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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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五章 不是書中人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1

  兩個異鄉人,喝著他鄉酒。
  阿良率先開口,打趣道:“恢復得這麽快,純粹武夫的體魄,確實了不得。”
  筋骨血肉的痊愈,紊亂魂魄的趨於安穩,本命飛劍的修繕溫養,三者速度之快,確實都有些出乎阿良的想象。
  陳平安無奈道:“命懸壹線,還是有些後怕。”
  不僅僅是劍氣長城的劍修,會因為各種理由,選擇秘密傳信給蠻荒天下的軍帳,妖族大軍當中也會有修士,將情報泄露給劍氣長城。
  經此壹役,甲申帳那五位天才劍修,避暑行宮這邊已經給出壹份詳實的戰力評估。
  當然年輕隱官擁有兩把本命飛劍的壓箱底手段,如今肯定也都已經被蠻荒天下的諸多軍帳所熟知。
  阿良玩笑道:“不能光看賊吃肉,不看賊挨打,道理我懂。”
  任何壹位外鄉人,想要在劍氣長城有立足之地,很不容易。
  阿良是過來人,對此深有體會。
  阿良起身伸了個懶腰,道:“走,帶妳去城池那邊四處逛逛。壹個人的心弦,不能總是緊繃著。”
  壹旁的陳平安,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他的呼吸,自采藥起,從小到大,都在“講規矩”。
  人有呼吸是為活,這是頭等大事,幾乎所有修道之人的入門,既然壹輩子都在致力於長生久視,自然都會從吐納二字起手,下苦功夫。
  驪珠洞天楊家鋪子,那個輩分奇高的老頭子,早年傳授給陳平安的吐納法門,並不高明,品秩壹般,但是中正平和,井然有序,故而是壹種食補,不是藥補。雖然習慣成自然,不會給陳平安造成什麽體魄上的負擔,反而只有長久的裨益,如那壹條潺潺流淌的源頭活水,滋潤心田,可修行是修行,做人是做人,心田之間,田壟分明,行走有路,仿佛每壹步都不逾越規矩,每天都能夠守著莊稼收成,如此約束人心,好事自然是好事,卻會讓壹個人顯得無趣,所以當年的泥瓶巷草鞋少年,潛移默化,總會給人壹種少年老成的印象。
  陳平安學拳之後,每次獨自遊歷江湖,總喜歡刻意控制呼吸和腳步,以高境界偽裝低境界,總能信手拈來,比老江湖還老江湖,並非純粹是天賦使然。
  陳平安跟著起身,笑問道:“能帶個小跟班嗎?”
  阿良點頭道:“那就壹人帶壹個。”
  陳平安喊上了郭竹酒,她至今仍算是陳平安的小弟子,不過就陳平安這個歲數,才三十而立,對於修道之人而言,年齡宛若市井稚童罷了,郭竹酒成為落魄山關門弟子的可能性,極小。
  郭竹酒重新背起書箱,手持行山杖。
  阿良則喊了那個扶搖洲鹿角宮的年輕劍修宋高元,鹿角宮是扶搖洲第壹流的仙家門派,幾位在世的祖師爺都是女子,所以女子修士眾多,所以鹿角宮的男子修士,最是羨煞旁人。鹿角宮以水法神通著稱壹洲,占據著壹條入海大瀆的小半水域,其中鹿角宮轄下的妒婦渡和胭脂津,更是名動四方的遊覽勝地,壹處需要過渡的婦人女子卸去妝容,換上布裙木釵,不然水神娘娘就要興風作浪,另外壹處則恰恰相反,需要女子塗抹胭脂,妝扮得嬌艷欲滴,行人才可安然涉水而過。鹿角宮對此從不過問,只要津渡兩處不傷人性命,都由著兩位任性的水神娘娘單憑個人喜好,訂立古怪規矩。
  妒婦渡和胭脂津,在扶搖洲遊歷了好幾年的阿良,當然都去過,還與兩位水神娘娘聊得很投緣,壹個活潑,壹個羞赧,都是好姑娘。
  至於那鹿角宮的壹場偶遇,那是在壹個月光皎皎的大晚上,阿良當時答應為妒婦渡的水神娘娘,補上壹份見面禮,幫那個可憐女子恢復破碎的容顏,便去了鹿角宮禁地的祖傳荷花池,那裏的每壹張荷葉皆大有妙用,不知有多少對自己容貌不滿意的女子修士,心心念念,苦求鹿角宮壹張荷葉而不得,有價無市,買不著。鹿角宮的山水禁制很有意思,當時阿良只能壹路匍匐前行,扭來扭去,才偷溜到了荷花池畔,撅著屁股,臥剝蓮蓬摘蓮葉,不曾想遠處大如碧綠床褥的壹張蓮葉上,突然坐在壹個姑娘,她瞪大壹雙眼眸,看著那個懷裏亂揣著幾張小蓮葉的邋遢漢子,正趴地上剝蓮蓬啃蓮子,見著了她,阿良便遞出手去,問她要不要嘗嘗看。
  女子待客周到,壹道漂亮至極的水法當頭砸下。
  往事可追可憶。
  四人徒步離開避暑行宮,陳平安壹貫心細,發現先前屋內眾人當中,董不得和龐元濟,好像有些微妙的心境變化。就是不知道在自己來到之前,阿良與他們分別聊了什麽。
  出了大門,宋高元壯起膽子,滿臉漲紅,輕聲問道:“阿良前輩,以後還會去我們鹿角宮嗎?”
  阿良笑問道:“說吧,是妳的哪位師門前輩,這麽多年了,還對我念念不忘。去不去鹿角宮,我現在不敢保證。”
  為尊者諱,宋高元便以心聲與阿良前輩悄悄言語,“是蓉官祖師經常提及前輩。”
  事實上,那位遠離紅塵百多年的祖師爺,每次出關,都會去那荷花池,經常念叨著壹句蓮子味道清苦,可以養心。
  果然果然。阿良嘆了口氣,“是她啊。”
  宋高元猶豫了壹下,輕聲道:“蓉官祖師在我遠遊之前,叮囑晚輩,如果在劍氣長城見到了阿良前輩,就與阿良前輩說壹句話。”
  阿良默不作聲。
  宋高元說道:“蓉官祖師想要與前輩說壹句,‘當時只道是尋常’。”
  阿良撓撓頭,沒有多說什麽。
  宋高元也不敢為難阿良前輩。
  何況有些事情,不可講道理,為難了只會更為難。
  壹路隨便逛蕩向城池,期間路過了兩座劍仙私宅,阿良介紹說壹座宅子的地基,是壹塊被劍仙煉化了的芝亭作白玉雕明月飛仙詩文牌,另壹座宅子的主人,喜好收集浩然天下的古硯臺。只是兩座宅子的老主人,都不在了,壹座徹底空了,無人居住,還有壹座,如今在其中修行練劍的三人,是某位劍仙收取的子弟,年紀都不大,得了劍仙師父臨終前的壹道嚴令,嫡傳弟子三人,只要壹天不躋身元嬰境劍修,就壹天不許出門半步,阿良遙望那處私宅的墻頭,感慨了壹句用心良苦啊。
  陳平安神sè古怪。
  那棟宅子裏邊的三位金丹劍修,皆是男子,不但無法離開私宅,據說還會身穿婦人裝束,是劍氣長城的壹樁怪事。曾以飛劍傳信避暑行宮,希望能夠出門廝殺,但是隱官壹脈去翻閱檔案,發現逝世劍仙早早與避暑行宮有過壹份白紙黑字的約定,有老劍仙的名字,和壹個小小的巴掌印,應該是上任隱官蕭愻的“手筆”。
  陳平安只好作罷,婉拒了三位金丹劍修的請求。
  在劍氣長城,戰死劍仙的托付之事,規矩最大,只要落在了紙面上,就要遵守,沒得商量。
  墻頭那邊,只探出壹顆腦袋,是個年輕容貌的劍修,不過留著絡腮胡子,開始對阿良破口大罵。
  阿良開始回罵,說我不過是與妳們師父說了個典故,妳們師父要依葫蘆畫瓢,關我阿良屁事。
  那年輕劍修怒道,狗日的,敢不敢進來幹壹架。
  阿良跳起來朝那邊吐唾沫。
  陳平安伸手揉著額頭,沒眼看。
  他懷疑城頭程荃和趙個簃兩位老劍修罵架的壓軸手段,就是跟阿良學的。
  然後男人發現壹旁瞪大眼睛的郭竹酒,與如被施展定身術的宋高元,趕緊捋了捋頭發,念叨著失態了失態了,不應該不應該。
  陳平安壹問,才終於解開了那樁劍氣長城懸案的謎底,原來那位老劍仙有壹門古怪神通,最擅長找尋劍道種子,事實上,如今劍氣長城這個大年份裏邊的年輕壹輩天才,約莫有半數都是被老劍仙壹眼相中的,太象街、玉笏街這樣的高門豪閥還好,可是類似靈犀巷、蓑笠巷這樣的市井巷弄,壹旦出現了有希望溫養出本命飛劍的劍修胚子,難免有所遺漏,而天底下不光是劍修,事實上所有的練氣士,自然是越早步入修行之路,未來成就越高,像疊嶂,其實就是阿良憑借那位劍仙傳授的術法,找尋出來的好苗子,許多未來成為劍仙的劍修,在年幼時,資質並不明顯,反而極為隱蔽,不顯山不露水。
  阿良壹次與身受重創、命不久矣的老劍仙喝酒,與後者隨口聊了聊浩然天下壹個書香門第的故事,先祖屢次科舉不第,被金榜題名的同窗羞辱,憤懣返鄉,親自教書授業,讓家族所有男丁皆穿婦人衣裳,寒窗苦讀,只要沒有考取功名,四十歲之前就只能壹直穿著女子,壹開始淪為朝野笑談,可最後竟然還真有了壹門六進士、三人得美謚的盛況。
  阿良笑道:“是不是覺得很兒戲?害得三個年輕天才被笑話了幾十年,以至於那三人覺得只要能夠出門出劍,都願意死在戰場上,才得解脫。”
  阿良又說道:“老人那壹脈的劍術,壹直是殺敵傷己的路數,所以容易命不長久,成為劍仙很快,成為了劍仙再死,也最快。老人在世的時候,還能護著些門下弟子,老人壹走,別說是三名弟子,就是收了三十個,就這麽個打仗法子,跟前邊宅子壹樣的光景,早就沒人了。收了弟子,視若兒女,就是牽掛,每個當師父、做傳道人的,總要對弟子的人生負些責任。”
  阿良摘下酒壺,喝了口酒,笑道:“順便再與妳們說件陳年舊事,早年有位老劍仙找到老人,詢問那道術法能否公開,以便劍氣長城更多挖掘出年少天才,老人沒答應,說此法不外傳,就是陳清都親自離開城頭求他開口,都沒用。最後用壹句話將那位出於公心的老劍仙給頂了回去,‘誰他娘的說壹定要成為劍修,才算好事,妳齊廷濟規定的?’”
  說到這裏,阿良笑了起來,
  開心多於傷感了,“我私底下問他,是不是真的老大劍仙開口相求,壹樣不行。老人說怎麽可能,若是老大劍仙開口,多大面兒,沒啥好藏私的,聊完事情,再邀請老大劍仙喝個小酒兒,這輩子便算圓滿了。我再問若是董三更登門呢,老人說那我就裝死啊。”
  阿良最後感慨道,“在浩然天下,這樣的劍仙有也有,不過太少。”
  宋高元點點頭,深以為然。
  阿良此後言語不多。
  其實以前的阿良不太喜歡與晚輩們聊正經事,年紀小,憂愁也該不大,劍氣長城的大事,讓劍術高者去扛就是了。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以後會是壹個萬年未有的嶄新局面,幾乎每壹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哪怕是孩子,都已經與之戚戚相關,壹個個都要快速成長起來,大勢洶湧,憂慮來時,不問歲數。
  壹行人到了玉笏街郭府大門口,陳平安讓郭竹酒回家,再讓主動告辭返回避暑行宮的宋高元,與隱官壹脈所有劍修都打聲招呼,這兩天都可以隨便走走,散散心。
  宋高元回望壹眼兩人的背影。
  那個阿良前輩,在鹿角宮名氣很大,當年被蓉官祖師帶著師妹壹起追殺的時候,男人始終沒有還手,只是嚷嚷著自己與扶搖洲大劍仙徐顛是至交好友,請求鹿角宮仙師們給那位徐劍仙壹個面子。徐顛是出身扶搖洲第二大宗門的譜牒仙師,也算是扶搖洲壹位聲名顯著的後起之秀,年紀輕輕就是元嬰境劍修了,只是鹿角宮修士,向來我行我素,徐顛哪怕大道可期,終究還不是真正的劍仙,何況輩分又不高,再者鹿角宮的宮主,自身便是扶搖洲十人之列,德高望重,水法通天,對師妹蓉官更是疼愛有加,所以男人逃命路上的臨時抱佛腳,搬出這麽座小靠山,根本沒用。到最後,男人成功溜之大吉,也沒留下姓名,倒是沒有少吟詩。
  鹿角宮事後飛劍傳信徐顛所在宗門,連同壹幅男子畫像,向徐顛興師問罪,追問此人根腳與下落。
  徐顛壹頭霧水,遭了壹場無妄之災的劍道天才,趕緊回信鹿角宮,說自己根本不認識畫上男子。
  結果徐顛所在宗門壹位經常嬉戲人間的老祖師,雖說貌若稚童,壹身修為早已返璞歸真,事實上比鹿角宮宮主的修為還要高些,他得知此事後,風馳電掣,親自禦劍跑了壹趟鹿角宮,說徐顛不認識,我認識啊,我與阿良老弟那是換命的好哥們。
  外人只知這位遠道而來的老前輩下山之時,壹手覆紅腫臉頰,罵罵咧咧,壹直在碎嘴著媽了個巴子的,在離開鹿角宮山門後,高聲喊了壹句,阿良妳欠我壹頓酒。
  在郭竹酒和宋高元離開後,陳平安與阿良說了壹些自己的山水故事,零零散散的,想到了什麽就聊什麽。
  第壹次遊歷劍氣長城,乘坐老龍城渡船桂花島,途徑蛟龍溝,差點死了,是大師兄左右出劍破了死局。
  與同齡人曹慈的三場問拳,連輸三場,輸得毫無還手之力。
  在桐葉洲誤入藕花福地,走了壹場結結實實的江湖,收了曹晴朗和裴錢當學生弟子,可其實不知道如何傳授學問給曹晴朗,也擔心裴錢太著急長大。
  前些年與疊嶂壹起經營了壹家酒鋪,賣那竹海洞天酒,生意不錯,比坐莊來錢慢,但是細水長流。誰都不信那些酒水與青神山當真有關,所以阿良妳得幫著鋪子說幾句良心話。妳與青神山夫人是熟人,我們又是朋友,我這酒水怎麽就與竹海洞天沒關系了?
  倒懸山那座捉放亭,被道老二捉了又放的那頭大妖,依附在壹個名叫邊境的年輕劍修身上,被隱官壹脈揪了出來,斬殺於海上。
  如今的落魄山,不但有了竹樓,按照約定取的名字,還在霽sè峰有了壹座開山立派的祖師堂,阿良妳以後壹定要去看看。
  兩人走過壹條條大街小巷。
  阿良每壹處都熟門熟路,聽著年輕人的故事,阿良多是在聽,偶爾問些好感興趣的問題,比如那個太平山女冠黃庭,與那個大泉王朝的姚近之,哪個更好看些。
  陳平安笑著說,都好看,可在我眼中,她們加在壹起,都不如寧姚好看。
  阿良說寧丫頭又不在這裏,妳小子與我說句男人言語,陳平安環顧四周,不過思量壹番,嘿嘿壹笑,還是沒說什麽。
  戰事停歇,城內酒鋪生意就好。
  這壹路上,遇到了阿良與年輕隱官,與他們雙方各自相熟的某些劍修,都沒怎麽打招呼,最多就是點個頭意思意思。
  認識阿良的,未必願意與年輕隱官打交道,是陳平安酒鋪老主顧的,卻未必敢與阿良言語。
  雖然兩個外鄉人,共同點很多,但是在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眼中,狗日的阿良與狗日的二掌櫃,像也不像
  阿良沒有去疊嶂酒鋪那邊喝酒,卻帶著陳平安在壹處街角酒肆落座。
  人滿為患。
  因為沽酒婦人美姿容。
  是位本命飛劍早早毀壞了的婦人。
  見著了阿良,婦人十分熱絡,親自端酒上桌,狠狠剮了眼男人,埋怨了壹句死沒良心的。
  然後婦人與年輕隱官笑臉嫣然,言語很不見外,“呦,這不是咱們二掌櫃嘛,自家酒水喝膩歪了,換換口味?遇見了好看的女子,壹拳就倒,真不成。”
  陳平安壹陣頭大,只能微笑不語。
  阿良端起酒碗,與陳平安磕碰了壹下,然後沒來由感慨道:“年少時看雜書,在書上曾經見過壹句警世名言,穗大者低頭多,只是不走江湖,到底感悟不深,只有真正走過江湖,才知道飽滿谷穗自低頭,的確是金玉良言。”
  陳平安神sè古怪。
  阿良壹腳踩在長凳上,壞笑道:“想啥呢,好好的道理想歪了不是?”
  陳平安問道:“妳與青神山夫人的傳聞,魏檗說得言之鑿鑿,到底有幾分真幾分假?”
  阿良笑道:“那個棋墩山小山神知道個屁。”
  陳平安說道:“在竹樓外,有次提起妳,魏大山君難得真情流露,說了妳許多好話。”
  阿良立即改口,“作為古蜀國版圖的神水國舊山君,魏兄弟還是有點東西的,言談很有見地。難怪當年相逢,我就與他壹見如故。”
  大概阿良所謂的壹見如故,就是給了魏檗壹記竹刀。
  說到這裏,阿良突然放下酒碗,“驪珠洞天的出現,與古蜀國蛟龍眾多的內裏牽連,再加上妳那個泥瓶巷的鄰居,妳有想過嗎?”
  陳平安點頭道:“有想過。”
  “那就是想了,卻沒有扯起那條隱藏脈絡的線頭。”
  阿良瞥了眼陳平安,也是沒法子的事情,有些內幕,如今的陳平安,就算打破腦袋也想不到的。阿良忍不住搖搖頭,問了個問題,“妳那落魄山,有沒有瞧著很不起眼的外鄉修道之人,精怪鬼魅除外,肯定境界不高,尤其是妳可以確定對方境界低的那種人,而這個人,與陸沈相中的那個陳靈均,關系應該會不錯。”
  陳平安在腦海中捋了壹遍,點頭道:“有。”
  阿良笑道:“這麽說來,妳離開落魄山,來到這劍氣長城,不全是壞事。”
  陳平安疑惑道:“能說緣由嗎?”
  阿良猶豫了壹下,說道:“也不是不能說,何況只是我的壹點猜測,做不得準。我猜那個斬殺蛟龍最多的家夥,有可能已經將自己置身於落魄山周邊了。”
  阿良喝了口酒,“此人很好說話,只要不涉及蛟龍之屬,隨便壹個下五境練氣士,就算殺他都不還手,大不了換個身份、皮囊繼續行走天下,可只要涉及到最後壹條真龍,他就會變成頂不好說話的壹個怪人,哪怕稍稍沾著點因果,他都會斬盡殺絕,三千年前,蛟龍之屬,依舊是浩然天下的水運之主,是有功德庇護的,可惜在他劍下,壹切皆是虛妄,文廟出面勸過,沒得談,沒得商量,陸沈可救,也壹樣沒救。到最後還能如何,好不容易想出個折中的法子,三教壹家的聖人,都只能幫著那家夥擦屁股。”
  阿良笑道:“當然,世間從沒什麽真正的無敵之人。更多的內幕,妳現在知道不如不知道。我還是那句話,妳顧不過來的。”
  陳平安點點頭。
  壹來是窮盡心力都無法揣測之事,二來最壞的結果並未發生,再者他註定無法返回寶瓶洲,多想無益。
  然後阿良又好像開始吹牛,伸出大拇指,朝向自己,“再說了,以後真要起了沖突,只管報上我阿良的名號。對方境界越高,越管用。”
  壹般來說,被阿良主動稱呼為兄弟的,像那扶搖洲的劍修徐顛,都是被阿良坑慘了的,其實是被他看不順眼的人。
  徐顛在那場風波過後,幾次下山遊歷,只要遇到鹿角宮女修,就沒人待見過他,而鹿角宮的女子練氣士,交友廣泛,所以以至於半座扶搖洲的宗門女修,都對徐顛不太順眼。用徐顛那個幸災樂禍的祖師話說,就是被阿良當頭澆過壹桶屎尿的人,哪怕洗幹凈了,可還是被澆過壹桶屎尿的人嘛,認命吧。
  但是報上名號,敢說自己與阿良是朋友的,那麽在浩然天下的幾乎所有宗門,興許同樣還是不受待見,但是絕對抵擋許多災殃和意外。
  阿良沒來由嘖嘖道:“與寧丫頭越來越有夫妻相了。”
  陳平安擡起酒碗,突然轉頭問道:“老板娘,有沒有不要錢的佐酒小菜?”
  這就很不像寧丫頭了。
  關於陳平安和寧姚,阿良倒是早早覺得兩人很般配,那會兒,壹個還是劍氣長城的寧姚,壹個還是剛走江湖的草鞋少年。
  壹個什麽都不願意多想的姑娘,遇上個願意什麽都想的少年,還有比這更兩相宜的事情嗎?
  不是所有男人,都會意識到自己的身邊人心愛人,是萬萬年只
  此壹人有此姻緣的。
  那婦人笑道:“咱這小本買賣,可比不得二掌櫃酒鋪的生意興隆,再說了,二掌櫃又坐莊又賣酒,還會遍地撿法寶,會缺錢?”
  陳平安只能壹笑置之。
  阿良望向對面的陳平安,緩緩道:“當壹個人,只能做三兩重的事情,就說不出半斤重的道理。就算讀過書,講得出,別人不聽,不還是等於沒講?是不是這個理兒?”
  陳平安點頭道:“需要我們講道理的時候,往往就是道理已經沒有用的時候,後者偷偷在前,前者公然在後,所以才會世事無奈。”
  阿良笑道:“很沒勁?”
  陳平安搖頭道:“有勁。有意思。越是這樣,我們就越應該把日子過得好,盡量讓世道安穩些。”
  然後陳平安喝了壹口大酒,神sè從容,眼神明亮,“就像壹個人,只要酒量夠好,自己就喝得掉酒碗裏的糟心事,都不用與旁人說醉話。”
  阿良哈哈大笑,十分開懷。
  因為在眼前陳平安的身上,看到了另外壹個人的影子。
  那人沒走過的江湖,被寄予希望的眼前年輕人,已經幫著走過很遠。
  陳平安突然說道:“我雖然沒去過蠻荒天下,但是我知道,戰場上,死在我拳下劍下的妖族,在戰場之外,相當壹部分,也是弱者,甚至是真正意義上身不由己的弱者。”
  阿良笑了起來,知道這小子想說什麽了。陳平安看似是在說自己,其實更是在勸慰阿良。
  陳平安又說道:“壹旦劍氣長城被攻破,那些蠻荒天下的真正弱者,壹樣會成為身不由己的強者。”
  阿良反而不太領情,笑問道:“那就該死嗎?”
  他其實才是世間最了解蠻荒天下風土習俗的劍修,最少也會是之壹。
  阿良甚至在那邊,在戰場之外,還有劉叉這樣的朋友,除了劉叉,阿良認識許多蠻荒天下的修道之士,早已與人無異。
  陳平安已經喝完兩碗酒,又倒滿了第三碗,這座酒肆的酒碗,是要比自家鋪子大壹些,早知道就該按碗買酒。
  陳平安壹口喝完第三碗酒,晃了晃腦子,說道:“我就是本事不夠,不然誰敢靠近劍氣長城,所有戰場大妖,全部壹拳打死,壹劍砍翻,去他娘的王座大妖……以後我如果還有機會返回浩然天下,所有僥幸置身事外,就敢為蠻荒天下心生憐憫的人,我見壹個……”
  打了個酒嗝,陳平安又開始倒酒,喝酒壹事,最早就是阿良攛掇的。至於見到了壹個就會如何,倒是沒說下去了。
  阿良沒攔著。
  阿良只是嬉皮笑臉道:“妳陳平安見著了那些人,還能咋樣,人家也有自己的道理啊,反正又沒誰逼著劍氣長城死這麽多人。”
  陳平安停下喝酒,雙手籠袖,靠著酒桌,“阿良,說說看,妳會怎麽做?我想學。”
  學習他人之好,壹直是陳平安的擅長事。
  算賬壹事,當賬房先生,就在大泉王朝邊境狐兒鎮的小客棧,與鐘魁學過。
  當包袱齋,偷偷摸摸撿破爛,真正的絕活,該是怎麽個境界,在北俱蘆洲結伴遊歷的孫道長身上,陳平安大開眼界。
  甚至很早之前,林守壹的壹句無心之語,大致意思就是出門在外,事情可以管,但是不用管太多。也讓陳平安越到後來,越感同身受,越覺得有嚼頭。
  在更早之前,陳平安那壹手被很多行家裏手視為“匠氣有余,靈氣不足”的字,無形之中,其實都是學之於陸沈的那份藥方三張紙。當年陸沈說了三件事,卻只明說了去撿蛇膽石碰運氣在內的兩件事,陳平安當時還問了壹句,陸沈卻沒說破,原來學字,就是最後壹件事。
  阿良笑著給出答案:“我根本不在乎啊。”
  陳平安怔怔無言,想起了蛟龍溝當時冥冥之中,聽到的那些旁人“心聲”,想起了天劫過後的隨駕城。
  陳平安伸手出袖,抿了壹口酒,壹手持碗,壹手撓頭,“有點難學。”
  阿良笑道:“不用學。”
  上山修行後,舉頭天不遠。
  修道之人,離山巔越近,對人間越沒耐心。
  有例外的,可惜不多。
  阿良也擔心陳平安會成為那樣的山上神仙。
  就像陳平安學字壹事,阿良不是不清楚陸沈贈予藥方的深遠用心,只說陳平安的畫符,為何如此順遂?簡直就像是毫無門檻,壹步跨過?要知道符箓壹途,無論是不是道家壹脈的練氣士,都視為天塹,與劍修如出壹轍,不成就是不成。
  但是這種事,他阿良偏偏不能開口道破,得陳平安自己去琢磨。
  劍術高,便覺得天下事皆容易?沒這樣的好事,他阿良也不例外。
  這壹頓酒,兩人越喝越慢,阿良不著急,自己酒量好,陳平安也想要多喝壹些。
  那位沽酒婦人到底與阿良是老交情了,托人從酒樓帶了壹屜佐酒菜過來,與二掌櫃笑言不收錢。
  就這樣,兩人竟是喝到了天昏地暗夜幕沈沈,四周酒客越來越稀疏,期間來了些主動客套寒暄的劍修,來者不拒,只管落座喝酒,記得結賬。
  所以喝到了現在,兩人只需要結賬桌上的壹壺酒即可。
  在劍氣長城,不會有人以劍修本事喝酒,單憑先天酒量。
  阿良早已滿臉通紅,指了指天上其中壹輪明月,與那婦人笑道:“謝妹子,我去過,信不信?”
  出門在外,遇見比自己年輕的,喊妹子,喊姑娘都可。遇見比自己大的女子,別管是大了幾歲還是幾百歲,壹律喊姐,是個好習慣。
  婦人趴在櫃臺那邊,瞥了眼那輪明月,直截了當來了壹句,“有母的?”
  阿良晃了壹下手掌,“小姑娘家家的,盡說些俏皮話。”
  婦人沒好氣道:“要打烊了,喝完這壺酒,趕緊滾蛋。”
  阿良與陳平安喝完最後壹壺酒,就起身離去,陳平安掏錢結賬,同行本是仇家的婦人,卻笑著擺擺手,“陳平安,算我請妳的。”
  陳平安也沒問緣由,收起那幾顆雪花錢,道了聲謝。
  兩人走在深夜寂寥的大街上,兩人的步伐都有些晃蕩,也沒散掉那滿身酒氣。
  臨近寧府。
  阿良說道:“陳平安,我們不是在白紙福地,身邊人不是書中人。現在記得不算本事,以後更要牢記。”
  陳平安嗯了壹聲。
  阿良突然信誓旦旦說道:“喝酒沒花錢這件事,我不會跟寧丫頭說的。妳說那黃庭和姚近之長得很好看,我更不會說。”
  陳平安雙手抱住後腦勺,“妳說了我就會怕?開什麽玩笑,阿良,真不是我吹牛……”
  寧府大門那邊,出現壹個身影,年輕隱官立即深呼吸壹口氣,打消酒意,瞬間震散壹身酒氣,屁顛屁顛飛奔過去,壹只手繞到身後,示意身後男人自個兒壹邊涼快去,壹路跑上臺階,見著了她,站定,說道:“對不起,回來晚了,酒其實沒多喝太多,阿良壹直勸,我說有傷在身都不管用,下次不會了啊。”
  阿良站在原地,豎耳聆聽那邊的言語,然後目瞪口呆,二掌櫃絕非浪得虛名啊,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了。
  寧姚轉頭看了眼阿良。
  被嫌棄了。
  阿良悻悻然轉身離去,嘀咕了壹句,能在劍氣長城謝姑娘的酒肆,喝酒不花錢,破天荒頭壹遭,我都做不到。
  門口那邊。
  寧姚沒說話。
  陳平安有些心虛。
  寧姚根本沒理會阿良的告刁狀,只是看著陳平安。
  他怎麽好像又高了些啊。
  她踮起腳跟,與他眉眼齊平。
  陳平安歪著腦袋,瞇眼而笑,說道:“快說妳是誰,再這麽可愛,我可就要不喜歡寧姚喜歡妳了啊。”
  寧姚還是不說話。
  等到陳平安開竅的時候,寧姚已經轉身走了。
  劍氣長城的城頭上,魏晉被迫施展掌觀山河的神通,畫卷正是寧府大門那邊,阿良捶胸頓足,“傻小子楞頭青啊。”
  老大劍仙雙手負後,彎腰俯瞰畫卷,點頭道:“是傻了吧唧的。”
  原本還有些不情不願的魏晉,這會兒笑著附和道:“二掌櫃不解風情,確實大煞風景。”
  阿良咳嗽壹聲,輕輕推開魏晉的手掌,“魏晉啊,堂堂劍仙,妳竟然做這種事情,太不講江湖道義了,妳良心會不會痛?”
  老大劍仙轉身離去,“是不應該。”
  原地只留下壹個原本練劍好好的風雪廟劍仙。
  在老大劍仙茅屋那邊的城頭上,阿良盤腿而坐,“能不能換壹個人,比如我?”
  陳清都搖頭道:“不行。”
  阿良惱火道:“我境界不更高?”
  陳清都說道:“到了我們這個高度,境界有卵用。妳以前不懂就算了,現在還不懂?”
  阿良默然。
  老大劍仙話糙理不糙。
  兩人沈默許久,陳清都坐在阿良身旁。
  阿良有些訝異。
  老大劍仙很少有此舉動。
  陳清都輕聲道:“有些累了。”
  只是老人又笑道:“劍修陳清都,有幸遇見妳們這些劍修。”
  阿良大笑道:“這種話,扯開嗓門,大聲點說!”
  陳清都斜眼看去。
  阿良立即耍無賴:“喝了酒說醉話,這都不行啊。”
  陳清都輕聲說道:“不知道萬年以後,又是怎麽個光景。”
  阿良說道:“總是讓人失望又希望的吧。”
  陳清都點點頭,“大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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