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五章 跌境
劍來 by 烽火戲諸侯
2024-7-24 21:51
(淩晨壹點之前還有個萬字章節。)
陸沈大袖壹卷,揮手造就出壹座天地禁制,幫陳平安遮掩那份跌境的慘淡氣象,以心聲提醒道:“既然妳早有謀劃,遠在天邊的事情,反正想管也管不著,那就先不管了,還是先收拾眼前事為妙,馬上回城頭。”
半座劍氣長城,是合道所在,能夠幫助陳平安穩住道心和境界。
人身小天地之內的山河,壹顆道心,如壹葉扁舟,在驚濤駭浪中漂泊不定,那麽合道所在的半座劍氣長城,就是天底下最佳的壓艙石。
陳平安點點頭,沙啞開口道:“稍等片刻。”
陸沈問道:“為何不在城頭那邊跌境?最少不用這麽吃疼。”
陳平安給出壹個讓陸沈無言以對的答案,“修士跌境,山河破碎,卻能夠裨益武道,按照李叔叔傳授的法子,可以讓我摸清楚更多由血肉筋骨形成的‘山川’脈絡,也算壹種打熬武夫體魄底子的手段。”
陸沈瞬間了然。
武夫氣盛壹層,學問極大。
走了壹趟蠻荒天下,對於跌境極慘的陳平安而言,當然苦不能白吃。
當下兩人身邊還有個拖油瓶,它始終保持沈默,小心翼翼打量著這兩位人族修士。
壹個年紀輕輕的人族劍修,壹個自稱是前者身邊的幫閑跟班。
壹個跌境,壹個升境。
這讓它大為詫異,十四境修為,也能借人?
這比起見著個十四境修士,更讓它心神震撼。
萬年之後的人間,果然無奇不有。
通過那個存在贈予它的壹份光陰畫卷,以及幾本類似《山海誌》的書籍,它得知眼前此人是個道士。
在遠古時代,天下練氣士,無論人族還是妖族,都統稱為道人。
不曾想如今分出了個僧道,好像被道士獨占了個“道”字。
年輕道士頭上所戴那頂蓮花道冠,是白玉京三脈道士的身份象征之壹。
陸沈也在觀察那頭飛升境劍修的遠古大妖。
就幾步路的距離,很擔心對方不問青紅皂白就給自己來上壹劍。
這會兒的大妖,變作年輕面容,看著就是弱冠之齡的歲數,黃帽青鞋,壹身麻布衣衫。
不過看上去沒有絲毫戾氣,反而挺像個負笈遊學的浩然書生,還是那種家境比較窮酸的。
問題在於它像什麽有屁用,它的的確確是個戰力完全可以媲美蠻荒舊王座的遠古大妖啊。
陸沈心聲問道:“它也跟著登上城頭?這家夥的本命神通,似乎可以操控心弦,我們都得悠著點。”
陳平安點頭道:“讓它跟著就是了。”
陳平安當然信不過它,但是信得過她。
修行路上,時時刻刻,習慣了將簡單問題復雜化,思量復思量,多想再多想,看似吃力不討好,其實就是為了有朝壹日,面對所有壹團亂麻的復雜局面,能夠將復雜問題簡單化,這就又是壹種花果同時。
陸沈伸手搭住陳平安的胳膊,縮地山河,壹同來到城頭那邊。
到了城頭,陳平安踉蹌坐地,盤腿坐在城頭,雙手擱放在膝蓋上,重重吐出壹口濁氣,雖然形神慘淡,可是武夫血氣之雄壯,還是讓那頭大妖刮目相看,體魄堅韌程度,不輸妖族了,見那年輕人族掌心朝上,輕輕呼吸吐納,運轉五行之屬本命物,面門七竅,霧氣如條條白蛇,兩袖之間,宛如青龍縈繞盤踞。
它點頭贊許道:“好氣象。”
不知怎麽,來時路上,就已經學會了中土神洲的大雅言,以及寶瓶洲的大驪官話。
陸沈提醒道:“最好取出所有不曾大煉的身外物。”
陳平安深呼吸壹口氣,摘下背後那把夜遊,壹枚當了很多年酒壺的養劍葫。
再取出“行刑”“斬勘”兩把君臣有別的狹刀。
壹把拂塵,壹套劍陣,珊瑚筆架。三件仙兵品秩的重寶。
看得那頭飛升境妖族劍修眼皮直打顫。
不是遠古神兵,就是後世鑄造的仙兵。
陸沈就跟個絮絮叨叨的管家婆差不多,繼續問道:“如何處置眼前這個莫名其妙的家夥?”
陳平安可以放心當個甩手掌櫃,陸沈可不放心身邊杵著個飛升境巔峰劍修,如果只有自己在場,即便面對面吵架,都是無所謂的事情,可如果還要為陳平安護道,陸沈實在揪心。
陳平安顯然沒有就這麽撂挑子的打算,不急於心神沈浸,轉頭問道:“有沒有給自己取個化名?”
那頭大妖立即蹲下身,輕聲道:“不曾。”
陳平安想了想,建議道:“不如道號喜燭,喜歡之喜,燈燭之燭。道友意下如何?”
大妖點頭道:“好名字。”
它似乎覺得不夠誠意,還加了個說法,“幸甚。”
陳平安笑道:“不過我家鄉那邊,無論修士還是凡俗,想要落地生根,有戶籍錄檔壹說,妳可以再給自己取個化名。”
這頭大妖的真身,是壹只蜘蛛。
而蜘蛛別稱親客、喜子。
所以在陳平安家鄉小鎮那邊,就有壹個代代相傳口口相授的老說法,“蜘蛛集百事喜”。老人都以蜘蛛結網為喜事之兆,在家內見著了蛛網,不管有無蜘蛛在網中,屋舍主人,平時都不會清掃,只在年關時節,老人以掃帚將其輕輕卷起,再讓家裏孩子接過掃帚,送出門去,途中手捧掃帚的孩子,還需要說幾句類似“謝舊喜,求添新喜”的言語,寓意辭舊迎新。
等到陳平安離鄉遠遊,又發現浩然天下還有七夕習俗,女子穿新衣,在庭院擺上瓜果糕點,模樣如有喜蛛結網,以及親手制作的彩繡剪紙,焚香點燭之後,女子手執彩線,對著燈影,將線穿過針孔,以此與天乞巧。
如果說大劍仙張祿的真身天祿,是壹種瑞獸,那麽蜘蛛,就是壹種能夠預兆吉祥的喜蟲。陳平安還在壹些寺廟的壁畫,以及壹些文人字畫上邊,都發現了繪有蛛絲下垂、蜘蛛懸停的圖案,美其名曰“喜從天降”。
要知道陳平安是個在青蚨坊鋪子門檻那邊,不等到壹句“恭喜發財”就不肯挪步的人。
它笑道:“容我想想。”
在心湖開始內翻閱書籍,打算給自己找個文雅些的化名。
陸沈揉了揉眼睛,這位道友,竟然還有幾分靦腆神色。
在那輪皓彩明月初次相逢,可不是這麽個溫和脾氣。
它瞥了眼城頭以南的廣袤地界,想起了先前那場對話。
主人如果將妳驅逐,妳就將壹身劍術歸還給我。
主人?
那位至高之壹的輕飄飄壹句話,它就像早年被白澤按住腦袋往大地上砸出幾百個大坑,再拖去明月中狠狠壹丟,硬生生砸出壹個“老巢”。
它的劍術,早年正是與那位持劍者苦苦求來的。
至於萬年之後,白澤讓它醒來便醒來,當然是登山修行之後,曾被白澤狠狠教訓過。
它當時聽到那個稱呼後,立即恍然。再不敢多說壹個字。
甚至因為擔心多事,它主動以壹種遠古“封山”秘術,封鎖了壹切與“主人”這個詞匯相關的遐想。
只為自己留下壹道分量極重的心念,提醒自己不可忤逆此人,壹個叫陳平安的人族修士。
所以陸沈說它擅長操控心弦,所言不虛,壹語中的。
陳平安說道:“我們約法三章,跟我回了浩然天下,道友必須遵守。”
它正色道:“公子請說。”
在給自己找名字的間隙,也學會了不少浩然稱呼。
“第壹,跟我返鄉之後,妳不許對低於玉璞境的練氣士出手,不管出於什麽理由。”
它點點頭,上五境之下的練氣士,壹切術法神通,所有攻伐法寶,哪怕是劍修的飛劍,就當是撓癢癢好了,計較個什麽。
“第二,飛升境之下,玉璞、仙人兩境修士,遇到沖突,妳可以將其拘拿封禁,卻不可以只憑喜好,擅自打殺。”
它還是沒有異議。
大道兇險,小心為妙。
此次醒來,先是遇到了壹大撥劍修不說,天上壹輪明月,不對,是兩輪明月,說沒就沒了,再低頭壹看,還要加上人間少去了壹座托月山。
如今的浩然天下,實在太嚇人了。
公子如此提醒,看似約束,實則好心,自己不能不知道好歹。
“最後,到了我家鄉那邊,妳就當是入鄉隨俗了,少說多看,小心修行,好好做人。”
“在這三件事之外,我那落魄山,規矩不多,沒有什麽山水忌諱,除了境界壹事,妳還需遮掩,以至於妳的妖族身份,其實不用刻意隱瞞。”
它點點頭,“公子的提醒,我都記下了。”
陳平安看了眼陸沈。
其實陳平安也很奇怪,似乎眼前這個和顏悅色的“年輕”修士,與最早相逢於明月畔、蛛絲上的那頭飛升境劍修大妖,差異太過天壤之別了。
好說話得就像個在聽教書先生開課授業的學塾蒙童。
陸沈以心聲說道:“可能是以某種秘法劍術切割性格了,壓制住了所有的兇戾本性,這種事情,妳又不陌生。”
陳平安說道:“以後在浩然天下,遇到不講理的大修士,我幫妳講理。這種入鄉隨俗,妳要趕緊適應。”
它笑著沒說話。
終究是壹位飛升境劍修,在強者為尊的蠻荒天下,還是要靠境界說話的。
陳平安不以為意,笑道:“講完道理,妳再出劍。”
它這才嗯了壹聲,這還差不多。
它見陳平安打算養傷去了,說道:“公子,我給自己取了個化名,‘陌生’,是否妥當?如果公子覺得可行,以後喊我壹聲小陌就是了。”
陸沈笑容尷尬。偷聽心聲,真不地道。
與此同時,陸沈對這位喜燭前輩的劍術高度,又偷偷拔高壹層。
陳平安也好不到哪裏去,壹口壹個公子的,好不容易在老廚子那邊修煉出了壹種耳旁風神通,結果又來個?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麽不妥當的。不過妳以後喊我名字就可以了。”
它點頭道:“好的,公子。”
“小陌,這算是見面禮。”
陳平安攤開手掌,宛如壹輪袖珍明月,在掌心山河之中冉冉升起,高懸在天,是那把長劍震碎的月色碎又圓。
陸沈憋著笑。
“這是我給公子的回禮。”
它以雙指撚住那輪明月,輕輕放入袖中,然後翻轉掌心,多出了壹座上古遺跡,瓊樓玉宇,月光皎皎,雪白壹片,細看之下,百余建築,古老樣式,鱗次櫛比。
陸沈眼神暗示陳平安,別瞎客氣了。
這是壹座名副其實的月宮舊址,如那遠古四海龍君的龍宮是壹個品秩的!
陳平安道了壹聲謝,毫不猶豫就收入袖中。
以後劉羨陽和賒月的那場婚禮,份子錢有了。
陸沈嘆了口氣,大致猜出了陳平安的
想法,善財童子,果然還是個善財童子。
陳平安開始穩固境界,就像壹處人身天地的老天爺,不得不四處平叛,收拾舊山河。
從武夫止境歸真跌到了氣盛壹層。
從修士玉璞境跌壹路到了金丹境。
陸沈就與喜燭道友坐遠些,壹起嘮嗑。
取出了兩壺白玉京神霄城特制的桃漿仙釀,再拿出壹張大如鬥方小品的符紙當桌布,放了幾碟佐酒小菜,手拍黃瓜,涼拌豬耳,最後還有壹碟松子杏仁,滿滿當當。
看了眼略顯拘謹的喜燭道友,陸沈愈發嘖嘖稱奇,控制心境,更換心性。
這分明是用上了遠古神靈的手段。這些個老前輩,施展起諸多失傳手段,真是讓人大開眼界。
陸沈笑問道:“喜燭前輩此次重返人間,作何感想?”
小陌神色惆悵道:“物事兩非,故友零落,心如刀絞,哀痛剝摧,情難自禁。”
停頓片刻,小陌提起酒杯,為自己的心緒做了個更加言簡意賅的總結,就壹個字,“苦。”
陸沈跟著舉起酒杯,輕輕磕碰壹下,“聽到這裏,小道可就要攔前輩壹句了。”
小陌說道:“但說無妨。”
陸沈笑道:“人生難得苦盡甘來。再說了,有人共患難,苦就不那麽苦了。”
小陌深以為然,微笑道:“陸道友高見。”
陸沈問道:“前輩似乎在後世……名聲不顯?”
言下之意,是前輩妳這麽高的境界,為何在蠻荒天下沒有留下壹連串的壯舉事跡,在人間萬年傳頌。
小陌點頭道:“我喜歡專心練劍,不太喜歡與誰廝殺,抖摟威風壹事,確實非我擅長。”
陸沈嘆息壹聲,“豪傑無名,是世道不對啊。必須與前輩走壹個。”
小陌與陸沈各自飲盡壹杯酒後,想了想,“我曾經追殺過仰止,可惜當時劍術不精,消耗壹月有余光陰,始終未能殺掉仰止,結果被朱厭攔阻救下,我以壹敵二,打不過就跑了。”
陸沈手壹抖,酒水差點灑了壹地,趕緊施展術法將酒水倒流回杯中,再仰頭壹飲而盡,擦了擦嘴角,趕忙致歉道:“聽聞壯舉如晴天霹靂,失態了,失態了。”
小陌雖然心有疑惑,壹個十四境大修士,何至於為了這種事情,大驚小怪。
不過對方如此……捧場,小陌臉上也多了幾分笑意。
沒辦法,這頭沈睡已久的遠古大妖,更多記憶,還是萬年之前那些動輒各部神靈隕落如大雨、大妖戰死後屍骸堆積成山的慘烈戰役。如今蠻荒天下那些被視為“祖山”、“主峰”的雄偉山脈,幾乎都是大妖真身屍骸的“斷壁殘垣”所化。
自然而然的,它就從不覺得任何壹場捉對廝殺,當得起“巔峰”二字。
陸沈便與小陌說了些舊曳落河共主與搬山老祖的事。
朱厭如今依舊在逍遙快活,倒是仰止,被文廟拘押在了道祖壹處棄而不用的煉丹爐遺址那邊。
小陌聽得神色認真,顯然是個極好的聽眾,等到陸沈嘮叨完畢,這才抿了壹口酒,“原來朱厭與仰止,始終沒有結成道侶。”
環顧四周,小陌繼而感慨道:“道心不定,三界無安,猶如置身火宅,眾苦充滿,業火不息,甚可怖畏。”
陸沈點頭道:“三界火宅,雲水清涼,以渡人來自渡,就愈發難能可貴了。”
陸沈夾了壹筷子菜,細嚼慢咽,好奇問道:“前輩還精研佛法?”
小陌赧顏壹笑,“曾經有幸親耳聆聽壹位僧人在菩提樹下的說法,超脫文字藩籬,容盡十方雲水客,委實是高妙無雙。”
陸沈搭不上話了。
他壹向不太敢跟佛陀打交道。
小陌問道:“公子在家鄉那邊,似乎有個大遺患?”
陸沈點頭又搖頭,“有,又沒了。”
文海周密,年輕隱官,是截然不同的兩種人。
周密,追求利益最大化。
陳平安始終在追求無錯,防止那個最壞的結果出現。
作為陳平安後手的白帝城鄭居中,其實早先在中土神洲的山巔排名並不高。
不然裴杯當年將弟子曹慈從劍氣長城帶回,從倒懸山重返中土,問拳白帝城。
但是那個深藏不露的鄭居中,陸沈壹直覺得如何高看此人都不過分。
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
在周密覺得陳平安最誌得意滿的時候,加上禮聖不曾坐鎮浩然天下,確實機會難得,稍縱即逝。
那麽已經躋身十四境的鄭居中,確實是最適合拿來針對周密壹記“無理手”的對弈之人。
問題在於,陳平安是跟鄭居中求情了?還是悄悄做了壹樁什麽買賣?
不管是哪種情況,陸沈都覺得陳平安會付出不小的代價。
小陌說道:“等我跟隨公子回了家鄉,想來總有略盡綿薄之力的機會。”
陸沈笑道:“可以有,不要多。”
小陌點頭稱是,然後眺望遠方,笑道:“我學劍快,出劍更快。”
只有提及劍術壹事,才流露出壹個飛升境巔峰大妖該有的氣勢。
之後陸沈就與小陌聊了些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
其實青冥天下同樣不乏奇人異士。
青冥天下,疆域大致分為十九州,而浩然卻是九洲,由此可見,兩座天下的山運和水運,相差懸殊。
即便是在道官遍地的壹座天下,也還是有些寺廟存在,那些佛門龍象,佛法之艱深、不可思議之妙,超乎想象。陸沈就曾遊歷天下,將大寺逛了個遍,曾有壹位籍籍無名的小廟老僧,近乎天心了,老方丈所處之室,壹丈見方之地,卻能容納數千師子之座。
玄都觀孫道長,吳霜降,不用說了。
歲除宮守歲人,那個綽號小白的家夥,看似被高估,其實是壹直被低估。
兗州壹位名叫聶碧霞的散修劍仙,三千年雲水生涯,行蹤不定,遊戲人間。
大修士元喚仙,道號南陽魚,別號赤子詞人,腰別壹支鐵笛,自稱“天知我赤誠”,卻是“天以百兇養壹詞人”的存在。
壹位山陰羽客,道號太夷,喜歡養鵝。
陸沈壹口氣提了十幾個名字,任何壹位道官的生平事跡,都可以寫成壹部神異誌怪。
至於武道壹途,天下武夫第壹人的林江仙。
還有閏月峰的辛苦。
名叫辛苦,結果習武半點不辛苦,即便轉去修行,也不辛苦。
早知道取名字這麽管用,陸沈就給自己改名“陸有敵”、道號“螻蟻”了。
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類似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而不是中土文廟。
既管著整座天下,轄境之廣,就像壹座宗門的私家地界,反觀真正屬於文廟的領地,其實就只有三大學宮和七十二書院了。
這些事情,都是陸沈與小陌道友壹見如故的酒桌談資。
只是不小心給年輕隱官旁聽了去,怎麽能算白玉京陸掌教通敵叛變,冤死個人。
誰敢冤枉貧道,貧道可就要搬出余師兄了。
陳平安雖然如老僧入定,其實陸沈和小陌的對話,都聽得見。
寧姚之前從五彩天下,仗劍飛升浩然,如果不是臨時起意,不然她可以給陳平安帶來壹份關於青冥天下的諜報,都是飛升城劍修四處搜集而來的成果,大致記錄了青冥天下最近千年內發生的大事。
陸掌教的這些“諜報”,當然很能查漏補缺,而且相對於那些傳聞,會更加接近真相。
“陸道友的第二家鄉,高人輩出。想必那座大魁天下的白玉京,只會更加高不可攀。”
小陌大為感慨道:“以後我就不去遊歷了。”
陸沈笑著不說話,這話說得早了。
小陌問道:“公子的家鄉,是怎麽個地方?”
畢竟自己以後就要在那邊落腳了。
陸沈滿臉得意洋洋,壹手持杯,輕輕搖晃,壹手拿筷,下筷如飛,含糊不清道:“道友算是問對人了,小道在那邊擺過多年的算命攤子,風評極好,有口皆碑,老幼婦孺,瞧見了小道,眼神臉色都透著股發自肺腑的熱乎勁兒,打個比方好了,妳家公子,在這劍氣長城是怎麽個被待見,小道在那舊驪珠洞天,就是怎麽個受歡迎了。”
小陌身體前傾,壹手虛扶袖子,壹手從菜碟裏邊撚起顆杏仁,聽著陸道友的言語,先將那顆幹炒杏仁放入嘴中嚼完咽下,這才口齒清晰點頭道:“陸道友人緣好,不覺奇怪。”
陸沈擡起持筷之手,擋在嘴邊,壓低嗓音道:“只是小陌兄要註意壹事,到了那邊,聽妳家公子壹句勸,真要小心做人了。至於緣由,且容小道為道友慢慢道來。”
小陌聽著陸道友的介紹,對那座驪珠洞天充滿了戒備,微微皺眉,憂愁不已,果不其然,自己真是個名副其實的死士啊。
不過最兇險的事情,其實已經過去了。
因為暫時無需歸還劍術。
壹旦陳平安這位年輕隱官,在城頭那邊是刻“平”或是“安”字,或是那“清”、“都”。
那它就會被那個傳授劍術給自己的至高存在,帶回城頭這邊,然後站著不動,被陳平安砍掉境界,反正得讓後者砍出個刻字戰功為止。
加上先前已有的“陳”字。
可能就會湊成兩個名字了,要麽是陳平安。
要麽是陳清都。
陳清都,小陌當然很熟。
是壹個早年資質不算最好、但是登高最穩的劍修,而且在登頂之後,人族壹眾劍修當中,就屬陳清都最難纏,出劍最狠,怪話還多。
陸沈舉起酒杯,“有小陌道友擔任護道人,我就可以放心了。”
小陌搖頭道:“不是什麽護道人,我只是死士。”
它沒有那麽多的彎彎腸子。
就像先前遇到了那位至高存在,雙方久別重逢,哪怕萬年之後,它依舊感激涕零,敬畏依舊,不減絲毫。
是絕對不會還手的,這與雙方劍術、境界高低,沒有半點關系。
不然就算對上了白澤,假使起了爭執,真有那涉及生死存亡的大道之爭,它就算打不過,難不成連拼死壹搏都不會?
劍修什麽時候,只會與境界更低之輩遞劍了?沒有這樣的道理。
除了跟白澤曾從人間打到明月“皓彩”之中,後來占據托月山的大祖,開辟英靈殿的大妖初升。
甚至還有那位身為天地間第壹位修道之士。
還有與陳清都壹個輩分的兩位劍修,壹個叫元鄉,壹個叫龍君。
它哪個沒打過?
當然,都輸了。
“小陌兄,妳覺得為人最緊要事為何?”
“長久活著。”
比如萬年之前,它結網捕捉天上壹切“飛鳥”,鸞鳳鶴之屬,皆是果腹食物。
又有壹位振翅遨遊天地間,喜好肆意驅逐大海之中的
蛟龍,聚攏之後,再壹口吞下。
“陸道友似乎並不認同?”
“是得講良心。人以國士待之,我以國士報人。”
小陌迅速翻檢心湖書籍,尋找“國士”這個詞匯的含義。
“妳在返鄉之前,能不能去見壹下仙槎。”
陳平安突然開口問道:“當然不是讓妳承認他的首徒身份,這是妳自家道脈的家務事,我不摻和。”
仙槎,又叫顧清崧,是個不以境界名動浩然的奇人。
他曾經幫著陸沈撐船泛海訪仙,所以壹直被曹溶、賀小涼視為師尊陸沈的不記名大弟子。
顧清崧在文廟那邊,曾經答應過自己,以後會照拂所有他在修行路上遇到的落魄山弟子。
陸沈氣笑道:“妳就這麽不把跌境當回事?!”
陳平安說道:“習慣就好,熟能生巧。”
那是妳不知道我當那在這邊,碎過多少次金丹,跌過多少次境界了。
小陌由衷感嘆道:“公子真劍仙也。”
陸沈說道:“沒問題,答應妳了,只是跟那傻子見壹面而已。”
陳平安竟然猶有余力,丟給陸沈壹物。
陸沈接過手後,竟是那珊瑚筆架,驚喜道:“送我了?!”
年輕隱官斜視壹眼陸掌教。
陸沈悻悻然道:“我可以盡量跟王洞之爭取來半座龍宮的收益,只是咱倆怎麽個分賬?”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看著辦,憑良心。”
小陌笑著點頭,看來公子真是把自己當自己人了,先前說話多客氣,到了陸道友這邊,好像就不太壹樣了。
陳平安說道:“妳我三七分成,前提是寶瓶洲雲霞山那邊,妳得幫我想出個應對之策,如果可行,我們就四六分賬。”
當年雲霞山蔡金簡幫忙飛劍傳信壹事,陳平安必須還上這份香火情。
何況剛認識的那位耕雲峰地仙,峰主黃鐘侯,也挺有意思的,可以算是半個酒友了。
雲霞山在近百年之內,擋不住氣運流散的趨勢,皮囊內空,所以就算被雲霞山躋身了宗門,不出三百年,綠檜、耕雲在內的雲霞十九峰,和那些尚未被地仙開峰的靈秀山水,都會變成過眼雲煙,淪為不宜修行的靈氣稀薄之地。而雲霞山的這種氣運衰落,頗為古怪,在當時十四境修為的陳平安看來,甚至不是兩張山字符和水字符可以解決的。
“妙不可言,貧道剛好有件寶物,與那雲霞山頗有緣分,青霞幽意不死方,好巧不巧,對癥下藥。”
陸沈哈哈壹笑,從袖中摸出壹枚玉圭,雲紋浮雕,此物有壹大奇異,顏色能隨季節更替而變化,顯現出不同的祥瑞圖案、古篆文字,與四季對應。
陳平安點點頭:“那就勞駕陸掌教在海上見過了顧前輩,再登岸親自走壹趟雲霞山。”
陸沈疑惑道:“妳不自己送去此物?”
陳平安笑道:“學壹學杜俞。”
不然以後得閑再去耕雲峰找黃鐘侯喝酒,便少了幾分滋味。
陸沈問道:“杜俞?何方神聖?”
陳平安卻沒有搭理,重新心神沈浸。
陸沈只好繼續與小陌喝酒,不再言語。
小陌看著那個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
人生在世,難免會有孤獨之感。
誰知求道不求魚,此時方認自由身。
“鄭居中不愧是鄭居中!”
陸沈突然面露喜悅,“這都完完整整擋得下來,而且半點無遺漏,還順手解決掉壹些個隱患。”
陳平安睜開眼睛,攤開手,“來壺酒。”
陸沈拋過去壹壺來自神霄城的桃漿仙釀。
陳平安揭開泥封,喝了壹大口,輕聲道:“他娘的,老子終有壹天要幹死這個王八蛋。”
小陌還是那句肺腑之言,“公子真劍仙也。”
陸沈抹了把臉,這位小陌道友,在落魄山壹定可以混得風生水起。
————
落魄山地界,又是很尋常的壹天,風和日麗。
朱斂今天在大興土木的灰蒙山那邊,帶著蔣去壹起去親自下場,老廚子在打硪,年輕修士在幫著山上匠人墨鬥彈線。
小暖樹還在落魄山那邊忙碌,早上率先去竹樓壹樓的老爺屋子那邊打掃,桌上書籍又不小心稍稍歪斜幾分了。
賬房先生韋文龍在與半個弟子的張嘉貞對賬,掌律長命坐在壹旁,默默喝茶。
米裕正坐在崖畔石凳那邊,嗑著瓜子,跟壹個來山上點卯的州城隍香火小人兒,大眼瞪小眼。
沒了陳靈均在場穿針引線,壹大壹小其實也不知道聊什麽。如果青衣小童在這邊,就熱鬧了,總有些讓米裕都摸不著頭腦的言語蹦出,比如壹說到拿人的手軟,陳靈均就會跟香火小人兒對視壹眼,然後壹個放聲大笑,壹個捧腹大笑,在桌上抱著肚子打滾。連米裕都腦子轉幾個彎,才知道倆色胚到底在說什麽。
米裕就納悶了,真是都跟那個看門人鄭大風學來的本事?
這讓米大劍仙對那位“大風兄弟”,愈發心神往之。
老廚子,魏山君,再加上陳靈均,壹個個的,反正都喜歡都把功勞往鄭大風身上推,於是在米大劍仙心中,就有了個極其偉岸的形象,能文能武,據說還相貌堂堂。
弈棋壹道,極其不俗,連朱斂和魏檗都下不贏,還能與曹晴朗、元來兩個年輕的讀書種子,聊那科舉制藝的學問。
據說每天在這邊看守山門,會耐心為岑鴛機指點拳法。
言語風趣,能葷能素,可俗可雅。什麽白發簪花老來俏,男人騷俏起來,就沒女人什麽事了,得靠邊站。
山門口那邊,落魄山右護法坐在竹椅上邊打瞌睡呢,懷捧金扁擔和綠竹杖,小雞啄米壹般。
黑衣小姑娘揉了揉眼睛,開始期待好人山主帶著自己壹起去紅燭鎮那邊耍,走江湖不分遠近哩。
白天有白天的好,晚上有晚上的好。螢火蟲在飛,蟋蟀和青蛙在吵架,田壟水間的流水在串門。野草在微風中打瞌睡,天上的星辰在朝人間眨眼睛。
小米粒壹個蹦跳起身,壹手持金扁擔,壹手抓行山杖,耍了壹套學自裴錢的瘋魔劍法。
陳靈均在山路行亭那邊,拉著好兄弟白玄壹起觀看壹場鏡花水月。
白玄出門前,給自己泡了壹壺枸杞茶,聽陳靈均說過,喝這種茶,會顯得自己是個老派江湖人。
白玄如今煩得很,不比練劍,實在是拳難學啊。壹看就會,壹用就廢。
所幸只要不上擂臺,就依然是無敵的。
陳靈均經常哪壺不開提哪壺,說上次妳跟裴錢比武,很厲害啊,人都要倒了,楞是給打得站回去了。
如果不是自家兄弟,白玄早就要卷袖子幹架壹場了。
壹文錢難倒英雄漢,陳靈均前些年在落魄山這邊,囊中羞澀,都沒錢捧個人場了,實在是留不住錢啊,
在落魄山最為拮據的那些年裏,陳靈均是個死要面子的,其實自掏腰包,變著法子送錢給自家山頭了。
除了那份雷打不動的媳婦本,確實是手邊壹顆閑錢都沒有了的。
後來的山門俸祿,絕大多數錢財,都在那趟北俱蘆洲遊歷途中,結交了幾位朋友,他習慣了壹擲千金,早花沒了。
所以每次看鏡花水月,陳靈均砸神仙錢開口說話,都要醞釀很久該說什麽,才不算白花錢。
所幸遇到了那位財大氣粗、卻比魏山君會做人壹百倍的周首席!
因為周首席留下了兩袋子神仙錢,壹袋谷雨錢,壹袋小暑錢,都給了陳靈均,說是讓他幫忙捧場,別讓衣帶峰劉仙子的鏡花水月太過冷清。
之前騎龍巷有過壹頓酒,陳靈均,周首席,東道主賈老神仙,都喝得盡興。
陳靈均喝了個面紅耳赤,站在長凳上,使勁拍著胸脯,對姜尚真保證道:“咱哥倆誰跟誰,話不多說,都在酒水裏了,以後事上見!”
衣帶峰女修劉潤雲,被南塘湖那位仙子,還是偷偷開辦了鏡花水月,看客不多,但是衣帶峰的靈氣收益卻不小。
硬是被兩個人撐起來的鏡花水月,壹個叫崩了真君,壹個叫浪裏小白條,出手豪爽得不像話。
騎龍巷那邊,壓歲鋪子當夥計的白發童子,先把小啞巴氣得不輕,就拉著隔壁鋪子的少女花生,在門口那邊曬太陽,壹起吃著賒賬而來的糕點,正想著從崔花生那邊憑本事騙些銀子過來,好把債務還清。
賈老神仙則從自家草頭鋪子串門到了隔壁,在櫃臺那邊,與石老弟閑聊幾句家常。
石柔雖然煩死了這個喜歡臭顯擺的街坊鄰居,不過不得不承認,這位賈老神仙,確實不算是混吃混喝,比如每年的二月二,目盲老道士都會讓弟子田酒兒做那“引錢龍”,提壹水壺,放入幾顆銅錢,去水井汲水,回來的路上,壹路細灑壺水,最後將剩余壺水和那些銅錢壹起倒入鋪子後院的水缸。此外每到清明,在街角燒紙錢,其實講究也多。
在落魄山,對這些老風俗,最講究最上心的,除了大管家朱斂,就是這位曾經走南闖北大半輩子的賈老神仙了。
街坊鄰居的紅白喜事,也會幫忙,吃頓飯就行,不收錢,不光是小鎮,其實龍州境內的幾個府縣,也會邀請名聲越來越大的賈老神仙,富裕門戶,當然就得給個紅包了,大小看心意,量力而行。給多了,給少了無所謂。家境不寬裕的,老道人就分文不取,吃頓飯,給壹壺地方米酒,足矣。
落魄山眾人,可能真正喜歡喝酒的,或者說把喝酒當飯吃的,只有賈晟。其實米裕和陳靈均都沒老道人這麽喜歡喝酒。
今天老道人斜靠櫃臺,與石柔聊起了自家山主,賈老神仙撫須而笑,“我們山主的謹言慎行,別小看了,這就是壹種持戒。”
整個大驪龍州地界,除了極少數幾個修士,山上山下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事實上幾乎整個寶瓶洲的練氣士都是如此懵懂。因為那個異象,實在太快了。
天開窟窿,壹道白光,壹閃而逝。
落魄山中,只有躺在竹樓二樓廊道裏的崔東山,察覺到了不對勁。
騎龍巷那邊的化外天魔,感受到了壹股近乎窒息的恐怖威勢。
就像壹場飛升境大修士破境的浩大天劫。
山君魏檗,心生感應,剎那之間,魏檗甚至誤以為整個北嶽地界就會毀於壹旦,只是等到魏檗離開府邸,來到披雲山之巔,發現又毫無異樣。
錯覺?
當然不是錯覺。
那是周密親自落向人間的壹記手筆。
是周密登天後第壹次真正意義上的淩厲出手。
只不過壹場原本足可讓整個舊驪珠洞天消失的滅頂之災,只因為壹人的出手阻攔,頃刻間就煙消雲散。
壹個好像是訪客的陌生男子,身材修長,壹襲雪白長袍,他站在落魄山門口的那張桌旁,笑容溫和,轉頭與壹個黑衣小姑娘輕聲問道:“可以坐嗎?”