決定去看釉兒玩耍。
寶珠停在原地，啞口無言。她知道小姐說這句，並不是因為她真的本性未改，而是她根本沒有重拾記憶的意願。
看著那瘦弱背影，寶珠心裏壹陣陣的難過……以前的二小姐，是面冷心熱的人。對老爺，對少爺都是如此。她不愛笑，總是淡漠著壹張不施脂粉的美麗容顏，實際上卻活潑又心軟。她會教府裏的下人吹木葉，會陪少爺下棋，會為少爺悲傷，還會保存南院……
而如今的二小姐，艷麗的妝容像是壹張最精致的面具，笑容後面，她的人退得很遠很遠。
為什麽？為什麽不願想起來？小姐，妳可知道妳的遺忘，會傷多少人的心？難道說，連這些妳都無所謂了嗎……
對丫鬟的滿心傷感憂慮毫無感應，西泠步態悠閑的走進小花園，找到那個小小可愛的身影，在那燦笑嬌顏中，再壹次踏實了不安的心。
“娘！這裏好漂亮！好多花好多蝴蝶！還有這個！姐姐們說這叫秋千，釉兒喜歡這個秋千！娘，我們就住在這裏不走了好不好？釉兒喜歡這裏的壹切！”
淺綠衣裾在空中擺蕩著優美的弧度，釉兒壹臉興高采烈，稚氣歡笑灑落在姹紫嫣紅的花園，比陽光更明媚。
百年銀杏的枝幹遒勁粗壯，任憑秋千如何搖擺，仍紋絲不動。
西泠踱至樹蔭下的根雕桌椅旁落座，壹名丫鬟立刻手腳利落的上前沏好壹杯茶。
桌上擺放著各色精美糕點，而其中兩樣……彩衣糖果和酸甜梅子，是小孩子專屬的吃食……這司徒府都是些大人，怎麽會有這種小零食……
心下了悟，對府上下人的辦事效率很是佩服。她淺淺笑著，剝了壹粒紅衣的放進嘴裏……應該是新品，紅衣的她還沒見過。
“釉兒，我們是客，能不能留，要看主人家的意思。”嗯？竟是梅子味的！不錯！
“主人家？是爹嗎？爹看起來是個大好人！壹定不會趕釉兒走的！”緩了緩秋千的幅度，釉兒看著娘親瞇眼吃糖的享受模樣，不由咽了咽口水，卻又不舍得離開秋千。
像是沒聽到她的話，西泠又剝了壹顆綠色的吃將起來。
“釉兒，還記得貊乂是怎麽教妳看人的嗎？”
秋千的節奏又慢了點，釉兒雙眼望天，似乎在思索，其實是想擺脫糖果的誘惑。
“貊乂說，人不可貌相。貊乂還說中原人最喜歡玩表裏不壹。娘，爹也是這樣的嗎？”
西泠並未直接回應，慢慢將糖果吃下肚，接著伸手在壹堆糖果中撥弄著。
“如果是，釉兒要怎麽辦？”相中了壹顆橘黃的，正欲拿起，卻被壹只小手更快的搶了過去。
“那就用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那招吧！”小女娃雙手並用，將兩大把糖果抓起塞進了外套口袋，而後拉起懶懶坐著的娘親就要往外走，“走吧走吧！娘，我們快去買禮……”
西泠且笑，乖乖任她拉著走。隨侍的三名丫鬟見狀神色壹緊。
“小姐？”
“不要跟。”
冷淡三個字凍住了丫鬟們的步伐。三名丫鬟面面相覷，從這位小姐的言行中得出了相同的結論……司徒別院至此多了位難伺候的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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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壹路遊玩采買回來，已是華燈初上。
壹大壹小前腳剛跨上門前石階，背後就傳來了壹個驚訝呼聲，讓兩人回頭。
“妳！妳不是昨日街上賣琉璃的姑娘嗎？”從門前轎子裏跨出來的赫然是慕容清鸞，她優雅走近兩人，不解的眸子反復打量，“是有什麽好貨了嗎？為何不送去慕容山莊？這裏可是司徒別院啊。”
西泠正在考慮要不要浪費口舌敷衍壹番，慕容清鸞又說了起來。
“這是妳的孩子？很可愛，不過妳看起來年紀很輕，怎會有這麽大的孩子。還是妳們西域的女子生孩子都生得早？”
懶得廢話，西泠隨意點了點頭，慕容清鸞的目光立刻變得不贊同。女孩子像她這個歲數，就應該瀟灑肆意壹番，怎能草草結束青春年華？
“既然來了就跟我進去吧。司徒哥哥是個樂善好施的主人，不會怪我帶個賣琉璃的人進門的。來吧。”她揮了揮手絹，示意門房讓壹大壹小進門，門房自然知道那壹大壹小身份，只是不便開口，最終只是恭敬的拉門彎腰。
西泠始終淡笑，牽著釉兒慢了慕容清鸞兩步走進司徒別院。
瞧著前面女子自得的步態，釉兒疑惑擡頭：“娘，中原人都喜歡自說自話嗎？”
“嗯，他們覺得這樣就夠了。”確實也夠了，本來就是沒什麽牽扯的人，沒說話的必要。
釉兒歪著腦袋想了想，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走在前面的慕容清鸞老馬識途，壹路直奔別院大廳。
“司徒哥哥，我帶了……”元氣十足的聲音被另壹個更有活力的歡叫打斷。
“爹！”
爹？慕容清鸞被這過於耳生的稱呼打斷，只覺身邊掠過壹陣風，而後看到那個西域女子身邊帶著的小女娃撲進了司徒玥琤的懷抱！
爹！她瞠目結舌，震驚到無以復加！
西泠隨後進門，目光掃過大廳內的壹尊石像和兩個人，來不及為小娃兒言行造成的沖擊聊表歉意，就被公孫翩若拉到壹邊坐下閑扯。
“泠兒泠兒！怎麽現在才回來！我還等著聽妳說這壹年的經歷呢！”
與公孫翩若的急切不同，西泠淺笑坐下，不疾不徐的開口，“怎麽不見楚大捕頭？”
“別管他！他本事不及人，受了點小傷，在後院歇著。”
西泠點頭，難怪聞人鳶虹不在，原來是在照顧病人。
“別想了！來，快跟我說說好玩的事！”
“翩翩姐想聽什麽？”西泠笑問，面容有些漫不經心，卻並不冷。
“爹？”
釉兒的輕喚拉回了司徒的視線。泠兒沒有拒絕翩翩，這讓他有些安心。於是將註意力放到了懷中小娃身上。
“釉兒去哪了？晚膳吃過了嗎？”他輕問，低柔的嗓音讓小女娃笑顏更燦。
“嗯！吃的很飽！”豪爽的拍了拍小肚子，又道，“釉兒去買禮啦！”
“買禮？”
釉兒點頭，“釉兒喜歡這裏，想壹直住在這裏。娘說這得主人家說了算。釉兒不想被主人家趕走，所以去買了好多禮物討好主人家。”說著，她伸手攬上“爹”的脖子，笑顏轉軟，語調也跟著綿長起來，“主人家，您會讓釉兒住下來的吧？”
司徒失笑，覺得自己被用了“美人計”，但與以往不同的是，他非常樂於中計。
“不用買禮，釉兒想住多久就住多久。”
“真的？”釉兒大眼放光，見司徒肯定的點頭，笑的開心不已。而後突然轉頭，看向那名壹直楞在門口的人，“這位姐姐說的果然沒錯！爹是個樂善好施的人！”
經她這麽壹看，司徒才註意到門口呆立的人，隨即歉意壹笑，“慕容姑娘請坐。對不住，司徒壹時忘了介紹。”
他伸手朝向正被公孫翩若纏著問東問西的西泠，“這位是傅西泠傅姑娘。她的兄長慕容姑娘也認識。”而後又將溫柔目光移向懷中的小娃，“這位小姑娘是……”
尾音的名字被壹個倏然拔高的驚喊覆蓋。
“妳是傅哥哥的妹妹？”慕容清鸞美眸圓瞪，難以置信的看著疑問轉過頭來的西泠。
傅……哥哥？被這個稱呼引發壹陣寒意，西泠微乎其微的抖了抖，開始思索慕容清鸞口中的“傅哥哥”會不會是自家兄長。傅哥哥……這樣的稱呼用在那個冷傲的人身上，還真是詭異的讓人……不敢領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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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第壹次看到仰慕之人的妹妹，慕容姑娘好奇與熱情打敗了公孫翩若，讓她只能湊到大廳另壹邊去跟司徒拆看釉兒買的大禮，大廳這壹邊的小圓桌留給了西泠與慕容清鸞。
“真是沒想到，妳是傅哥哥的妹妹！我壹直覺得有傅哥哥那樣的哥哥是件非常不得了的事，妳覺得呢？妳覺得如何？”
西泠張口，還沒說什麽，就再度被截走了話頭。
“傅哥哥壹定是個嚴厲又慈愛的好哥哥。我壹直都很想跟他結拜為異性兄妹，雖然壹定會被他拒絕。更何況現在他已經成親，他夫人就更不會贊成他收我這麽個年輕貌美的義妹了。”
年輕貌美……瞥了壹眼那張確實很有姿色的臉，西泠默默的吃著梅子。
“好可惜。司徒哥哥也是。原本我想跟他結拜也不錯，而且他應該是不會拒絕的，可惜這回見面，他也有準夫人了，我不得不再次放棄。”
西泠楞了楞，趁對方沈浸在遺憾中不急著開口的空擋，插了個疑問。
“準夫人？”
“對呀。傅姑娘不知道嗎？”慕容清鸞對她眨了眨眼，“這壹代的城主，都有命定的姻緣。司徒哥哥的姻緣就是能讓他看見的人，而那個人就是聞人姐姐啊。不然她怎麽會跟著司徒哥哥住在司徒別院呢？”
將嘴裏的酸味咽下，西泠壹臉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
“原來如此。那司徒為何還不成親？”
“應該快了吧！可能就在這次比武大會結束之後。”
“這樣，那我也能喝上壹杯喜酒了。”
她這回至少得留三個月，以免貊乂到時找不著她們。如果真是比武大會後成親的話，她倒真能觀上禮……不錯嘛！神人司徒玥琤與神醫聞人鳶虹的婚禮，想必會是七城壹樁盛事，她還挺期待的。
“什麽喜酒？”清淺帶笑的疑問傳來，湖藍身影無聲無息的靠近兩人。
西泠的思緒，壹下子退得很遠。只聽見慕容清鸞開心的對那人說：“司徒哥哥，我和傅姑娘都等著喝妳與聞人姐姐的喜酒呢！”
而後那人沈默了小會兒，壹雙清邃濯世的黑眸緩緩轉向了自己。
“是麽，泠兒。”
泠兒……讓這個聲音說出這兩個字，記憶中似乎是她曾深切渴望的壹件事。而當這個聲音這麽喊她的時候，任何情況，任何事，她都會妥協，點頭，說好。
笑笑擡頭，在他目光緊鎖中輕巧頷首。
清眸閃過壹道迅芒。司徒玥琤溫朗俊美的面孔微動，臉上的笑容卻沒落下。
“泠兒，昨日在市集，我見妳武功大有長進，與我切磋切磋如何？”
聽起來很自然合理的提議，西泠卻嗅到了壹絲不尋常。
切磋？記憶中，他似乎從未主動與人切磋過。況且還是跟她這種擺明不是對手的人切磋……難道是她真的忘了？而且，他提到了昨日市集……
她有些困惑，也有些隱隱不安，卻沒有遲疑地站了起來。
“還請司徒手下留情。”
司徒頓了頓，像是沒料到她會二話不說的應戰。
“拳腳無眼，泠兒小心了。”
西泠點點頭，沒註意到他悄然冷卻的笑意，寬袖壹揮，道：“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