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烽火戲諸侯

玄幻小說

二月二,龍擡頭。
暮色裏,小鎮名叫泥瓶巷的僻靜地方,有位孤苦伶仃的清瘦少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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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壹十八章 出劍而已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0

  丁嬰擡起手臂,頭頂銀色蓮花冠竟然如活物綻放開來,原本並攏的花瓣向外伸展,搖曳生姿,丁嬰將指尖那把袖珍飛劍放入其中,道冠恢復原樣,銀色的花瓣紛紛合攏。
  丁嬰雙手負後,低頭凝視著那條近在咫尺的劍氣長流,饒是丁嬰,都要覺得這壹幕,是生平僅見的美景。
  丁嬰壹邊俯瞰這條懸停人間的雪白溪澗,壹邊開口笑問道:“陳平安,是劍師的馭劍之術吧?妳和馮青白之前都用過。是我掉以輕心了,沒有想到妳能駕馭這麽遠的劍。不過沒關系,大局已定。再者這麽壹把仙人劍,妳身為主人,竟然不真正握住劍柄,而是使了障眼法,虛握而已,是不是太可惜了?”
  丁嬰收起視線,轉身望向陳平安,“還是說,妳其實也無法完全掌握這把劍。可惜可惜,這些似霧非霧、似水非水的東西,難道全是劍氣?劍氣消散極快才對。”
  陳平安沒有想到丁嬰的眼力這麽毒,這麽快就看出了自己跟這把劍的“貌合心離”。
  這把長氣,當時在飛鷹堡外,陳平安曾經拔出鞘壹次,陳平安整條胳膊的血肉都被劍氣壹銷而空,白骨累累,還是陸臺用了陰陽家陸氏的靈丹妙藥,才白骨生肉。此次駕馭長氣來到身邊,當然不是陳平安的劍師之境出神入化,能夠駕馭這麽遠的長劍,而是陳平安和長氣兩者之間,朝夕相處,劍氣浸透體魄,神魂反過來牽引劍氣,哪怕兩人分開,依舊藕斷絲連。
  丁嬰指了指自己的蓮花道冠,“這會兒妳拿到了劍,我則暫時失去了這頂仙人道冠的神通,壹來壹去,接下來算不算公平交手?”
  陳平安虛握劍柄的五指微微加重力道,起始於小巷院落、終止於陳平安手心的劍氣長河,瞬間歸攏,劍氣重新匯聚於劍身,手中長氣劍,再也看不出異象。
  陳平安“掂量”了壹番長氣劍的重量,覺得剛剛好,比起飛劍十五裏頭的癡心劍,要更重,陳平安自從老龍城獲得那部《劍術正經》,在渡船桃花島開始練劍以來,壹直覺得太輕,現在哪怕只是虛握長氣,卻也覺得合適。
  分量合適就好。
  丁嬰直到這壹刻,才將陳平安從陸舫、種秋之流,上升到修習了仙術的俞真意。
  兩者區別,就是任妳陸舫劍術玄妙,種秋拳法無敵,在我丁嬰面前,仍是稚童耍柳條、老翁揮拳頭,這座天下唯有攻守皆巔峰的俞真意,才有機會傷到他丁嬰。
  陳平安重重呼出壹口氣。
  在這邊唯壹的好處,就是武人之爭,不會針對陳平安的換氣。
  好像此地武夫,缺失了浩然天下成為純粹武夫的第壹步環節,在陳平安那邊,武夫與練氣士背其道而行之,需要先散去體內所有靈氣,提煉出壹口純粹真氣,氣若蛟龍,遊走五臟六腑百骸氣府,如壹支邊軍精騎在開疆拓土,開辟出壹條條適合真氣運轉的道路,才算登堂入室,真正走上了武道。
  但是在這座天下,大概是靈氣稀薄的關系,武人根本沒有這份講究,也就少了那份淬煉,所以壹開始的底子就打得差了,江湖上許多武學宗師追求的返璞歸真,其實不過是武學之路,走到了壹定高度,幡然醒悟,才開始倒推逆流。
  可即便如此,這百年江湖,還是湧現出了丁嬰、俞真意與種秋這些天縱奇才,歷史上更有魏羨、盧白象和隋右邊的驚才絕艷。
  丁嬰微笑道:“除了頭上這頂蓮花冠,妳陳平安手中劍,是我丁嬰第二樣想要拿到手的東西。”
  以虛握之姿,手持長氣。
  陳平安以撼山拳六步走樁向前,其中蘊含了種秋大拳架頂峰之意。
  每壹步幅度都有大小差異,但是練拳百萬之後,壹切自然而然,拳意早已深入陳平安骨髓,加上種秋先前佯裝廝殺、實則暗中傳授的拳架頂峰,本就有行雲流水的意味,兩者銜接,天衣無縫。
  以丁嬰的眼光,陳平安這六步,竟然瞧不出壹絲壹毫的破綻,真正的天人合壹,與大道契合。
  丁嬰在壹甲子之間,大肆收集、匯總天下武學,丁嬰本身又是百年難遇的練武奇才,融會貫通,試圖編撰出壹部要教天下武學成絕學的寶典。
  瞧見這平淡無奇的向前六步,丁嬰眼神熠熠,看來自己那部秘籍還有查漏補缺的余地。
  既然沒有機會壹擊斃命,加上想著多從陳平安身上攫取壹些天外武道,丁嬰幹脆就避其鋒芒。
  但是丁嬰很快就意識到這壹退,有些失策了。
  第六步後,陳平安壹身氣勢已經升到巔峰,拳意濃郁到了凝聚似水的地步,如壹粒粒水珠在荷葉上滾走,日復壹日背負長氣劍打熬神魂,原本那些緩緩浸入陳平安身軀的劍意,就是那張荷葉的脈絡。
  高高躍起,壹劍劈下。
  陳平安雙手握劍,劍鋒變豎為橫,壹閃而逝。
  大街被那道劍氣分成左右,若是有人在街道兩側,就會發現壹瞬間,街對面的景象都已經模糊、扭曲起來。
  丁嬰已經退出三丈外,腳跟擰轉,側過身,雪白劍罡從身前呼嘯而過。
  如遊人觀看拍岸大潮。
  側身面對第二劍的丁嬰壹拍掌,雙腳離地,身形飄蕩浮空,躲過攔腰而來的洶洶劍氣,壹掌剛好落在長氣劍身之上,掌心與劍神觸碰在壹起,如磨石相互碾壓。
  丁嬰皺了皺眉頭,手心血肉模糊,驟然發力,屈指壹點長氣劍,身體借勢翻滾,向後飄蕩而去。
  只是失了先機的丁嬰,想要擺脫陳平安,並不容易。
  陳平安下壹次六步走樁,第壹步就踩在了離地寸余的空中,第二步就走在了離地壹尺的地方,步步登天向上,與此同時,松開長氣劍,化作壹道白虹激蕩而去,追殺丁嬰。
  這當然不是陳平安已經躋身武道第七禦風境,而是取巧,向長氣劍借了勢,憑借壹人壹劍的氣機牽引,這才能夠禦風淩空,不過之前與種秋壹戰,校大龍後初次破境,躋身第五境,那會兒的數步淩空,成功跨過街上那條被陸舫劈砍出來的溝壑,屬於氣機尚未真正穩固、如洪水外泄而已,所以種秋正是看出了端倪,才會出拳幫助陳平安砥礪武道。
  丁嬰壹腳踩踏,腳下轟然炸裂,身體傾斜著去往空中更高壹處,又是壹踩,還是同樣的光景,以外放的罡氣凝聚為踏腳石,在落腳之前就“擱放”在空中,使得丁嬰能夠在空中隨心所欲地去往任何地方。
  這幾乎就是浩然天下的禦風境雛形了。
  丁嬰如果能夠飛升離開藕花福地,成就之高,無法想象。
  丁嬰之外的天下十九人,無論是當地武人,還是謫仙人,在藕花福地這座牢籠之內,都以天人合壹為山頂最高處,走到這壹步,都很吃力,耗費了無數心血,但是丁嬰不壹樣,他只是因為藕花福地的最高處,就只能是天人合壹的境界,才年復壹年地滯留原地,等著別人壹步步登山,而他早已在最高處多年,俯瞰世間,了無生趣。
  所以丁嬰才會以這方天地的規矩和大道為對手。
  這場驚世駭俗的天上之戰。
  陳平安是劍師馭劍的手段。
  招式則是輔以《劍術正經》上的雪崩式。
  始終不讓丁嬰拉開距離,同時又不讓丁嬰欺身而近,進入兩臂之內。
  兩人在南苑國京城的上空,糾纏不休,不斷向城南移動。
  劍氣與拳罡相撞,轟隆隆作響,如雷聲震動,讓整座京師百姓都忍不住擡頭觀望。
  壹襲雪白長袍的年輕人,駕馭著壹條好似白虹的長劍,那幅壯觀動人的畫面,像是下了壹場不會雪花墜地的鵝毛大雪。
  看客之中,有被禦林軍重重護衛起來的南苑國皇帝。
  有太子府系著圍裙跑到屋外的老廚子,太子殿下魏衍和鏡心齋仙子樊莞爾。
  街角酒肆外並肩而立的周肥和陸舫。
  那個已經註定走不到蔣姓書生住處的女子,癱坐著壹處墻根下,瞥了眼頭頂的異象,女子充滿了遺憾,她緩緩閉上了眼睛,真的有些累了,哪怕見到了那位心愛書生,敲開了小院門扉,又能如何呢,讓他看到自己滿身血汙的這番模樣嗎?還是算了吧,不見這最後壹面,他哪怕聽了別人的言語,再覺得她是壞人,總歸還是壹位好看的女子。
  於是女子歪著腦袋,笑著睡去。
  皇後周姝真沒有返回皇宮,反而潛入了太子府第,身上多了壹把銅鏡。
  院內曹晴朗孤苦無助,丟了柴刀,蹲在地上在抱頭痛哭。
  四下無人,枯瘦小女孩拎著壹根小板凳,晃晃蕩蕩拐入小巷,左右張望,充滿了好奇。
  南苑國城南上空。
  陳平安馭劍越來越嫻熟自如。
  劍鋒太銳,劍氣太盛,劍招太怪。
  丁嬰六十年來,第壹次如此狼狽,只能專心防禦。
  丁嬰有些惱火,不過短時間內無可奈何,他幹脆就沈下心來,他倒要看看,這個年輕謫仙人的無瑕之境,能支撐到什麽時候,只要露出壹個破綻,丁嬰就要他陳平安重傷。丁嬰也沒有閑著,壹身駁雜所學,隨手丟出,壹拳歪斜打去,根本沒有對著陳平安,但是拳罡卻會炸裂在陳平安身側,可能是眉心、肩頭、胸膛,角度刁鉆,匪夷所思,這是丁嬰在拳法中用上了奇門遁甲和梅花易數,笑臉兒錢塘的詭譎身影,在丁嬰這邊,簡直就是貽笑大方。
  丁嬰壹手雙指並攏,屈指輕彈,壹縷縷罡氣如長劍。
  壹手掐道訣,有移山搬海之神通,經常從地面上撕扯出大片的屋脊和樹木,用來抵禦滾滾而流的雪白劍氣。
  最終兩人落在京師外城的高墻之上。
  這條走馬道上,壹座座箭跺連帶墻壁砰然碎裂,灰塵四濺,飄散在京城內外。
  陳平安好像來到此地後,真正少了最後壹點約束,徹底放開手腳。
  馭劍之術,幾近禦劍之法。
  長長壹條走馬道,被長氣的如虹劍氣銷毀殆盡。
  偶有間隙漏洞,剛要脫困的丁嬰就會被陳平安壹拳打回劍氣牢籠之中。
  堂堂天下第壹人的丁嬰,登頂江湖甲子以來,第壹次被人穩穩占據上風,壓迫得不得不被動守勢。
  丁嬰雖未受傷,但是雙手袖口已經出現數條裂縫。
  陳平安身形輕靈,在不遠不近的距離上,在破碎不堪的走馬道上閑庭信步。
  丁嬰顯然也打出了壹股無名真火,長氣劍幾次被指尖點在劍身或是劍柄上,劍罡崩碎,激蕩不已,只是劍氣充沛,足可形成溪澗長流,這點損耗,就如同巨石砸水,濺起水花在岸邊而已,根本可以忽略不計。
  陳平安靈犀壹動,站在壹處兩邊斷缺的孤零零箭跺之上,雙指並攏作撼山拳立樁,劍爐。
  原本瘋狂縈繞丁嬰四周的長氣,驀然升空十數丈,本就快到了極致的飛劍速度,竟是以違反常理地更快勢頭,名副其實地破空消失了,然後壹道裹挾風雷的白虹從天而降,長劍裂開南苑國城頭,然後在墻根處破墻而出,轉瞬來到墻頭上的陳平安身邊懸停,嗡嗡作響。
  塵土消散,丁嬰擡起手,右手袖口已經盡碎。
  陳平安伸手虛握長氣的劍柄,手心觸及劍柄片刻,然後再次松開。
  丁嬰大笑道:“六十年來,筋骨從未如此舒展過了。”
  陳平安問了壹個相同的問題:“是不是很爽?”
  上壹次,丁嬰可以無動於衷,這壹次,丁嬰可就有點臉色掛不住了。
  丁嬰壹跺腳,身形虛無縹緲起來,依稀可見雙手擺出壹個不知名拳架的起手式。
  陳平安身後則有身影模糊的蓮花冠老人,雙手十指掐壹古老天官訣。
  右手南苑國京城外的空中,丁嬰雙臂擰轉,在掌心之間,搓出壹團刺眼光芒。
  左側京師地界的空中,丁嬰雙臂伸開,五指如鉤,城墻上出現兩條長達十數丈的裂縫。
  陳平安虛握長氣,劍氣以雪崩式破陣,手中長劍,則以劍術正經中的鎮神頭式迎敵。
  壹心兩用。
  頃刻之間。
  整整壹大段京城城墻,出現了壹個長五丈、高六丈的巨大缺口。
  壹時間塵土遮天蔽日。
  丁嬰站在缺口壹側邊緣,淵渟嶽峙的宗師風範。
  身後有雲霧滾滾,是丁嬰不再刻意拘束壹身磅礴罡氣的結果,那些雲霧不斷聚散,最終凝成壹尊雲霧神像的輪廓,如有神靈即將降世。
  陳平安神色自若,站在另外壹側,看也不看丁嬰造就的天地異象。
  他只是壹手握住長氣的劍柄,壹手雙指並攏,在劍身之上從左到右,輕輕抹過。
  這是陳平安在學文聖老秀才的山水長卷之中,她那壹劍。
  哪怕只有壹分神似。
  那把桀驁不馴的長氣劍,竟然微微顫鳴,似乎在與陳平安共鳴。
  似乎終於承認了陳平安,在對陳平安說,妳有何話要對這方天地講?
  只管放聲便是!
  在這之前,陳平安連長氣劍都握不住,故而只能算是劍氣近,而不是真正的壹劍在手。
  當下,這才是真正的有壹劍來此人間。
  陳平安猛然間握住劍柄,那壹刻,從左手指縫之間綻放出絢爛光明。
  像是升起了壹輪明月,向四面八方潮水壹般湧去,照徹天地。
  本就已是大日懸空的白晝,可此刻整座南苑國京城,仍是愈發明亮了幾分。
  握劍之後。
  日月同在。
  這把長氣當下並無劍鞘,可是陳平安依舊做出了拔劍出鞘的姿勢。
  丁嬰驚訝發現自己竟是無法跨過那道缺口,雖然震撼,倒也不至於驚懼,身後罡氣凝成的壹尊三丈高神人像,俯瞰那渺小的壹人壹劍。
  丁嬰心知肚明,自己退不得。
  他明明不動如山,但是卻有雙手在身前,變幻出數十條胳膊,令人眼花繚亂,有佛家印,說法印,禪定印,降魔印,施願印,無畏印,每壹法印皆金光燦燦。
  有道家法訣,三清指,五雷指,翻天印,天師印。每壹法印都有罡風飄拂,雷聲縈繞。
  還有俞真意的袖罡,種秋的崩拳,鏡心齋的指劍,劉宗的磨刀,程元山的弧槍……
  那尊神靈亦是如出壹轍,丁嬰有什麽法印、架勢,它便有,而且聲勢更大。
  丁嬰壹身武學修為,集合了天下百家之長。
  俞真意站在了這座天下的道法之巔,陸舫站在了劍術之巔,種秋站在了拳法之巔,劉宗站在了刀法之巔……
  但是群山之巔的更高處,其實還站著壹個早已懸空的丁嬰,使得丁嬰在這座藕花福地,如日中天。
  這實在是太不講理。
  陳平安唯有壹劍。
  出劍而已。
  壹劍之後。
  神靈崩碎。
  萬法皆破。
  不見丁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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