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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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壹千壹百四十九章 野田黃雀行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3

  道觀新收的護山供奉,閽者古鶴敏銳察覺到觀外出現壹絲氣機漣漪,職責所在,立即從耳房中大步走出,要去會壹會那廝。只見這位“道觀新任看門童子”,頭戴壹頂紫金冠,外穿淺絳色綢子長衣,內罩寶甲,腰系青玉帶,手捧壹支漆黑如墨的鐵鐧,威勢赫赫,站在階上,壹雙眼眸精光
  閃爍,厲色道:“來者何人,報上名來。速速止步,膽敢擅長本觀,小心頭顱滾地。”
  不速之客,是個青色長褂的儒雅老人,暫時看不出道力深淺,不像什麽大人物,更似書齋老學究,州縣官的幕客。
  那人聽見古鶴的恫嚇,並無言語,只是看了眼這位觀道觀的陌生面孔。
  古鶴卻只當是對方被自己給震懾住,心中自得幾分,打量這位強自鎮定的青衫客幾眼,細胳膊瘦腿的,可別被道爺嚇破了膽。瘦竹竿似的王原箓,作為觀主首徒,關於待客壹事,先前有提醒過古鶴,來者是客,能夠壹路禦風到這邊混個熟臉的,要麽是慕名而來,要麽與師尊是舊識,沒
  必要傷了和氣。能幫忙通報就通報了,最不濟也記錄在冊,回頭匯總,讓師尊過壹眼,有個數。
  古鶴卻總覺得如此軟綿風格,不是個滋味,陣仗太小,排面不夠。配不上觀道觀的名號和碧霄洞主的名頭。
  便與金井道友壹合計,搗鼓出這麽壹份更能震懾人心的開場白,這就叫先聲奪人,好教天下道官都曉得此地的門檻,高!
  古鶴雖然喜歡講排場,卻沒有要借勢欺人的念頭,那也太跌價了。見那不請自來的訪客並無頂撞冒犯自己的跡象,便言語婉轉幾分,“小子莫要裝聾作啞,吾家道場規矩重,等閑之輩,不可將此地視作遊覽之地,妳這後生小心惹
  惱了吾家觀主的清修,吃不了兜著走。”
  重話也說了,好話也講了,若是這廝不知輕重,猶不領情,回頭道觀裏邊多出個打雜的長工,與自己跟金井道友作了難兄難弟,倒也熱鬧些?少年道童聞聲趕來,瞧見門外那位面無表情的青衫客,就跟見著鬼似的,荀蘭陵竟是難得如此禮數,畢恭畢敬打了個稽首,口呼“青主前輩”,還不忘祝語壹句“
  萬壽無疆”。
  陳清流笑容玩味,僅是點頭致意。
  古鶴急急以心聲詢問道:“金井道友,莫非來客是位了不得的能人?”不等古鶴補救壹二,少年道童來不及解釋壹番,手捧麈尾的老觀主已經走出大殿,徑直來到這邊,到了道觀門口,走下臺階去,期間與古鶴擦肩而過的時候,順
  便提醒壹句,“妳欠貧道壹個境界。”
  古鶴如遭雷擊,身體僵硬。先前姓陸的那廝,騙我說觀主妳已經躋身十五境了,我壹顆赤子之心,信以為真,怎就欠上境界了。
  下了臺階待客,走到陳清流跟前,老觀主笑呵呵問道:“青主道友,此次遠遊,跟中土文廟報備了沒?”
  以陳清流的劍術,想要跨越天下,輕而易舉,尤其是涉及光陰長河,更是陳清流的拿手好戲。所以此問,有種故意揭短的意思。陳清流微笑道:“當然需要報備,如今文廟規矩與碧霄道友的道觀壹般重,我又不是楞頭青的歲數了。壯誌逐年衰,白發漸次多。既然上了年紀,要服老。何況耽
  誤了三千年修道光陰,境界停滯不前,道力沒有絲毫的增進,偶爾出門拜訪故友,哪有臉跟文廟這類東家擺譜講排場,只能循規蹈矩請辭告假幾天了。”
  古鶴道心壹震,好家夥,這就當面告上狀了?怎的,如今浩然那邊的修士,前有陳平安,後有眼前“青主”,難道都是這般記仇,小心眼?
  老觀主感慨道:“曾經的青主道友,何等意氣風發,眼中哪有什麽大道藩籬,條條框框。”
  陳清流不以為意,“好漢不提當年勇。”
  老觀主問道:“既然去過蠻荒,見過之祠道友了?”
  陳清流點頭道:“關系壹般,話不投機,只是小聊了幾句。”
  老觀主笑道:“開天的之祠畫地為牢,斬龍的青主束手束腳。貧道都認了些什麽朋友。”
  陳清流看似隨意道:“由恨轉憐,由愛生憎,這壹場因果束縛,人間大道變‘天厭’成死結,需借他山之石以攻玉,陸沈誤我多矣。”
  年少時所見世界是壹線,直來直往,簡單明了。壯年時所處世界成壹團,愛恨糾葛,皆成亂麻。
  古鶴聽得如墜雲霧,荀蘭陵卻知厲害。陳清流這輕描淡寫幾十個字,卻道破了三千年前那場斬龍壹役的前因、過程與後果。老觀主率先挪步,帶著陳清流壹起隨意縮地,仿佛是要挑選壹處地界,最宜賞景人間大地,緩緩說道:“歷來自行證道者稀,借助外力脫劫者繁。壹條脈絡之上,
  陳清流攬因果,齊靜春挑天劫,起了個好頭,收了個好尾。難怪妳們會相見投緣,原來是慨然交心的同道。”
  陳清流說道:“可惜齊先生的小師弟不聽勸,死活不願置身事外,總想要迎難而上,才算不辜負他人期望。”
  老觀主笑道:“年輕人都這樣,當立第壹等誌。”
  陳清流說道:“年輕人壹多,愈發顯得天下老。”
  老觀主問道:“有些事,躲是躲不掉的,可有想好如何解決?”
  陳清流伸出大拇指,揉了揉眉心,“謝師姐跟那孽徒,脾氣壹個比壹個犟,怎麽管。”
  在相互間知根知底的碧霄洞主這邊,陳清流也懶得如何掩飾,沒啥家醜不可外揚的。
  遙想當年。
  浩蕩古今,青衫無二。天風駕海,崢嶸立浪。
  仙君擲劍,擊水萬裏。匹夫壹怒,百川如沸。
  道觀門口那邊,王原箓雙手插袖,蹲在門口臺階上,輕聲問道:“金井師兄,誰啊,能讓我們師父這麽厚待,主動出門相迎。”天不怕地不怕的燒火童子,獨獨對那位青主前輩比較犯怵,只敢含糊其辭壹句,“此人劍術極高,殺心奇重,卻喜好以讀書人自居。道場還在桐葉洲那會兒,每隔
  壹段歲月就會更換容貌、身份,主動拜訪咱們道觀,師父對這位道友,額外青眼相加。每次聚頭都不少聊。”
  古鶴小心翼翼說道:“金井道友,我是不是踢到鐵板了?”
  荀蘭陵瞪眼道:“怪我咯?!”
  道爺讓妳不可墜了吾家師尊的威風,不是讓妳半點眼力都無,見著了誰都敢吆五喝六的。
  古鶴怨誰都怨不到金井道友這邊,故作豪邁,灑然笑道:“這筆賬只管記在道爺頭上。”
  王原箓點點頭,風骨凜凜的仗義好漢,以後有機會可以拉上戚鼓,他們仨壹起遊歷各州。
  以前都是他幫戚鼓背鍋,吃苦不小,若能找到壹個願意主動把鍋頂在腦袋上邊的,何樂不為。
  終於揀選壹處絕佳地點,老觀主看向那座天下,唏噓不已,問道:“那就容我輩袖手者,鬥膽居高臨下,送別壹場人間逍遙遊?”
  來這邊本就是為了此事,陳清流點頭道:“幸甚。”
  曾有壹位白衣少年郎,手指青天,說過壹番赤誠言語。
  在那更高處的天空中,總要有壹兩聲鶴唳嘶鳴,離地很遠,可就是會讓人感到悲傷。仰頭見過了,聽過了,就讓人再難忘記。
  ————
  幽州地肺山,既是符箓派祖庭,此外道士煉丹壹道的造詣成就,甲於天下,名副其實。
  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內心微動,便放下手頭的壹部道書,走出樓外,看那群山間的雲海舒卷,偶有成群仙鶴悠悠掠出白雲,飛入青天。
  壹座地肺山,人間七十二福地之首,還擁有壹座第六洞天。此山恰似壹位功德圓滿、契合天道的得道之士,能夠自行吐納煉氣。
  壹州靈氣主動匯聚此地,好似臣子來這邊朝拜覲見九五之尊。山水靈氣匯聚成座座雲海,聚散有常,淬煉為壹股股磅礴道意。
  道士能夠在這裏修煉,時時刻刻有如天助,自然事半功倍。
  好壹處世間罕有的洞天福地,當之無愧的道家聖地。
  自負如他,都要覺得占據此地,實屬德不配位。壹位老道士走到這邊,見著了那位未蔔先知的青年宮主,停步打了個稽首,神色歉意道:“翠微宮尹仙,拜見宮主。山中有貴客登門,是那弘農楊氏壹撥身負氣運
  的年輕子弟領銜,指名道姓要見宮主,他們說有事相商,十分緊要,務必要與宮主面議。尹仙失職,連累宮主分心。”
  毛錐略過尹仙的那番客套話,微微皺眉,自嘲道:“壹幫乳臭未幹的毛頭小子,與壹個只是掛名的宮主能聊什麽正事,聊白玉京沒了道祖如何是好麽。”
  這話如何讓尹仙接話。
  毛錐說道:“尹仙,直接跟他們說我壹句近期不見客,若是識趣,他們留在山中隨便賞景,再有糾纏,就直接打下山去。”
  尹仙欲言又止。
  幽州地界,華陽宮,守山閣,弘農楊氏,呈現出三足鼎立之勢,關系壹直不差,未曾締結紙面結盟約卻勝似盟友。
  尤其是高孤最器重的弟子,就出身弘農楊氏,有這層香火情在,壹山壹姓更顯融洽,道士入世與上山訪仙,各有首選。
  尹仙說道:“那支上山隊伍當中,藏有奇人異士。”
  毛錐淡然道:“棘手?那就讓高拂手持符劍,請出那尊太乙山神。”
  太乙山神,正是地肺山的地主,華陽宮的護法神靈。
  尹仙聞言便面有難色,那位地位崇高的山神,就是師尊在世之時,也是能不打擾就不打擾,壹向視為平輩道友,從無調遣驅使的先例。
  雖說高師弟如今是名正言順的壹山之主,可要讓高拂手持信物請神出山,尹仙實在是難以啟齒,萬萬開不了這個口。
  毛錐面露譏笑,問道:“若是高拂為難,那就由妳親自動手。什麽時候華陽宮宮主見不見客,都需要看別人的臉色了?”
  這位身材高大的青年道士,作為壹個外來戶,剛剛落籍華陽宮譜牒,莫名其妙搖身壹變,就成了華陽宮當代主人。
  但是祖師高孤,執掌權柄三千年,何等積威深重,沒有人膽敢質疑高孤的決定。
  先前壹場缺了祖師爺、多了個陌生青年的祖師堂議事,並無任何波瀾,整座地肺山,對於高拂接任山主,同樣沒有任何異議。
  不吵不鬧,雲淡風輕,各自修行,依舊清凈。
  尹仙點頭道:“我這就去親自待客。”
  毛錐說道:“不能高孤死了,外人就可以不把華陽宮主人的法令當壹回事。”
  尹仙聞言精神壹震,神采奕奕,沈聲道:“是極!”
  毛錐心中嘆息,尹仙最是尊師重道,以此激將,正中軟肋。
  境界高如尹仙,依舊難以徹底斷絕紅塵,修道之人,心中掛礙猶如日月空懸。
  山外有山外凡俗的萬丈紅塵,山中有山中道人的因果纏縛。高孤問道白玉京之前,就留下兩件宮主信物和壹封密信,讓住持事務翠微宮的親傳弟子尹仙,壹位老成持重的仙人境道士,負責公布密信內容,將壹把象征地肺
  山法統的符劍,交予新任山主高拂,同時將代表華陽宮道統的壹件法袍傳給了宮主毛錐。
  繼任山主之位、統率整座地肺山數十個大小道脈的高拂,如今才是剛剛躋身的玉璞境。
  所謂“才”,不是說高拂道齡太大,境界高低。而是身為地肺山的山主,只是玉璞境,有點不夠看。
  虧得接掌華陽宮的毛錐,是位道力深厚的飛升境。
  此事也費思量,那些在地肺山落腳紮根多年卻依舊獨立於華陽宮之外的宮觀門派,那些道士都想不通,為何高祖師的安排,沒有反壹反,山主和宮主身份互換。
  要說翠微宮天君尹仙,既是高孤的嫡傳高徒,又是地肺山壹切對外庶務的具體經手人,德高望重,壹向服眾。
  如今有不少山中與翠微宮相熟的各派道官,私下都要為尹仙打抱不平,怎麽不是這位老天君將法統道統壹肩挑?
  由他壹個初來乍到的外來戶,來當華陽宮的主人,毛錐都不知道高孤是怎麽想的,真不怕他胡折騰,壹夕之間敗光了家業?
  問題是作為白骨真人的毛錐,對那座白玉京,並無仇恨,毫無怨懟之心。
  他不過是陸沈的心相之壹,前些年躲避正主陸沈還來不及,豈會主動去找白玉京的麻煩。
  或者說高孤出人意料,選擇托孤於他,本就是對道祖和這座青冥天下的某種表態,遞話?
  正因為註虛觀道士毛錐,與陸沈和南華城的那份大道牽連,反而是最佳人選?
  如此理解高孤用意,是否會曲解深意?
  大概這就是高孤故意留給毛錐的難題?
  尹仙心中有了決斷,就再無掛礙,借此機會,簡明扼要,與新宮主多聊了些重要事務,希望毛錐定奪。
  哪怕毛錐聽過就算,哪怕視而不見聽而不聞,全然不管,那也是壹種定奪。
  尹仙問道:“南墻此次閉關成功的可能性很大,宮主到時候要不要見壹見她那位守山閣的護道人?”
  華陽宮也有壹脈劍仙道統,傳承不斷,只是相較於玄都觀的劍仙壹脈,略顯黯淡,未能發揚光大。
  女冠南墻,住持大木觀,玉璞境瓶頸劍修,正值閉關。這位女劍仙的護道之人,不是某位華陽宮祖師,而是來自同州別宗的守山閣。
  毛錐搖頭道:“不見。”
  這種山上私誼,自行生發便是。尹仙點頭稱是,毫不拖泥帶水,轉換話題,“近期兩州接壤地界,有別州數國兵馬啟釁不斷,妄圖挑起戰火,常年駐守在那邊的華陽宮弟子,該如何決斷?是依循
  故事按例作為,還是?”
  毛錐說道:“直接給所有在各大王朝擔任廟堂要職的在冊道官,下壹道秘密法令,沒有祖師堂的明確旨意,不準任何人用兵。”尹仙小聲解釋道:“宮主,我猜其中未必沒有壹二勢力,是想要推波助瀾,幫襯華陽宮壹把,好讓我們的下山,變得師出有名。故而他們此舉,等同於跟我們遞交
  壹份投名狀。”
  毛錐說道:“我知道,只是不必領情。華陽宮道士該如何修行,又該何時入世,都不是他們可以隨便揣度的。”
  尹仙欲言又止。
  毛錐說道:“唯名與器,不可假人。該第壹個領旨的,就是妳們翠微宮。微宮。”
  尹仙苦笑不已,後撤三步,稽首領旨,“尹仙謹遵法旨。”
  直腰擡頭之後,尹仙望向那位神色冷漠的高大青年。毛錐心領神會,臉色如常說道:“在其位謀其事,既然當了宮主,壹個了不起的高孤再了不得,依舊大不過整座華陽宮的道統存亡。但是這並不意味著高孤的身死道消,華陽宮和地肺山會輕輕壹筆揭過。清閑修道之時,我毛錐最怕麻煩,可真要事到臨頭了,卻也很不怕麻煩。傻子都清楚,天下要大亂了,華陽宮該如何自
  處,等到時機合適了,我自會給妳壹個章程。該有的公道,白玉京自會給。”
  高潔之士,必然孤直。
  高孤高孤,這名字取得真是貼切,道法高,性格清高,修行路上不依外力,做事情也是壹意孤行的路數。
  吃了這顆定心丸,尹仙竟是熱淚盈眶,還是稽首,卻無言,以表感激。
  毛錐提醒道:“記得約束壹下地肺山諸脈道官,不要多此壹舉,去探究註虛觀的根腳。”他是白骨真人壹事,整座地肺山,暫時也就尹仙、高拂在內幾人知曉真相。毛錐當然不是覺得這個出身,有什麽見不得光的,就怕有心之輩,借機拿來做文章。
  亂世之中,要麽敢於爭先,橫沖直撞,要賭就賭壹把大的,靠命趟出壹條陽關大道。要麽幹脆不去賭個虛無縹緲的天命所歸,耐心等待某個節點。
  尹仙內心悚然,山中道官竟有這等僭越舉動?趕緊再次稽首,告罪壹句,“宮主放心,我壹定嚴查此事,絕不含糊。”毛錐說道:“此事畢竟涉及地肺山別派家務,壹經查實,是從寬或從嚴處置,妳可以自己看著辦,我只看結果清爽不清爽。此次敲打過後,如果有人再犯,我直接
  拿妳是問,到時候別怪我端宮主架子,下旨申飭整座翠微宮。”
  尹仙灑然笑道:“宮主大可寬心,我華陽宮的祖師堂法規條例,壹向大過地肺山的某些約定俗成。平時不用,是情分,是和氣,用了,是規矩,是旨意。”
  毛錐點點頭。
  不要因為尹仙在毛錐這邊恭敬禮敬,便小覷壹位道家天君的能耐和威嚴,若是下了山,他就是代師行走天下。
  白玉京壹向極難插手具體事務的幽州地界,身為地肺山的二把手,尹仙在山外的舉動,就是在替天行道。
  毛錐說道:“說句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妳壹年到頭庶務纏身,無法推諉,很難潛下心來打磨道體。但還是需要妳爭取忙裏偷閑,
  證道飛升壹事,要抓緊了。”
  尹仙笑著點頭道:“宮主有心,理當如此。”
  毛錐冷不丁問道:“還記得第壹次上山時的路嗎?”
  尹仙追憶往昔,喃喃道:“記憶猶新。”
  能夠成為師尊的親傳,壹直是尹仙此生的最大驕傲。
  “小修在深山,大修在世間。山中道場是讓妳放心的,俗世紅塵是讓妳見心的。”
  “只在世間修行見萬心,難以安放其心。單在深山修道見壹心,無法體察天心。”
  “兩者缺壹不可。尹仙,妳年幼就被高孤帶上山修行,卻不知妳的道,在山下。”
  “當時高孤有意無意,讓妳陪他走了壹趟下山的路,就是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之後全憑徒弟自覺自悟了。可惜妳只顧著傷感,未能體會高孤的良苦用心。”“既然對鴉山林師仰慕,那就去找他喝酒,順路看看赤金王朝的風土人情,又何妨。覺得姚清某些地方的道法有待商榷,就去青山王朝論道壹番,何必分輸贏,有此勝負心?大可領略壹番五陵少年的鮮衣怒馬,親眼看看寒素出身道官們的治學求道。很想見壹見那位人間最得意,就去蘄州遊歷,去玄都觀敲門,去當面說壹句白也詩無敵。行走鄉野與當地土民討碗水喝,聽壹聽那纖夫的號子,在此期間,是否更換身份、容貌,只管率性而為,隨心所欲。青冥天下缺了道祖,還是如
  今這般大道循環不息,華陽宮缺了尹仙主持事務,便壹定不成了,我看未必。”
  尹仙呆了片刻,恍然道:“受教。”
  毛錐別有心思。
  古戰場涿鹿遺址那邊,有壹筆宿債、壹樁宿緣要托付毛錐得閑時,去代為了結,對象是位換了面目、故地重遊的女冠。
  毛錐心知肚明,涿鹿之所以淪為廢墟,本就緣於高孤與壹位女冠的山巔鬥法。至於具體如何解怨,無需毛錐費心,高孤留下密信壹封,毛錐只需轉交給她即可。
  毛錐突然解釋壹句,“我這次走出門,不是為了看幾眼那撥弘農楊氏子弟。妳如今境界不夠,無法覺察此事。”
  先前壹輪皓彩明月,陸沈不知為何,顯現出壹尊前無古人的巨大法相,讓整座青冥天下小如壹座鄉野曬谷場。
  道士俯瞰大地,似在尋覓某物。
  頭戴壹頂蓮花冠,其中蘊藏磅礴道意如瀑布流瀉人間,分散出億兆條金光如撒網十四州。
  關鍵是如尹仙這般道力深厚、幾近功德圓滿的老字號仙人,竟是渾然不覺。
  尹仙疑惑道:“能否詢問此事?”
  毛錐猶豫了壹下,以心聲泄露天機,“陸沈的境界,百尺竿頭更進壹步了。”
  尹仙呆滯無言,道心巨震,滿臉錯愕,被震撼得無以復加。陸掌教早已經是十四境圓滿,還要如何更進壹步?!
  聽聞閏月峰那座新建宗門,宗主張風海壹行人剛剛離開青冥天下,遠遊蠻荒去了,武夫辛苦跟隨離開,陸掌教難道是趁此機會?
  關於閏月峰辛苦的大道根腳,即便是山巔修士,知曉內幕的,依舊屈指可數。壹般的飛升境,都無法獲悉此事。尹仙之所以知道更多,還要歸功於師尊。
  毛錐瞬間猜出尹仙的心思,搖頭道:“那妳就小覷了陸沈的道。”
  翩翩孤鶴唳青天。
  何其寂寥。
  ————
  農忙時節,村塾放假。
  好幾天不必上學讀書,孩子們很開心,但是需要給家裏忙這忙那,就又有點小小的郁悶。
  姜夫子不在學塾,寧吉跟師兄趙樹下近期都在給那些蒙童家裏幫忙,蹭壹兩頓飯吃總是可以的。
  忙碌壹天,師兄弟走在田埂間,他們今天打算開個小竈,挑下壹條臘肉切開剁了煮筍幹,再炒幾盤時令野蔬。
  只見田間黃雀飛,忽高忽低,忽聚忽散。
  寧吉沒來由記起壹篇詩歌,文字質樸,寫得極美,宛如壹首朗朗上口的童謠。
  拔劍捎羅網,黃雀得飛飛。
  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
  趙樹下與寧吉幾乎同時停步。
  遠遠看到兩人,在河邊並肩而立,好像在守株待兔。觀其氣度風範,絕非凡俗,定是神仙洞府走出的修道高人。趙樹下聚音成線密語道:“寧吉,不對勁。敵友難辨,我已經以心聲通知魏神君。在魏神君趕來之前,等下如果起了糾紛,我會故意軟話求饒,看似是搬出師父的
  名號嚇唬人,這壹刻,妳就毫不猶豫祭出三山符,先行返回落魄山。”
  寧吉默不作聲。
  趙樹下說道:“聽師兄的!”
  寧吉點點頭。
  “趙樹下,寧吉。”
  白袍男人直接喊出他們的名字之後,微笑道:“魏檗不會來的,三山符也別浪費了。不必緊張,緊張也沒用。”
  “寧吉,多跟妳師兄學壹學,對敵之際,需殺心藏得住殺氣。”
  男人介紹道:“我叫鄭居中,來自白帝城。身邊這位,暫名劉饗,是浩然天下的大道顯化而生,就是在陸掌教編撰的歷史典故裏,與至聖先師不太對付的那位。”
  先前凝神看了那孩子幾眼,劉饗點點頭,果然是此人。
  趙樹下稍微寬心幾分,寧吉如釋重負之余,神色復雜。
  鄭居中解釋道:“先前劉饗言語提及此地,只是順路看看妳們。劉饗有話要說,我有事要忙。”
  劉饗笑道:“相信以鄭先生的心智,還不需要誆騙妳們吧?”
  鄭居中微笑道:“真碰到事了,也不盡然。”
  劉饗說道:“今天所說內容,妳們聽過之後,可以轉述給陳平安。”
  趙樹下神色肅穆,說道:“劉先生請說。”
  劉饗緩緩道:“我與浩然幾位所謂的道友,對陳平安觀感都不錯。”
  “只說這壹道關隘,鄭先生就很難過去。這與境界高低關系不大。”
  “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憎。先有書簡湖,再加上後來妳先生對待五彩天下馮元宵、學生寧吉的態度,讓我逐漸有了信心。”
  “最重要的,妳家先生,還很年輕。”
  “反觀鄭先生跟吳宮主,說的好聽點,他們壹顆道心堅若磐石,說得難聽點,就是各自有了大道要走,俗話說船大難掉頭,便是此理。”“寧吉,在妳先生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無限的可能性,存在著壹條可以不斷糾偏、逐步完善的道路。都說他喜歡自我否定,自我意識太過單薄了,但是在我看來,
  就是天大的優點。”
  中土文廟議事,兩座天下對峙,陳平安作為第壹個說開打的人,卻遲遲不去蠻荒戰場建功立業,難免有功德有虧的嫌疑。也就是如今文廟管事的,是恢復神位的老秀才,再加上先前由禮聖領銜、三山九侯先生、鄭居中等都現身的天外壹役,陳平安出力不小,即便文廟內部有意淡化此事,浩然山巔依舊心知肚明,認可那位年輕隱官,並非躺在功勞簿上不動彈的人物。不然寶瓶洲和北俱蘆洲之外的浩然六洲,只會非議更多。何況在桐葉洲創建下宗,開鑿壹條大瀆,確實都是天大的事情,至聖先師散道之前,還曾蒞臨桐葉洲,呂喦陪同,壹起見證陳平安請來諸多別洲山水神靈的禮敬香火,舍得散盡
  功德,如同在夜幕沈沈的壹洲山河點燃億萬盞燈火。
  劉饗當然不會視若無睹。
  這本就是至聖先師的用意之壹。
  好似在與劉饗遙遙對話壹句,鄰居兼道友,別灰心嘛,再挑挑看。
  “當過末代隱官,住持過劍氣長城戰事。壹座中土兵家祖庭,那些武廟陪祀名將們,對陳平安印象都還不錯。”
  尤其是跟那撥跨洲渡船管事的打交道,在很多有心人眼中,更有好感。
  既是純粹武夫,又是壹位劍修。既是文聖壹脈的儒家道統自己人,又是在山上開宗立派的祖師爺。
  “寧姚和斐然,為各自大道認可,是那名實兼備的天下第壹人。
  身為天下共主,他們的這種身份,本就是人間最大的護身符。與之敵對,就是與壹座天地大道抗衡。
  我也好,蠻荒晷刻,五彩馮元宵也罷,我們道心即天心。”
  “由此延伸開來,鄭先生本來還有個不切實際的想法,既然我沒敢答應,今天就先不提了。”
  在那山巔的修道有成之士,冥冥之中都會有壹種感應,大道並非死物,它有自己的愛憎喜惡。
  老話總說壹方水土養育壹方人。不同地方的水土各有其性,五嶽土性各異,又比如在紅燭鎮匯聚的三條江水,水性就截然不同。
  劉饗也怕那姜赦重整旗鼓,率領兵家重頭再來壹回,導致天崩地裂,遍地硝煙,人間萬物雕零,生靈塗炭。
  兵家初祖姜赦也好,之前的文海周密也罷,要以各自大道,用壹時的山河破碎如飄絮,換取萬世太平,周密手段酷烈,追求壹勞永逸。
  但是身為各座天地大道顯化,在劉饗他們這些存在眼中,壹本大道賬簿,卻不是這麽計算的,他們必須要為“現在”壹切有靈眾生負責。浩然天下曾與至聖先師分庭抗禮的劉饗,閏月峰武夫辛苦,前不久與斐然結成道侶的蠻荒晷刻,五彩天下那邊暫時還是壹位小姑娘的馮元宵,西方佛國壹位背著
  佛龕行腳山河的文字僧。
  修道尚且講求資糧,更何談用兵壹道,兵馬未動糧草先行,兵餉糧草的籌備,人力物力財力的調配,都是取材於天地。
  自古“犧牲”,需祭祀酬神。
  這就像兩個人,壹個說妳得借我壹顆銅錢,明天後天就能掙幾兩銀子,壹個卻只在意今天兜裏的錢財。
  還怎麽談買賣?如何談得攏?故而這種幾乎不可調和的根本分歧,又是壹種大道之爭。
  若是姜赦此次出山,能夠找到他們,並且用某種“道”說服他們,而非壹味以道法、武力鎮壓,就有壹定機會獲得先手優勢。
  不是全然沒得談。
  之所以是“幾乎”,而非絕對。在於劉饗他們,先天憎惡修煉求仙的修道之士,大修士即是剮不去的膿瘡,仙府門派與那王朝的雄城巨鎮,在大地之上連成疥壁。所以兵戈壹起,就是壹種大道
  對人間的“掐尖”,俗子與煉氣士將古戰場遺址視為畏途,於劉饗他們而言,卻是傷疤而已。周密選擇蠻荒的最大劣勢,就在於他終究是個外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所以晷刻才會壹直試圖逃避,哪怕周密給出了壹條切實可行的嶄新道路,甚至能夠幫
  她吃掉浩然的同道,晷刻依舊不肯與周密合作,道不相契。閏月峰辛苦內心深處排斥鴉山林江仙,亦是同理。
  不知不覺,無形之中,劉饗跟趙樹下壹個說壹個記。
  寧吉則跟鄭居中走在壹起。
  寧吉好奇問道:“鄭先生要忙什麽大事?”
  鄭居中說道:“道上碰到兩位強手,既然誰都不肯讓路,只好跟他們爭道。”
  寧吉問道:“鄭先生能贏麽?”
  鄭居中笑道:“不敢說壹定如何。”
  寧吉聽到這個客氣說法,便覺得鄭先生贏定了。
  劉饗環顧四周,嘆息壹聲,打了個道門稽首禮。
  鄭居中望向遠處,問道:“寧吉,聽說陸掌教是妳的小師父?”
  寧吉赧顏道:“陸掌教跟我開玩笑的。”
  鄭居中默不作聲。
  田地間,好似有壹雀低低盤旋,天地間,黃雀驀然振翅,高飛入青天,不知是就此自由,還是去自投羅網。寧吉擡頭望去,少年見雀悲,雀飛少年喜,不見了黃雀蹤跡便有些失落,壹時間怔怔出神,不知如何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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