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湧

遠處傳來的依稀喧鬧和身體搖搖晃晃的感覺讓她在夢裏記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
那候，她也是在這樣的熱鬧與安靜中醒過來，然後走過長長的甲板，在飄滿白紗簾的船艙中，看到了壹個獨自支枕的少年。那雙看著她的黑眸幽邃深沈，閃動著優美的淡薄冰漪，仿佛與周遭的壹切隔開了兩個世界的距離……
像是在看，卻沒有任何事物能真正入了他的眼，更遑論是他的心。直到多年後，再度相見，那雙冰眸不再壹片沈寂，取而代之的是倦懶狡獪和不懷好意，壹個眼神的流轉間就能想出什麽詭計，並且總有人會因此付出不小的代價。
不知是在玩弄人，還是輕賤自己……
當思緒逐漸恢復正常運轉的時候，人也悠悠轉醒。還以為自己是在天籟閣的廢棄廂房，所以在睜開眼看到紅木雕龍橫梁的時候，腦中有片刻的空白。
“妳有壹雙很漂亮的眼睛。”
和風般的聲音突兀響起，西泠愕然側首。
打斜側坐在圓桌旁悠然支著面頰的，赫然是夢裏少年的成年版。
滿意於她臉上的驚疑，他回以更加愜意的笑容：“我喜歡它們此刻所看到的景象。妳呢？”
到嘴邊的諸多疑問在這句曖昧不清的反問中化為壹聲無奈輕嘆……她從來都不想成為這位大少爺解悶的對象，為何現實卻壹再的與她作對……而這位大少爺，又如何能神通廣大的知道她在天籟閣，還將她轉移到這艘……鳳眼打量壹邊四周，她確定自己是在船上。壹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病少爺做這些，未免也太不合常理，太深藏不露了。更重要的是，她猜不透他的目的。船，剛才的兩句話，以及現在看著自己的那雙銳犀雙眸，都令她有十萬分的不解……他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怎麽會在這裏？”掀開身上的薄毯正欲下榻，壹陣天旋地轉隨即襲來，眼前壹暗，西泠順手抓住榻沿穩住遙遙欲墜的身體。
“天籟閣的人還真把長眠香當熏香用了。”緩下壹時情急邁出的步子，蕭飲雲斂了笑顏的俊容泛著寒氣，語氣卻仍保持輕松的調調，“泠兒，如果不是少爺我盡早把妳救了出來，妳極有可能會壹睡不醒呢。”
“那真是要多謝蕭少爺了……”隨口表示感謝，西泠閉著雙眼擺脫眩暈，並將話題拉回正事上，“妳怎麽知道我在天籟閣？”
對語氣嚴正的疑問聽而不聞，蕭少爺笑意微妙的看著西泠皺眉撫額，腳下步子悄然靠近。
“與其考慮那些不重要的事，不如妳我先敘敘舊如何？”
“敘舊？”不解病少爺的話中之意，西泠睜眼卻直接倒抽壹口冷氣，被那張近在咫尺的俊美玉容壹嚇，倒退的步子遭遇榻沿阻擋，人壹下子坐回了軟榻，發出不大不小的壹聲驚呼。
“泠兒，妳要小心些……”帶笑的話語輕柔的響起，伴隨著壹只逐漸靠近的手，讓西泠鳳眼圓瞠，不由自主的又往後退了退，背抵船墻。
“妳幹什麽？”
驚疑與質問，讓那只手在半空中稍有停頓。
“扶妳。”蕭少爺笑的親切友好又自然。
“不……”毫不猶豫的回絕戛然而止在病少爺出人意料的動作中……
常年纏綿病榻連下床都需要人扶的病少爺竟然就用壹只手將她從塌上壹把拉了起來！而且還完全沒有氣喘虛汗等其他反應，氣定神閑的跟拈起了壹張白紙壹樣！
實在是太意外了！西泠看著眼前那張與以往完全不同的、神采飛揚的意氣俊容，張口結舌。
難得看到這丫頭臉上出現這麽精彩的表情啊，他還真的不想破壞傅家小姐露出符合年齡之表情的這壹刻，只可惜，他時間不多了……
“泠兒？”蕭飲雲好笑的伸手拍拍她呆住的臉。
而西泠的反應更是再抽壹口冷氣，原本就僵硬的身軀似乎又石化了幾分，眸中流淌出的是對眼前男子全然的陌生感。
有些感嘆自己病弱形象深入人心的蕭少爺見狀無奈的嘆了口氣，決定換種方式喚醒她。
“不是有個詞叫回光返照麽，這樣泠兒妳明白了吧。”
“不要胡說！”
果然奏效，呆楞立刻轉為嚴厲，西泠頗有些兇惡的眼神卻讓蕭家少爺心情意外舒暢了起來。
“放心，本少爺死不了。蕭家每壹輩都能活壹個的不是麽。”語畢還送上壹個頗為自在的輕松眼神。
是這樣嗎？那為何蕭家大嬸那麽積極的想把她娶進門……忍住反問的沖動，西泠對他的話將信將疑，但也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做深入，既然他現在看起來不錯，那就當他說的是真的吧。只是……
鳳眸壹改散漫，在斂下的剎那滑過壹絲犀利。
只是，如果真如蕭飲雲所說，他的生死與她關系不大，那麽蕭叔對她的敵意，又多了壹分可能。但就算想穿腦袋，西泠還是想不透蕭叔究竟為什麽想盡辦法非要逼她離開那溪不可。
“泠兒可是在想我家老頭的事？”清風朗音不經意打斷她的深思，電光火石的，在她心中掀起了軒然大波！
“妳！”他怎麽知道？不！她該驚訝的是，他知道她在想蕭叔的什麽事？
“我說過了，這些不重要的事先放放，會有機會解答的。”安撫的笑啊笑，壹徑的雲淡風輕。
“會嗎？”存疑的瞇視眼神，擺明了對這位少爺低微的信任度。
而蕭飲雲那副故作受打擊的模樣也只出現了壹瞬，立刻又恢復了清逸俊美。
“我們有足夠的時間不是麽？妳說，是先去看看山山水水？還是花花草草呢……”
隨著這句別有深意的溫柔話語，壹直扶著她手肘的微涼大掌悄然下移，順勢滑入了她突然僵硬的掌心，有力壹握，便再沒有放開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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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仙宴。那溪城春天裏最重要的壹個節日，它是賞花日，鬥舞日，也是試水日……在君子河流經那溪最寬闊的“漸水”壹段，高大的樓船與精致的畫舫在今日紛紛下水爭奇鬥妍。雕龍刻鳳的鍍金飛檐，栩栩如生的龍頭船首，形態各異的精美舷窗，旗幡張揚，薄紗輕舞，映著兩岸柳鶯春光，正是壹副明艷鮮烈的盛世圖……
面帶恬然微笑的少女輕盈步過舷窗，推開了船艙通往船頭的雕花木門，那頭立刻傳來了久候的欣喜召喚。
“卿卿卿卿，快來，我正看風景看的無聊呢，來跟我說說小泠兒的故事！”不停上下擺動的右手壹停頓，公孫城主臉上三姑六婆的表情又隨著唇邊那抹奸詐笑意更加生動起來，“要挑好玩的說哦……”
於是傅卿卿乖巧的坐到了船頭沐浴著春光的文椅上，為側躺竹塌嚼著點心的公孫城主講故事解悶。
“其實二姐向來比較低調，也沒什麽好玩的故事。啊不過，二姐小時候經常做壹件奇怪的事情。”
“什麽事情？”
卿卿撲哧壹笑，還沒說就被自己的回憶給逗樂了，引得公孫翩若追問連連。
“她會把自己關在大衣箱很久都不出來。那時北院的仆人全都被她嚇壞了，以為二姐撞鬼了！幾次之後，還去請了異士給驅鬼呢！”
“小泠兒為什麽這麽做啊？”
“後來二姐跟那個裝模作樣的異士說，她只想試試什麽都看不見是怎樣的感覺。當時那個異士的表情實在是……”
說著，又自顧自的笑了起來，公孫翩若咽下口中的糕點，雖然覺得這個笑話有點冷，但對傅西泠這個人卻更加的有興趣起來。
“小泠兒的喜好還真是……很微妙啊。還有呢還有呢？”
聊天的興致漸漲，兩人的說話聲也逐漸拔高了起來。春風拂柳，碧水粼粼。快活甜美的嗓音在暖意熏人的空氣中緩緩飄散開去，讓整座樓船各處的人紛紛微笑駐足聆聽。
“二姐小時候很喜歡爬西花園的那棵銀杏樹。夏天的時候，她幾乎每天都會在最粗的枝椏上面睡午覺。二姐說，從那個角度看荷花最漂亮……”
“說到荷花，北院小池裏面的荷花都是二姐親手種的。說到底，連那小池都是二姐帶著仆人挖出來的，二姐那時，也就是十三歲的樣子吧……對了，就是因為挖那個小池，二姐才和關二哥認識的，後來關二哥纏著二姐要教她武功，惹的二姐相當的厭煩呢……不過自從北院種了荷花之後，二姐就不再去西花園了……”
“還有還有，二姐連及笄禮都逃掉了呢！那天……”
聽到這裏，楚風邢回過神來，收起臉上不自覺浮現的笑意，轉頭看向壹旁同立的人。
“司徒，妳信聞人家的預言嗎？”
站在側舷憑欄的男子感受著空氣中熱烈的節日氛圍，唇角微揚的清俊側臉是任何人看了都會不由自主心生喜愛的完美輪廓。所以，連傅西泠那麽特別的丫頭，也都敵不過司徒玥琤的魅力麽？
“楚兄是想問我，會不會順應聞人家的預言吧？”
被溫柔的壹刀命中，楚風邢耙耙壹頭半寸咧開了嘴，“嘿，被妳看穿了。”
司徒玥琤略壹沈吟道：“看見看不見，對我來說並沒有太大差別。”
楚風邢皺起了濃眉，即使司徒並不那麽渴望“看見”，但……“不是說，違逆姻緣會城毀人亡麽……”
很嚴峻的話題，但司徒玥琤卻仍是那張清淺笑顏，這次的回應似乎根本不假思索：“我不希望這樣的事發生。”
就這樣了？聽到這樣的答案，楚風邢難免驚訝。他說不希望發生而是不會讓它發生，這兩句話天差地別。司徒玥琤身為壹城之主說出這樣的話，也未免與他壹貫給人的印象差太多了！
他明明是個悲天憫人，把全城人的興亡壹肩擔起的城主啊……轉念又想到他說願意與君華雍談判時的神情……難道說，這樣的印象只不過是所有人壹廂情願的認定……
壹時間糊塗了，但楚風邢還清楚自己說這番話的最終目的。“對了，呃……那天卿卿姑娘的話，妳其實聽到了吧。”撓撓下巴，雙眼看天思索著如何表達，“泠兒那丫頭……我還挺欣賞的，妳有什麽想法？”
司徒從容淡定的模樣在瞬間動搖，但沒等楚風邢探尋的視線掃過來，已經恢復尋常。
“有或沒有……”這次的沈吟倒是久了些，而後他出人意表的加深了唇角微彎的弧度，“倒不如說，並不只想有那樣的想法，也不想有那樣的想法。”
“呃？”楚風邢壹呆，覺得自己被徹底繞暈了，幸而司徒玥琤很善解人意的來了句總結……
“能成為至交好友，才是最理想的吧。”
“……”楚風邢無言以對，什麽嘛，就這樣啊……這樣的想法才浮現在腦海，楚風邢便為司徒玥琤的下壹句話真真正正的繞暈了。
就見那雙明明看不見卻依然澄明的清遂雙眸閃動著異常璀亮的光芒專註“盯”著自己，而雙眸的主人說……
“所以，是的，我很喜愛傅姑娘。”
完全的沈默。他可以斷定，那眼神中閃爍的完全不是動心動情的光芒，但如果不是，那張俊死人的臉上那種看起來溢於言表的喜悅之情又該用什麽詞匯才能表示呢？
怪異的錯亂感讓楚風邢在這壹刻開始懷疑……被認為至情至性的司徒玥琤，被看成是與冷血城主冷霽雲性情截然相反的司徒玥琤，他到底懂情嗎？他知道自己口口聲聲的“很喜愛”是什麽樣的感情嗎？還是說，他根本就不想不願把這種感覺確切的歸類，他根本就無意於“情”這個字！
此刻的楚風邢，開始對眼前的好友陌生起來，認識以來對他的印象被逐漸的推翻，壹種不確定感讓他突感寒意，唯壹確定的，是對那個小丫頭的同情。
泠兒啊，妳知道自己看上的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嗎？如果妳知道了，還會對他用情嗎？
諸多的疑問無法出口，身畔撩人的暖風，似乎也變得惆悵了起來。
腳下君子河流水潺潺，倒映著兩岸春色，美不勝收。而河水深處的暗湧，卻無人得以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