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千壹十五章 除非問取籠外鶯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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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潑墨峰作為合歡山地界為數不多的高山，卻沒有被誰占據，曾經有過，試圖在此開辟道場，卻因為那尊虞府君悶了，便會朝潑墨峰這邊隨便丟擲法寶，祭出壹桿雨幡，當投壺嬉戲，砸得這邊山石滾落，久而久之，也就成了壹處無主之地，故而潑墨峰山中多大坑，處處龜裂如蛛網。
　　道門高真，大多駐顏有術，已有五百載道齡的程虔，身穿壹件品秩極高的天仙洞衣，腰懸壹枚形制古樸的鎏金鈴鐺，這位好似返老還童的道士呼吸綿長，每壹次小周天循環運轉，便有日升月落、鬥轉星移的宏大氣象。不過程虔施展了障眼法，落在壹般中五境修士眼中，也就是個青色道袍的少年道士。
　　因為趙、虞兩位道侶府君，有三女壹子，虞陣作為合歡山名義上的“潛邸儲君”，屏住呼吸，畢竟是面對壹位精通水火雷三法的陸地神仙，要論單打獨鬥，這位金闕派當代掌門是壹把好手，曾經在大驪陪都戰場，與壹位妖族金丹劍修捉對廝殺而不落下風，大放異彩，青杏國皇帝陛下邀請程虔擔任護國真人，三請三辭。
　　那個身穿墨青蟒袍的符氣，更大興趣，還是在那個天曹郡女子劍仙身上。
　　老龍城與青杏國金闕派素無交集，既無香火情，也沒什麽仇怨，相信壹位道門神仙總不能因為他站在虞陣身邊，就隨便打殺了。
　　來的路上，虞陣與他大致介紹過合歡山這邊的情況，之所以在潑墨峰這邊停步，就是要脫掉身上那件家族祠堂賜下的蟒服法袍。
　　程虔微笑道：“勞煩虞公子與趙府君說壹聲，今夜貧道就不去山中道賀了，免得打攪諸位貴客喝酒的雅興。”
　　確實，就像壹幫落草為寇的賊人，在那邊喝酒慶功，突然多出個專門負責緝捕賊匪的縣尉，何止是掃興？
　　程虔繼續說道：“只是那三方玉璽，其中嗣天子寶璽，今夜就交由貧道帶回京城，其余兩方，倒是不用著急，兩位府君若是壹時間難以割舍，就當陛下借與兩位合歡山府君暫作文房清供把玩之物，不過最遲在今年梅雨結束，務必歸還青杏國皇室。虞公子，貧道就在這邊等消息，半個時辰，如果合歡山沒有送來那方嗣天子寶璽，那貧道就親自登門取走所有寶璽了，省得趙浮陽多跑壹趟京城。”
　　虞陣滿臉苦笑，作為局外人的符氣也察覺到不對勁。
　　青杏國柳氏顯然是下定決心，要與合歡山撕破臉皮了。
　　合歡山分上下山，墜鳶山氤氳府，趙浮陽，烏藤山粉丸府，虞醇脂。此外建立有兩座山神祠，李梃就是烏藤山祠的山神。
　　關於那三方印璽，合歡山這邊先前的開價，是墜鳶、烏藤兩山的山神，青杏國那位皇帝陛下，以壹國之君親自封禪大嶽的規格，封正兩山，敕建神祠。這當然是兩尊府君在獅子大開口了，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柳氏皇帝若是真敢如此“屈尊”，恐怕只會淪為壹洲帝王將相和山上仙師的笑柄，只不過談生意嘛，總是免不了壹場漫天要價坐地還錢的拉鋸戰，事實上，先前雙方已經秘密磋商，談到了由壹位禮部侍郎封正兩山的地步，但是卡在了敕建山神祠的費用壹事上，到底是柳氏內府出錢，還是青杏國給名分，費用得合歡山這邊自掏腰包。
　　虞陣猶豫了壹下，嗓音微澀道：“真人何必為難壹個還沒走到家門口的晚輩。”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既然剛好在這潑墨峰撞見了虞公子，天理分明，合該有此壹敘。”
　　程虔淡然道：“捎句話而已，有何為難。怎麽，虞公子連這點面子都不給貧道？是覺得攀附上了老龍城苻家燕譽堂壹支，便眼高於頂了，如果貧道沒有記錯的話，苻家燕譽堂壹脈，專養閑人，按照祖訓，既無科舉功名和沙場軍功，也不得擔任山上仙府與世俗王朝的供奉、客卿。”
　　貌若少年的老真人，明擺著是連身份清貴的符氣壹並敲打了。
　　符氣倒是不惱，只是愈發好奇，青杏國柳氏皇帝，近期到底找到了什麽靠山，能夠讓程虔連老龍城苻家都不放在眼裏？
　　要知道家主苻畦，雖說已經卸任老龍城城主，如今已經是壹位玉璞境修士，同時擁有兩件半仙兵，金闕派與老龍城苻家相比，比修士，比財力，比人脈，其實都沒法比，只說老龍城苻氏與大驪藩王宋睦的關系，如今寶瓶洲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當然，燕譽堂苻氏這壹支，只是苻家六房之壹，不能夠等同於老龍城苻家，而且確實如程虔所說，比較扶不起來，家族祠堂議事，少則二十幾個，多則四十余人，燕譽堂苻氏成員，數百年來，歷代就只有象征性的壹把座椅，說句難聽的，就是苻氏用來養廢物的。
　　可燕譽堂苻氏在家族內部不得勢，卻也絕對不是壹個金闕派能夠隨便挑釁的，金闕派諸峰，沒有元嬰修士坐鎮山頭，已經三百多年。
　　程虔擺擺手，“半個時辰，足夠虞公子與兩位府君商量出個對策了，記得此事成與不成，合歡山那邊都給貧道壹句準話。”
　　麻衣草鞋的虞陣嘆了口氣，拱手抱拳告辭，“晚輩這就返山，給真人捎話。”
　　帶著符氣壹起禦風前往合歡山，虞陣滿臉陰霾，遠離潑墨峰數十裏後，虞陣以心聲笑道：“讓妳看笑話了。”
　　符氣笑道：“虞兄是不是太高看自己了，要說被人看笑話，誰比得過我們燕譽堂的苻氏子弟？”
　　虞陣調侃道：“有，怎麽沒有，正陽山那群劍仙們。”
　　符氣壹手扯住衣領，壹手掐訣默念道訣，將身上那件蟒服法袍收為壹團，低頭收入袖中，“這位老真人，好像還是個術家，修道法門可謂駁雜。”
　　符氣所謂的術家，並非上古方術之道，而是數算之術，術家往往擅長術算，精通天文歷算，只是在諸子百家當中壹直地位不高，跟商家處境差不多，只說“如果壹加壹當真必須等於二，那世間煉氣煉物煉丹算怎麽回事”，術家便被山上調侃不已。
　　虞陣疑惑道：“何以見得？”
　　符氣說道：“要不是看妳們勢若水火，我都要猜測程虔與兩尊府君是不是師出壹脈了。”
　　虞陣沒好氣道：“妳就別賣關子了。”
　　符氣解釋道：“程虔身上那件法衣，有道法大化流轉運馳不息的景象，瑰麗奇絕，嘆為觀止，絕非壹般的法寶，說不定是壹件金闕派祖師堂故意不對外張揚的鎮派之寶，比起老真人腰間所懸的流火金鈴，品秩只高不低，甚至那枚傳說可以敕令鬼神的青精神符，都無法與之媲美，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件法袍本身就是壹部天書。”
　　虞陣問道：“妳小子能夠勘破壹位陸地神仙的障眼法？”
　　符氣笑道：“家傳小術。”
　　那位真人程虔的法袍之上，隱約可見陰陽兩氣，坱然太虛，升降飛揚，未嘗止息，清濁兩氣感通聚結為山川河流、風雨雪霜。
　　虞陣調侃道：“這跟術家又有什麽關系，符氣啊符氣，我真是服氣了，妳們這些個飽讀詩書的文人，真是書券三紙未有驢字。”
　　符氣壹語道破天機，“程虔的法袍，範圍天地，幽贊神明，
　　關鍵是七政右旋，顯而易見，是壹件極有年月的重寶了，說不定要比金闕派的歷史還要久遠。”
　　虞陣氣笑道：“妳到底在說什麽？！”
　　符氣壹時無奈，“跟妳這種粗鄙漢當朋友，心累。”
　　只得給這個粗通文墨的朋友，耐心解釋何謂七政，亦稱七曜，是天文星象術語，是指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而左旋與右旋的分歧，就牽扯到壹場浩然山巔的吵架了，儒家和術家的七曜左旋、右旋之爭，壹直爭論不休，儒家數位編訂天文歷法的文廟聖賢，與中土陰陽家陸氏，還有幾位術家祖師爺，打了不少筆仗，早期是七政右旋說占據絕對上風，幾乎成為了定論，左旋之說幾乎沒有什麽聲音，後來文廟出了壹位高人，才徹底改變局勢，左旋從此成為定例和官學，故而符氣才會憑此斷定程虔身上那件天象右旋的道教法衣，極有年頭。壹般練氣士，確實難以接觸到這種好似“高高掛起”的內幕，符氣也就是出身藏書豐富的燕譽堂壹脈，有錢又有閑，才有機會了解這些看似與練氣士修行無關緊要的雜學。
　　只不過還有些內幕，符氣就沒有多說，比如程虔那件法袍，極有可能，可以打通幽明顯隱，通乎晝夜之道，簡單來說，就是能夠幫助程虔行走於陰冥道路。
　　符氣提醒道：“虞兄，記得到了伯父伯母那邊，只說我是壹個出身雲霄王朝的山澤野修。”
　　虞陣點頭笑道：“妳也記得別被我妹妹盯上，是朋友，才好心提醒妳。”
　　潑墨峰那邊，張彩芹問道：“程世伯，趙浮陽當真會乖乖交出那方嗣天子寶璽？”
　　少年面容的道士胸有成竹道：“若是平時，他多半會覺得我是在虛張聲勢，置之不理，我少不了要親自走壹趟合歡山，今夜正是合歡山聲勢最為鼎盛的光景，趙浮陽和虞醇脂反而會驚疑不定，不敢不當回事。”
　　如果趙浮陽執迷不悟，他就只好替師伯清理門戶了。
　　符氣的那句玩笑話，還真就壹語中的了。趙浮陽的確曾是金闕派的弟子，得到了某位金闕派祖師爺的青睞，親自為趙浮陽破例傳下壹篇秘傳口授的道訣，但是礙於趙浮陽的妖族出身，始終未能躋身祖師堂嫡傳之列，後來又有壹樁風波，趙浮陽壹氣之下，就 離開了清靜峰金仙庵壹脈。
　　其實清靜峰才是金闕派的祖山，歷代掌門之位，都被金仙庵牢牢把持。只是到了程虔這壹代，垂青峰才後來居上。
　　那趙浮陽是壹條山蟒出身，當年在金仙庵得了壹樁造化，修煉得道之後，離開金闕派，成為壹位散仙，通過收集亡國玉璽來汲取龍氣，用以增補道行，試圖憑此煉山證道，修成清靜峰壹脈所說的金仙果位，屆時趙浮陽無需走水，便可化蛟，離開合歡山這座既是道場同時又是牢籠的，從此天高地闊。
　　壹頭元嬰境山蛟，足可橫行寶瓶洲了。
　　程虔看了眼身邊的晚輩，目露贊賞神色，笑道：“彩芹，不管如何，既然那位大人物，答應了參加觀禮，青杏國就沒有任何後顧之憂了。”
　　老真人瞇眼望向遠處的合歡山輪廓，“如果我們青杏國邊境地界，盡是些不入流的貨色盤踞此地，非妖即鬼，壹個個不知天高地厚，都膽敢自稱是小書簡湖了，把這千裏山水搞得烏煙瘴氣，太不像話。還好，距離年中典禮，還有壹段時日，否則我還真沒臉面，去見那位陳隱官。”
　　張彩芹點點頭。
　　如果陳平安在年中時分南遊青杏國京城，參加觀禮，那麽此地的存在，註定紙包不住火，被這位年輕隱官聽說有這麽壹塊鬼祟作亂的地盤，這可就不是壹般的有礙觀瞻了。別說青杏國柳氏和金闕派，張彩芹所在的天曹郡張氏家族，同樣會渾身不自在。
　　簡而言之，正是她先前跟洪揚波走了壹趟牛角渡，無意間遇到那位同樣閑逛包袱齋的年輕山主，意外之喜，對方竟然答應參加青杏國太子的及冠禮，青杏國柳氏皇帝和護國真人程虔，這才下定決心，要不惜代價，聯手天曹郡張氏，以及與其余兩國朝廷暗中通氣，定要將以合歡山在內方圓千裏之地，打掃幹凈，蕩平群魔。
　　如果合歡山覺得他程虔此次現身，只是為了那三方玉璽而來，那就太天真了。
　　程虔盯著那座合歡山，微笑道：“市井俗語說晴天三尺土，有雨壹街泥，來形容壹條道路不好走。”
　　張彩芹會心笑道：“程世伯，所以才需要凈水潑街黃土墊道嘛。”
　　壹切只為了那個落魄山陳隱官的大駕光臨。
　　程虔問道：“彩芹，妳能夠說服此人蒞臨京城，奇功壹件。洪揚波這個悶葫蘆，在信上說得含糊，妳能否細說壹二？”
　　據說這位陳山主，可是輕易不賣誰面子的。
　　張彩芹神色尷尬，說道：“程世伯，絕無隱瞞，真就只是運氣好，靠著早年他去過幾次青蚨坊，與洪伯結下了香火情。”
　　程虔笑了笑，沒有多問什麽。
　　只是聊到了那位年輕隱官，老真人就不由得想起昔年陪都戰場，那個紮丸子頭發髻的年輕女子，拳法真是無敵手。
　　要是這個“鄭錢”，或者說陳隱官的開山大弟子，裴錢，她出現在小鎮那邊，就有意思了。不知兩位府君作何感想？
　　合歡山那邊，粉丸府位於下山烏藤山，其中壹座去苦園，是府君虞醇脂的私家園林。
　　趙、虞兩尊府君親自將那位貴客帶到此地，影壁竟是壹枚碩大無比的雪花錢。
　　繞過這堵“影壁”時，秦傕以眼角余光打量了壹下，寬是寬，就是薄了點。
　　虞醇脂曾經遊歷過書簡湖，與青峽島女修田湖君是舊識，關系不錯，早年間常有書信往來。
　　不過那會兒的田湖君，尚未結丹，還是壹位龍門境修士，而且譜牒身份，也非截江真君劉誌茂的大弟子，而是二弟子。
　　只是那位大師兄運道不濟，遇上了某個混世魔王的小師弟，雙方結了仇，隨隨便便就給打殺了，師尊劉誌茂竟然也未追究此事。
　　如今田湖君是素鱗島的島主，是書簡湖的本土金丹修士，更是真境宗的譜牒修士，在宮柳島祖師堂擁有壹席之地。
　　只是相比那位姓顧的小師弟，依舊是雲泥之別，相形見絀了，畢竟後者如今已經是白帝城鄭居中的嫡傳弟子，還有壹個小道消息傳至寶瓶洲，仙人境韓俏色，她對這位師侄極其寵溺。
　　宴客廳落座，秦傕發現房梁上，塑有木雕，站著福祿壽三尊老神仙和壹位小仙童，有那吉星高照滿堂喜的美好寓意。
　　其實整座宴客廳，都是附庸風雅的虞醇脂，從山下王朝世族豪閥裏邊拆掉壹座華美祠堂，她再讓匠人壹壹標註部件，原封不動，搬到了烏藤山，最終重新組建起來，幾乎與舊宅壹模壹樣。
　　合歡山的上山和下山，墜鳶和烏藤都是改過的山名，曾經皆是極有來歷的名山，墜鳶山曾經是壹個大國的中嶽儲君之山，建有皇室家廟，皇帝派遣駙馬督尉和工部侍郎，率領數萬軍民，前後歷時十年，在此大修府邸、敕建宮觀二十余座，地位僅次於五嶽，朝廷常設提督官，改朝換代之後，便荒廢不用。只說腳下這座烏藤山，這粉丸府的前身，歷史上便是壹位縣主的壯麗私宅。
　　兩主壹客，坐在太師椅內，聊了些寶瓶洲近些時日的山水趣聞。
　　比如南邊雲霄王朝鄰國境內的那座靈飛觀，已經提升為道宮了，算是緊隨廣福禪寺其後，跟著獲得了宗字
　　頭身份。
　　秦傕的師尊是真境宗的劉首席。
　　如今整個寶瓶洲，即便加上佛門廣福寺和道教靈飛宮，才幾個宗字頭？
　　虞醇脂說話直接，半開玩笑壹句，秦兄弟，劉老成是仙人了，必然誌在大道飛升，有無可能，讓劉真君接任真境宗的宗主之位？
　　秦傕笑了笑，沒接茬，這種壹不小心就會要人命的話題，他哪敢隨便置喙，所以只是吹捧了幾句劉宗主的勵精圖治。
　　趙浮陽喝了壹口上山墜鳶山祠炒制的雲霧茶，笑道：“聽說廣福禪寺那位大和尚，去年剛剛舉辦升座慶典，落魄山那邊，雖然那位隱官大人沒有親自道賀，卻也讓北嶽魏山君幫忙送去了壹幅對聯。廣福寺也極為重視，將其與中土玄空寺的對聯掛在壹起。”
　　秦傕神色自若，實則心情復雜，點點頭，“確有此事。”
　　如果可以的話，秦傕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即便對方還給自家青峽島當過壹段時日的賬房先生。
　　虞醇脂說道：“都說這個大和尚佛法高深，有采雲補衲和放虎歸山兩樁禪宗典故，名動壹洲。其實還有壹樁公案，只是在寶瓶洲相對流傳不廣，我也只是聽浮陽提起，相傳相傳大驪先帝曾經召見這位高僧，與之說禪，結果等他們行走在禦花園內，鳥雀皆驚飛，狐兔遠遁。”
　　“大驪先帝便笑問壹句，只聽說得道高僧行走山林，猛獸非但不擾，反而相親，願為護法，為何今日是這般光景？”
　　“結果妳猜怎麽著，老和尚竟然答以壹句‘老衲好殺’。”
　　“秦兄弟，妳見多識廣，關於此事，可知是真是假？”
　　秦傕點頭道：“湊巧聽師尊提起過，此事不假。師尊還說其實當時大驪國師也在壹旁，曾與老僧言說壹句，和尚哪有那麽多的心中賊可殺，養虎為患麽？”
　　虞醇脂楞了楞，啥個意思？她便轉頭望向自家夫君。
　　趙浮陽沈吟片刻，點頭道：“真是仙人高在雲中之言語，想入非非，不可思議。”
　　之後虞醇脂又提了幾句關於正陽山的糗事，如今寶瓶洲山上，不扯幾句劍仙如雲的正陽山，不大笑幾聲，那都不叫聊天。
　　其實他們仨聊這些事，即便是調侃那座剛剛晉升宗門沒幾天的正陽山，就像壹個偏遠縣城的有錢人，聊那富甲壹國的首富。
　　秦傕本身只是個龍門境，如果只是這點境界，遠遠不至於讓合歡山兩位皆已金丹的府主道侶如此禮重，甚至虞醇脂在言語之際，還透露出幾分諂媚和討好。其實以趙浮陽和虞醇脂的手段，合力殺個金丹都不是沒有可能，上次天曹郡張氏修士，氣勢洶洶，攻伐合歡山，雙方其實就已經打出了真火，如果不是那位金身境純粹老匹夫的從中作梗，真要被他們夫婦留下壹位金丹地仙做客合歡山了。
　　虞醇脂跟田湖君是舊識，趙浮陽與秦傕亦是朋友，當初趙浮陽含恨離開金闕派，也想過要在書簡湖那邊落腳，只是壹來他修行的秘法與書簡湖不契合，更重要的，還是書簡湖實在水太深，不提當時就已經是上五境的宮柳島劉老成，只說青峽島劉誌茂，還有黃鸝島的仲肅，哪個是易於之輩？趙浮陽當年只是個龍門境，當然不敢在那邊占據島嶼開府修行，時過境遷，百年光陰彈指間，趙浮陽實在無法想象，秦傕這種骨子裏就是野修的兇狠之徒，都能成為壹位宗門的譜牒修士。
　　四小姐跟山神李梃壹同出現在宴客廳門外。
　　她摘掉了帷帽，露出壹張與虞醇脂頗為相似的鵝蛋臉。
　　虞醇脂神色寵溺，給秦傕介紹道：“秦兄弟，這是家裏邊的老四，幺兒，叫趙胭，從小就被浮陽寵得無法無天了，浮陽是舍不得她嫁人，我是不敢放她出去，帶在身邊，我還能管束幾分，嫁了人，就怕過不了幾天，就被婆家趕出門，哭哭啼啼跑回家，成何體統。”
　　女子趕忙施了個萬福，“趙胭拜見秦叔叔。”
　　秦傕和顏悅色道：“早就聽大師姐說四姑娘修道資質極好，二十歲出頭壹點，就躋身了洞府境，天縱奇才，要我看啊，以後合歡山直接招婿入贅就是了，千萬別遠嫁，肥水不流外人田。”
　　李梃趕忙作揖抱拳，“小神見過秦仙師。”
　　譜牒修士有自己的立身之本，處世之法，山澤野修也有散修的生存之道。
　　寶瓶洲有本編撰之人無據可查的小冊子，上邊記錄了壹洲仙府、王朝豪閥不宜招惹的人物，壹份名單，百余人。
　　比如青峽島的秦傕和師弟晁轍，就都在這本冊子上，不過名次比較靠後。
　　壹座書簡湖，將近占據了名單的十分之壹，還有黃鸝島的呂采桑，鼓鳴島的元袁等年輕修士。
　　當然如田湖君這樣的金丹地仙，素鱗島的壹島之主，自然就無需登榜了。
　　趙浮陽說道：“李梃，這裏沒有外人，妳直接說事。”
　　李梃說道：“回稟兩位府尊，張雨腳和金縷的態度比較圓滑，既沒點頭，也沒說要強行登山，如今他們已經身在山腳小鎮。”
　　趙浮陽便給秦傕介紹起兩位修士的身份背景。
　　虞醇脂笑瞇瞇道：“這倆孩子，不愧是譜牒修士，都遊山玩水，卿卿我我到了合歡山地界。”
　　趙浮陽說道：“那個張雨腳，是中五境劍修，不容小覷，他要是在這邊出了意外，天曹郡張氏就等於剮掉壹塊心頭肉，不會罷休的，李梃，妳傳令下去，只要對方按約不登山犯事，小鎮那邊不準主動惹他們。”
　　李梃抱拳領命，“下官謹遵府尊法旨。”
　　知女莫若母，虞醇脂笑問道：“胭兒，那少年劍仙的模樣如何？”
　　趙胭挑了張椅子坐下，點頭笑道：“蠻好看的。”
　　如果秦傕不在場，她們可就不是這麽聊了。
　　壹盞茶功夫過後，趙浮陽轉頭望向門外，瞧見兩個身影，冷哼壹聲，“妳還舍得回來。”
　　原來是虞陣和符氣來了。
　　虞醇脂立馬不樂意了，瞪眼道，“虞陣好不容易回家壹趟，妳擺什麽臉色。不是妳親生的，便這般不待見嗎？”
　　趙浮陽說道：“虞陣要是我親生的，敢這麽壹年到頭不著家，就知道在外邊遊手好閑，不樂意分擔半點兩府事務，早就被我吊起來打幾頓了。”
　　虞陣神色尷尬。事實上，趙浮陽這個後爹，待他不薄，既當父親又當師父的，悉心傳道，稱得上是傾囊相授，還賜下壹件足可成為鎮山之寶的重器，比親爹還親了。
　　虞醇脂笑問道：“這位小哥是？”
　　虞陣笑著介紹道：“壹個朋友，姓燕名射，是雲霄王朝那邊的散修，壹起走過那座古怪的秋風祠，換命交情。”
　　趙浮陽笑道：“小兄弟有個好名字，式燕且譽，好爾無射。燕而娛樂，始終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無事小神仙了。”
　　符氣連忙抱拳，“晚輩拜見趙府君，虞府君。”
　　虞陣與妹妹趙胭不壹樣，他曾經去過書簡湖，跟田湖君還有秦傕這種山上的世交長輩，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當說道：“方才在潑墨峰那邊，程虔和張彩芹壹起露面了，老真人讓父親在今夜交出三方玉璽，等今年梅雨結束，其余兩方壹並歸還青杏國柳氏，如果合歡山這邊不答應此事，從我離開潑墨峰開始計時，半個時辰之內，程虔就會親自登山。”
　　秦傕面無表情。
　　趙浮陽微皺眉頭。
　　虞醇脂疑惑道：“這個程虔，莫不是昏頭了？還是礙於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張氏的怒火，必須給後者壹個交代，只是即便如此，也不至於他這壹把老骨頭親自登山涉險吧？虞陣，可曾瞧見天曹郡張氏子弟和青杏國供奉修士的行蹤，附近是否隱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陣搖搖頭，“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張彩芹。”
　　虞醇脂啞然失笑，難不成就靠他們兩個，再加上小鎮的張雨腳和金縷，就要跟合歡山幹架？
　　程老兒也不曉得挑個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選今天？
　　那三方玉璽，本來就只是壹樁青杏國“破財消災”的買賣，談妥了價格，根本犯不著打打殺殺，程虔作為護國真人，何必如此意氣用事，非要與合歡山鬥個妳死我活？青杏國就不怕在這邊大傷元氣，邊境那邊就吃個敗仗？
　　趙浮陽瞇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這個人最務實，絕對不會為了天曹郡張氏強出頭。”
　　程虔是只極有城府的老狐貍，年輕那會兒，就擅長算計，否則當年清靜峰金仙庵，同樣有個金丹地仙，本該是順勢繼承掌門的不二人選，為何是剛剛結丹沒幾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門？
　　虞醇脂問道：“張筇會不會躲在暗處？”
　　張筇是天曹郡張氏老祖，也就是劍仙張彩芹的太爺爺，因為前些年在陪都戰場立下的戰功，得到了壹塊大驪刑部頒發的三等無事牌。
　　要是這個老東西，真舍得不要半點臉皮了，張筇只需懸掛這塊腰牌，大搖大擺登山，就那麽翻箱倒櫃，四處搜尋玉璽，趙浮陽和虞醇脂還真就攔都不敢攔。只是上次張氏修士攻打合歡山，張筇不知為何，沒有露面。
　　趙浮陽心情沈重起來，仔細斟酌壹番，“實在不行，我親自走壹趟潑墨峰。”
　　虞陣告辭離去，要給符氣安排壹個下榻宅邸。
　　趙胭跟著走出宴客廳，虞陣小聲問道：“老三呢？”
　　趙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著梳妝打扮吧。”
　　虞陣就不再多問。
　　上山壹處，地氣神異之地，四周白雪皚皚，卻有壹口溫泉，熱氣升騰。
　　合歡山的三小姐，與壹位墜鳶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相互潑水嬉戲，岸邊胡亂堆滿衣裙，各色首飾散亂在地。
　　她們俱是美人，皮膚白嫩，猶如玉膏凝脂，雙方追逐嬉笑過後，兩具雪白酮體便糾纏在壹起，如泣如訴。
　　溫泉內水花翻騰，如兩尾白蛇在水中作胡旋舞。
　　壹個年輕道士蹲在不遠處，伸長脖子，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嘴上卻默默念叨著非禮勿視非禮勿聞。
　　小鎮外與白茅道別後，背劍少年獨自徒步走在夜幕中，來到壹棵枯樹下，遙望那座兩山作依偎狀的合歡山。
　　可惜受限於符箓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縮地山河與掌觀山河這類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這也是他先前沒有直奔山腳小鎮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於整座大陣前功盡棄，必須盡量不與地仙修士起沖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龍後裔之屬，其實有兩種成道方式，壹種是最為普遍的走水，還有壹種相對冷僻稀少，就是“盤山”。
　　揀選壹條靈氣充沛、形勢穩固的龍脈，盤踞其中，慢慢煉化山根，汲取天地靈氣和風水土運。
　　只是這條修煉道路，門檻高，對血脈的要求遠遠多於壹般山野精怪。
　　他望向壹處，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隱匿身形，都是朋友。”
　　視野中，先憑空出現那把油紙傘，再緩緩露出壹雙繡鞋，最後便是那位無頭女鬼，比起潑墨峰，此刻她身上多了個包裹。
　　背劍少年笑道：“姑娘壹路跟蹤至此，是有事嗎？”
　　她施了個萬福，摘下包裹再打開，竟是……壹顆眉眼清秀的女子頭顱，她將那顆頭顱放在脖頸上邊，這才滿臉道歉道：“先前路上，有壹位少年劍仙在，到了小鎮那邊，人多眼雜，始終沒有與陳公子獨處的機會，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獨處水井旁時，只因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撥騎卒的落腳地，我還是不敢現身。對了，陳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個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著點頭，“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麽事情？”
　　無頭女鬼如今有了壹顆腦袋，瞧著反而有點不適應了。
　　周楸眨了眨壹雙秋水長眸，“陳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書簡湖五島派，會有機緣？”
　　背劍少年沈默片刻，有點難為情，“瞎扯的。”
　　周楸搖搖頭，“我相信陳公子不是胡亂說的。”
　　少年笑道：“為何？”
　　她嫣然壹笑，“女子直覺。”
　　少年似乎並不著急刨根問底，對方為何鬼鬼祟祟尾隨自己離開小鎮，反而指了指合歡山，好奇問道：“周姑娘可知趙、虞兩位府君的大道根腳？”
　　周楸點頭道：“壹蟒壹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極有名氣，壹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雙方以壹條大江為界，百年間，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說法，是很後來才知道原來雙方早就結為道侶了，等到那場大戰落幕，兩位府君各自占山為王，修補破碎山頭，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夠將烏藤山搬遷至此，與墜鳶山作依偎狀，對外說是嫁妝。實則……”
　　說到這裏，周楸有點難以啟齒。
　　少年倒是個老江湖，語氣淡然道：“兩山如‘交尾’，是壹門頗為高深的道門房中術。”
　　周楸小有意外，只是如今情勢緊迫，就由不得她疑神疑鬼了，她眼神堅毅說道：“不過傳聞趙府君其實是某個正統仙府出身，所以能夠憑借道法壓制天性和戾氣。而墜鳶山中，自古就有壹處禁制重重的隱蔽洞窟，內有石壁崖刻，曾經留下壹句類似讖語的神異內容，‘毒霧飛鳶墜，腥風白蟒盤，壹朝化蛟歸海去，山中只留老頭陀’。小鎮山門口的那棵古樹，便是趙府君的壹根龍角雛形。尋常望氣士所見的那張蛇蛻，其實是障眼法，其余壹些個類似‘龍氣纏古樹’的說法，還有墜鳶山中那口溫泉的常有虹光出廢池，不過是趙府君故意讓人散步出去的謠言罷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這麽多？”
　　周楸猶豫了壹下，“我是諜子出身。”
　　此話壹出，兩兩沈默。
　　周楸其實壹直在等對方詢問自己的意圖，結果看對方好像根本不感興趣，總不能就這麽耗著，她只得主動說道：“我們無法離開合歡山地界，就想著請陳公子幫忙將壹位小恩公，將他帶出此地，之後是往北，去青杏國京城，還是南下皆可。”
　　“我們？”
　　“某些難言之隱，恕我不能詳細告知陳公子。”
　　那草鞋少年說道：“周姑娘，我可是老江湖了，換成妳，願意在這麽個窮山惡水之地，摻和這種事情嗎？”
　　周楸說道：“懇請陳公子相信，我們絕無任何歹意和險惡用心。”
　　她從袖中取出兩只錢
　　袋子，“壹袋小暑錢，壹袋雪花錢，前者是酬勞，後者是那位於我們有恩之人的盤纏路費。陳公子只需要將他帶離合歡山地界，之後便分道揚鑣，在那之後，陳公子只管走自己的江湖路，這個於我們有恩之人，是生是死，但憑天命，總之都與陳公子無關了。”
　　少年笑道：“即便我傻了吧唧信得過妳們，可妳們就這麽信得過我？”
　　周楸幽幽嘆息壹聲，“實在是沒法子的事情了。”
　　少年點頭道：“周姑娘這句話，才是實誠話，我比較愛聽。行吧，壹手交錢壹手交人，出門在外，多個朋友多條路，這趟鏢，我接了！”
　　周楸拋出那兩袋神仙錢，她轉頭望向不遠處，柔聲道：“青泥，出來吧。都聽見了，妳就跟著陳公子離開此地，以後都別回來了。”
　　亦是壹個撐傘的，不過卻是陽間人，並非鬼物，顯然這兩把油紙傘都有障眼法的功效。
　　周楸與他揮手作別，不給對方言語挽留的機會，她身形壹閃而逝。
　　壹個黝黑少年紅著眼睛，咬著嘴唇，將油紙傘合攏起來，拎在手裏。
　　兩人對視，差不多年齡，個頭也差不多，黝黑少年還斜挎了個棉布包裹。
　　那黝黑少年嗓音沙啞，主動開口問道：“聽周姐姐說，妳是個江湖高手。”
　　壹位四境武夫，他是有概念的。
　　背劍少年點頭道：“糾正壹下，我不是壹般的高手，是正兒八經的武學宗師。壹般的江湖人士，學藝不精，根本走不到小鎮，更走不出小鎮。”
　　那小鎮少年才與這個叫陳仁的聊了壹句，就有點煩對方了。
　　周姐姐和他們，真沒有看錯人嗎？
　　他嘆了口氣，“我叫青泥，青色的青，泥土的泥，不是那個‘親昵’……”
　　背劍少年擺擺手，“壹個假名，連姓氏都忽略了，妳不用這麽跟我解釋，而且我貴人多忘事，記不住。”
　　青泥壹時語噎。
　　陳仁問道：“怎麽把油紙傘合攏起來了，不打開來，好隱藏身形？”
　　青泥猶豫了壹下，解釋道：“我靈氣不夠，從小鎮走到這裏，已經是極限了。”
　　背劍少年開始挪步。
　　片刻之後，青泥停步震驚道：“我們不是遠離合歡山嗎？為何是返回小鎮？”
　　陳仁沒好氣道：“妳就沒有看出妳的周姐姐，已經心存死誌，打算慷慨赴義了？”
　　青泥站在原地。
　　陳仁轉過頭，笑道：“就這麽怕死？周楸養了壹頭小白眼狼麽？ ”
　　青泥最終還是沒有破口大罵。
　　背劍少年徑直前行，雙臂環胸，“跟上，怕什麽，返回小鎮，壹座合歡山而已，些許邪祟精怪罷了，談笑間灰飛煙滅……”
　　青泥臉色慘白無色。
　　十分豪傑氣概的背劍少年，突然神色慌張起來，壹個弓腰前撲，往路邊荒草叢壹躍而去，使勁招手，壓低嗓音喊道：“不妥，有鬼物過路！趕緊躲起來！”
　　見那青泥還楞在原地，只得罵罵咧咧蹦跳起身，壹把抓住那黝黑少年的脖子，往路邊壹丟，騰雲駕霧壹般，即將重重摔在草地中，又被那陳仁抓住肩頭輕輕壹放，最終兩人壹起趴在個小土坡後邊，陳仁小聲提醒道：“小傻子，要是能打開油紙傘就趕緊的，不行就屏住呼吸，別泄露了身上活人的陽氣，這些鬼物兇煞對這個最是敏銳，可別連累了我……”
　　青泥伸手繞到脖子，有點生疼，悶聲道：“不用妳教。”
　　他在小鎮長大，如何跟鬼物打交道，最是熟稔。
　　十數頭鬼物敲鑼打鼓而過，為首壹個身披鎧甲武將模樣的家夥，瞧見地上的那些腳印，再嗅了嗅，它驀然壹聲暴喝，“誰？！滾出來受死！”
　　青泥心壹緊，不知哪裏露出馬腳了，照理說，按照周姐姐傳授給自己的那篇口訣，是絕對不會泄露陽氣的。
　　黝黑少年轉頭壹看，頓時目瞪口呆。
　　只見那個背劍的家夥近乎匍匐在地，已經逃出去數丈遠，快是真快啊，幾個眨眼功夫，草間窸窸窣窣，就沒了身影。
　　這家夥是打算將他撇下不管了？
　　剛收了錢，就這麽只管自己溜之大吉？
　　書上不都說押鏢的，都是舍生忘死的好漢？
　　退壹步說，多少得講壹點江湖道義和禮義廉恥吧？
　　青泥躲無可躲，逃無可逃，只得壯起膽子站起身。
　　按照周姐姐的說法，青泥沒有練武的資質，只學了些三腳貓功夫，用來強身健體，關鍵是對付鬼物，毫無意義。而且那個劉伯伯說過，習武之人，若無拳意上身，都是空談，對付幾個市井地痞尚可，拿來殺妖捉鬼就免了。
　　黝黑少年從袖中摸出幾支小巧卷軸，猛然間壹抖，嘩啦啦攤開四幅不大的掛像，他再雙指並攏，霎時間漲紅臉，調用僅剩的壹點天地靈氣，那些掛像竟然懸空而停。
　　青泥這壹手，還真就把那些原本已經亮兵器的鬼物給嚇住了。
　　背劍少年蹲在草叢中，揉了揉下巴，這個化名青泥的小姑娘，還真是個練氣士，不過只是壹境，好像是刻意延緩了破境。
　　倒也不難猜，沒有合適的鬼道修行之法，在那座陰氣極重、鬼魅橫行的小鎮，壹個練氣士，大活人，隨便開府，汲取天地靈氣，很難抽絲剝繭，祛除那些兇煞濁氣，根基不穩，很容易被潮水倒灌幾處本命氣府，後果輕則傷及大道根本，重則心性大變，變得嗜殺。
　　只是等他見到那四幅畫像，便有點哭笑不得。
　　有那位神誥宗祁真祁天君，道門老神仙嘛，昔年壹洲仙師執牛耳者。
　　還有兩張畫像，是曾經貼滿壹洲山下門戶的袁、曹兩幅彩繪門神。
　　要說這三位，被那青泥拿來震懾妖魔鬼怪，辟邪……雖說沒什麽用處，可也算合情合理。
　　只是最後壹幅畫像，青衫仗劍，是個年輕男子。
　　陳平安壹時無言，揉了揉眉心。
　　只見那四幅懸空掛像，環繞少年，緩緩旋轉起來，有模有樣，還挺有幾分仙家風采。
　　而那撥過路鬼物先是充滿警惕，還真怕遇到個山上修士，繼而看那身形搖搖欲墜的黝黑少年，就開始嘲諷大笑，為首鬼將拔刀出鞘，砍了再說，路上就當宵夜了。
　　若是這幾幅掛像當真管用，那隨身攜帶三教祖師的掛像，豈不是就可以橫行天下了？
　　只是片刻之後，為首鬼物便覺得如遭雷擊，晃了晃腦袋，竟是雙膝壹軟就要跪地，胡亂劈出幾個刀花，咋咋呼呼，便揮刀邊跑，壹下子就沒了身影，其余嘍啰見機不妙，瞬間作鳥獸散。
　　青泥頹然坐在地上，趕忙將那四支小巧畫軸收入袖中。
　　之前還被周姐姐和劉伯伯他們嘲笑來著，不曾想還真管用？！
　　青泥轉頭看著那個背劍的王八蛋，正朝自己緩緩走來，壹邊走壹邊拍去頭上的雜草和身上的泥土，點頭道：“不曾想妳還是個練氣士，壹只腳已經踩在山上了，可喜可賀，以後我們就以道友相稱好了，青泥，好名字好道號，我認識壹個道號與妳只差壹個字的，境界就挺高。”
　　其實陳平安也覺得好笑，這算是被那青泥歪打正著了。
　　只因為那幅掛像與他這個真人和正主，才幾步遠，無形中就有了壹線牽引。
　　青泥咬牙切齒道：“怎麽說，還回小鎮嗎？！”
　　陳平安笑道：“聽妳周姐姐的，遠離是非之地，方才我就是試探試探妳小子的膽識。”
　　黝黑少年默默跟著那個不靠譜的家夥，哪怕周姐姐看走眼了，可僅憑他壹個人，是絕對無法活著走出合歡山地界的。這壹路上，幾乎每七八十裏就壹處大妖兇邪或是厲鬼的道場，兇險萬分。去年冬末，曾經有壹次趁著大雪天，周姐姐將自己護送到了合歡山邊境，結果周姐姐敏銳察覺到壹股隱藏氣息，只是無法確定對方的方位，他們只得原路返回。沒法子，周姐姐他們在合歡山地界，實在是樹敵太多，其實自己是無所謂離不離開合歡山的，反而喜歡陪在周姐姐他們身邊，但是周姐姐總說自己命不錯，宜遠遊。
　　遠處，壹個披甲漢子伸手摸著胡茬，“這算哪門子江湖高手？”
　　她亦是滿臉無奈，“興許是我卦數不精，只是事已至此，死馬當活馬醫吧。”
　　漢子點點頭，“沒法子的事，只能聽天由命。這丫頭，壹看就是個福大命大的，我就覺得她壹定可以活著走出此地。”
　　這下子輪到周楸倍感意外了，“真放心把她交給此人？”
　　他點點頭，“就當賭壹把。”
　　“就妳的賭運，不總是輸錢？”
　　“正因為賭桌上壹直輸，相信賭桌外總有賭贏的壹次。”
　　“對了，劉標長，那幾個鬼物方才為何自行退散？是妳出手了？”
　　漢子搖搖頭，“怪事。我還以為是妳的手段。”
　　“不繼續跟上壹段路程？”
　　“終有壹別。何況我相信妳的卦象結果。”
　　兩個萍水相逢的“少年”，各自都不言語，壹前壹後走了約莫小半個時辰。
　　壹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蹲在壹條河邊掬水洗臉，腋下夾著壹大堆衣物，趕忙丟在地上，站起身，小跑向那個背劍少年。
　　陳平安停下腳步，皺了皺眉頭。
　　陸沈嘆了口氣，搖搖頭。
　　顯然陸掌教要找的那個存在，並不是這個化名青泥的“少年”。
　　那個存在，既然是在寶瓶洲，那麽年輕隱官，重返家鄉的馬苦玄，或是顧璨，就都有可能碰到。
　　而且他們的可能性，要比壹般練氣士更大，大上許多。只要與蠻荒天下和妖族因果糾纏越深，可能性就越大。
　　所以這也是陸沈為何會主動找到陳平安的根源所在。但這只是可能性而已，天道無常，世事難料啊。
　　陳平安也沒有與青泥解釋什麽，問道：“先前潑墨峰那陣風，是妳作怪？”
　　陸沈委屈道：“怎麽可能？！”
　　那就是了。
　　陳平安提醒道：“陸沈，接下來妳找歸找，記得下次就別跟我見面了，事不過三。”
　　先有裁玉山散花灘，又有合歡山地界的潑墨峰，以及此地。
　　陸沈開始轉移話題，笑道：“有人評價妳的書法，由印觀字，輸在天資不足，勝在用功頗深。”
　　陳平安點頭道：“是個很客觀的評價。”
　　陸沈轉頭望向那個黝黑少……女，笑道：“好造化，能讓貧道與陳山主壹同為妳護道。”
　　少女此刻心情糟糕至極，差點脫口而出壹句妳哪根蔥，只是想了想還是忍住了。
　　陳平安以心聲問道：“是青冥天下那邊的哪位山上前輩？”
　　陸沈賣了個關子，“壹位高人，境界高，氣性高，眼光高。”
　　陳平安瞥了眼少女的挎包，裏邊裝有那支大驪斥候精騎的腰牌。
　　“之所以在此成為英靈，卻始終徘徊不去，為何不作歸鳥避窯煙。想必只因為心有執念，唯有二字，殺妖。”
　　陸沈雙手籠袖，緩緩道：“貧道瞎猜的，其中真正緣由，那位周姑娘說有難言之隱，肯定是很有些曲折了。”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勞煩妳送青泥離開合歡山地界，我回壹趟小鎮，可以將她安頓在青杏國京城的那座仙家客棧。”
　　陸沈笑道：“何必這麽麻煩，咱們仨壹起回小鎮就是了。”
　　陳平安默不作聲，陸沈笑道：“不妨聽貧道的，算卦壹事，想來周姑娘不如貧道精通。”
　　陳平安猶豫了壹下，還是點頭。
　　陸沈與那個黝黑少女笑嘻嘻開口道：“青泥道友，妳與我們兩個聯手，可殺十四境！”
　　青泥好奇道：“這位道長，十四境是什麽境界？”
　　按照周姐姐的說法，外邊天地，無奇不有，可武夫境界不是最高才山巔九境，山上練氣士出神入化才地仙嗎？
　　陸沈壹本正經道：“十四境都不懂？就是十四個壹境練氣士！”
　　少女看了眼吊兒郎當的年輕道士，再看了看那個遇事就跑路的背劍少年，覺得他們能成為朋友，真不是沒有理由的。
　　陸沈笑道：“山巔壹陣風吹過，就扯出山外這麽多的紅線因果線。”
　　言外之意，當然是說陳平安答應參加青杏國觀禮壹事。
　　在那牛角渡，妳陳平安壹個無關善惡的點頭而已。
　　千萬裏之外，就是整個合歡山地界各有各的悲歡離合，興許是咎由自取，可能是自作多福，抑或是命中註定。
　　陳平安取出那只朱紅色酒葫蘆，只是喝酒。
　　陸沈轉頭問道：“青泥小道友，先前四幅畫像所繪神仙，妳覺得哪壹位最年輕英俊啊？”
　　不等青泥回答這個白癡問題，就見那背劍少年壹記擡手擺拳，打得年輕道士當場橫飛出去，落地後便直挺挺不動彈了。
　　被嚇了壹大跳的青泥，顫聲道：“妳這壹拳是砸中了那道長的太陽穴？他真沒事嗎？”
　　背劍少年沒好氣道：“看錯了，是天靈蓋，打得這位道長直接證道飛升了。”
　　青泥到底是擔心那人是否受傷了，她再次轉頭望去，只聽那年輕道長輕喝壹聲，壹個鯉魚打挺，結果沒能起身，整個人重新摔在地上，道士只得伸手撐地踉蹌起身，使勁晃動肩膀，散落壹身塵土。
　　道士好像沒事人壹樣，根本不與那背劍少年計較那壹拳，問道：“青泥小道友，妳與神誥宗祁天君很熟嗎？這麽巧，貧道也與他也有點淵源唉。”
　　少女稍稍放心，板著臉說道：“我很熟悉祁天君，祁天君跟我不熟。”
　　那個頭戴蓮花冠的道士以拳擊掌，“又巧了不是，祁天君很熟悉貧道，貧道與祁天君不熟。”
　　少女皺眉道：“道長說反了吧？”
　　陸沈揉了揉下巴，假裝沈思狀。
　　“青泥小道友，妳覺得我陳兄弟人品如何，相貌如何？是不是當得起‘年少萬兜鍪’壹說？”
　　“呵。”
　　陸沈雙手繞後抱住脖子，伸了伸懶腰，“若有誰知春來去，除非問取籠外鶯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